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其实不是个好日子,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连家养着看门的狗都缩回了自己的窝里, 看着黑沉沉的雨幕, 叫都不稀的叫。

　　然而在许多年后再回忆起那个雨夜, 却又分明多了一丝温暖, 仿佛风雨飘摇并不可怖, 连寒意都散了不少。

　　江小白很讨厌下雨天，江爸江妈都是老师，江妈还是教语文的, 唐诗宋词什么的，生活中自然少不了，耳濡目染之下, 她以前多多少少还有米粒那么大小的文艺范, 然而这几年的生活环境，生生的将一个前途甚好的文艺青年磨练成了一个左手斧头右手砍刀, 走路带风的女霸王。

　　下雨有什么好的, 这地方的雨通常又细又软, 尤其是春秋冬的季节, 没有骨头的随风飘荡, 跟棉花一样, 粘在身上腻腻的，出去走一圈回来，衣服头发全都潮了, 伞都撑不住, 要是在大一些，地面泥浆飞溅，沾到裤脚上，顺着裤脚落到鞋子里，湿哒哒的难受的紧。

　　尤其是前面几年，下大雨的时候，别人都可以稍稍躲躲清闲，她爸妈还得到挖田通渠，有时候连斗笠蓑衣都不许带，没办法，紧缺物资，自然轮不到他们这种家庭。

　　这一幕幕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此打心眼里对雨就种抗拒，完全没有什么浪漫啊，轻愁啊这样的小情绪。

　　而外面这场雨，堪称她二十年所见之最，刺目的闪电撕裂天幕，雷声阵阵听得人心惊胆颤，稀里哗啦的雨声伴随着狂风呼啸，仿佛要撕裂世界一般，胆子小点的就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最近做了坏事，要被天打雷劈了，村子里钻桌角躲被窝的不再少数。

　　江小白倒是不怕，她自觉一向行的正走的直，读书人不信邪！何况，如果真的有什么灾祸，活不了就活不了呗，生死有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在她的心底深处，有着隐隐的厌世情绪，对这个世界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人心之可怖，世情之荒凉，人情之淡薄，在她二十四年的生命里，早就见识了个遍。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父母都已不在，剩下的亲人跟仇人差不多，朋友都是泛泛之交，各自成家，又因为她这几年冷硬不讲人情脾气和名声，也渐渐淡了往来。

　　乡人都说江小白凶神恶煞，母老虎，但大家都忘了，其实之前的她，性情也算得上温和的。

　　那天，她释放了自己心里的恶念，也将心封闭了起来，孤独的在霸道蛮横我行我素的道路上一条路走到黑，再不打算回头。

　　不过虽然对世界没什么留恋，但她也不会主动寻死，不止如此，她还要守着父母留下的家业，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就像在完成任务，履行仪式一样。

　　这个说不准有人在心里盼着一道雷将江小白劈死的夜晚，江小白难得觉得有些烦躁，她望着村北林子的方向，脸色明灭变换，阴晴不定。

　　她们这地方，算是半个水乡，缺啥都不缺水，那片林子旁之前