心意决
寅时。会国馆。
夜色深沉, 天际未亮。丹娜搁下笔, 重重舒了口气。侍女见此也停了研墨, 抬眼去看她所书内容, 这一瞥却是大惊失色, “遗……遗书……公……公主你……”
她想要问清楚, 可丹娜却不欲回答, 她已站起身走向屋中角落。那里是灯光昏暗之处,那面墙角靠坐着三个人。三个手脚被束,嘴巴被堵的人。
两位使臣大人, 连同蒙托王子。
丹娜蹲在蒙托面前,“王兄,我已在遗书中写明, 是我不忿自己一生荣宠风光, 却要被迫远嫁和亲才有此举,也写了许多对王兄与父王执意让我和亲的怨恨。是我不愿嫁入周国, 也想破坏两国和谈, 借机报复父王王兄。”
说到此, 丹娜声音有些哽咽, 她强撑着, 休息了一阵, 缓过来继续道:“若我事败,必会有人闯入会国馆搜查。他们若见王兄与两位大人被绑于此,又有遗书为证, 自会信了这是我一人所为, 王兄与两位大人可保安康。”
蒙托眼中讶异非常,不停支支吾吾,却吐不出一个字。
“王兄可是想问我,既明知要败,为何还要一意孤行?”丹娜笑了,“王兄,我从未想过要败。但此乃周国之境,变数极大,只需一个环节有误,便会全盘皆输。我需做两全准备,为你,为两位大人,为我北戎子民留一条退路。”
蒙托看着他,很是不理解。
丹娜言道:“王兄,和谈是因为我北戎再不堪战事,也无将帅可派。此乃为求自保,以谋日后的无奈之举。王妹怎会不明白?但王兄可曾想过,我北戎素来勇猛,脾气耿直,如今落得屈辱求和之地,怎会没半点怨怒?”
“尤其是我!我一生被父皇宠爱,做男儿教养,便连你与大王兄都得退后一步。和亲?我怎会甘愿?既然不能表现恭顺让周国起疑,我不如便做一个还沉浸在北戎以往的风光之中,认不清局势的嚣张公主,也算符合我的身份。”
“如此,我北戎两位皇族,一个无能,一个无脑,才能让周国安心,放松警惕。我便能有机可趁。王兄明白?”
蒙托听明白了,可正式因为听明白了,更是讶异。不,如今他已不是讶异二字形容得来,他被堵了嘴巴,吐不出话,只能拼命摇头。丹娜不论如何都是他王妹,他怎能看她去死!
“王兄,如今我北戎国内是何情形,你还没有看清楚吗?为何此次和亲的人是我,而出使的人是你?”
蒙托有些懵逼。
“我北戎为战败之国,和谈必定割地赔款,丧权辱国。这等条约虽可解战事之危,保百姓安宁,家国幸存,但不论是对朝中,还是对万民来说,都是一个洗不掉的耻辱。而谈下这等条约的王兄,又要以何颜面回国面对臣民?要如何自处?”
蒙托身形一颤,越发震惊。显然,此前他从未想过这点。
丹娜看着他这等表情颇有些无力,叹道:“大王兄此举好生厉害,可说已胜了大半。更不必说,非是我看轻二王兄,没了我,你绝不是他的对手。”
丹娜一叹,“北戎此番受挫,损失巨大,非一年半载可复原。而大周却蒸蒸日上,更有比我们厉害许多的兵器,这等差距,我北戎何时才能追上来?五年,十年,还是十五年?”
“屈辱臣服,岁贡和亲,全看周国脸色,这样的日子可好过吗?更不必说若是周国毁约,我北戎将如何?我今日之举虽冒险了些,但只要赢了,周国必会陷入内乱,自顾不暇。这便是我北戎的机会!”
“如此一来,我也不必再和亲,还立下大功一件。可增你我在朝中威望,父王也必定欢喜。我们与大王兄之势便会扭转。所以,我是为北戎,也是为你我。”
说到此,丹娜停顿下来。因为她知道,她虽设想的极好。但终究是一招险棋,成败不可知。
她伸手取下蒙托口中的布条,站起身,双手交叉放于胸前,又跪下,匍匐于地,这是北戎大礼。蒙托被此举弄得有些懵。丹娜素来傲气,何曾对他这般恭敬?
“王兄,若我败了,必无活路。母亲……母亲便只有你了。还请王兄振作,为了母亲也要与大王兄争下去。”
蒙托张大了嘴巴,“你……你不是一直……”
丹娜苦笑,“一直看不起你?是!我是看不起你!看不起你性子太过温软,担不起家国重任!看不起你无能无为却因是父王唯一嫡子被人推崇!”
丹娜不甘不服,但最终都压了下来。她说:“但唯有你我是一母同胞!没了我,母亲能靠的只有你!所以,便是担不起你也得担!否则,一旦大王兄上位,你与母亲……你们……”
这结局不言而喻,丹娜说不出口。
蒙托却是低下头,只觉得无地自容。他嘴唇颤抖了半晌,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丹娜已转向两位使臣大人,将他二人嘴中布条也取下。
“丹娜知晓两位大人都是我北戎肱骨,我之前的话二位也都听到了。我的苦心,二位当比王兄更明白。”
吉达眼角已有泪滑落。
“公主若为男子,当是我北戎之福。”
丹娜轻笑,“多谢吉达大人夸赞。”
她也希望自己是男子,而就算不是男子,她也想过他日自己为王,统领北戎。可惜造化弄人,北戎如今的局势容不得她更多谋划了。所以她只能为亲人,为北戎另做打算。
“我说想让王兄为储,是因母亲,因血缘。但还有一点。大王兄暴戾弑杀,这一年半的战事,也是他几次好大喜功,自居北戎勇士诸多,撺掇父王一味派兵强攻,才最终落得此等结局。”
“若在我北戎强盛难有敌手之时也便罢了。可以我北戎今时之势,由他上位,绝非我国之福。这点两位大人该心知肚明。”
两位使臣都低了眉。
丹娜见此,竟对着二人再行方才的大礼。
“我若事成,北戎不必心忧。我若事败,北戎要的不是攻,而是守。而这点,王兄比大王兄合适。
今日,丹娜在此代王兄请拜二位为师。王兄虽有诸多不好,却胜在重情,胜在好学。若二位肯教,二王兄必能有所成。到时,王兄愿以中原相父之礼待之,不知两位大人可愿意?”
相父?
两位使臣四目相对,吉达先开了口,“公主,我们明白了。”
蒙托看得傻了眼,越发羞愧,满脸通红。他便是再比不上丹娜,怎能还看不出,丹娜是在为他铺路。她是抱着必死之心的。
丹娜起身,落下两滴泪水,将布条重新塞入三人口中。
“让王兄与两位大人受罪了,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你们被绑而未曾呼救。”丹娜转头再次看向蒙托,瞧瞧靠近他耳畔低语。
说了什么,无人能知,便连两位使臣也听不到。但见丹娜突然抽出匕首扎进蒙托左肩,蒙托强忍着,面上白了大半。
丹娜将匕首血迹擦拭,收回腰间,言道:“茶水中有迷药,王兄身上有伤。还有几个时辰,故事该怎么编,想来两位大人能想到。
若我当真事败,周国必会将三位单独看管审问。两位大人手脚束缚,嘴巴被堵,但十指却灵活,你们背靠背,可在彼此手心书写传递信息。到时这口供也能对得上。
战事耗资巨大,我北戎不堪再战,周国也未必愿轻易起战火。毕竟比起如今已暂时构不成威胁的北戎,周帝更想整顿海防。再说此事本就还有周国皇室纷争在内。只需我一死,无证据证明你们于此有关。周国必会放人。”
丹娜又是一叹,“只是这般一来,和谈的条件又得再加了。但今日之得失,不代表永远之得失。丹娜望王兄能记住今日之耻,不负丹娜重望!把这些失去的,连本带利夺回来!”
蒙托忍着疼,拼命点头,面上已是泪水纵横。
丹娜却是笑了,她站起来,“阿卓,把我的佩剑拿过来!”
侍女应声,取来佩剑,丹娜接过,却见她也已泪流不止,斥道:“哭什么!我还没死呢!我要的是事成!”
侍女被这一呵,忙擦了眼泪。
“记住了,自和谈条约签订以后,周帝虽为表诚意,撤了我们各院中服侍之人,命我们自理。可会国馆地方大,院子多,其他地方尚有不少周国人,你和外头我留下的人一起看住院子,不要让他们提早发现异常!”
侍女应了。丹娜点头,走至桌前,拿起上头早已备好的盔甲穿上。
此时,天际刚好泛起鱼肚白。丹娜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大步走出去,勇往无前,誓不回头。唯有那一袭红色披风在空中飘扬,宛如一团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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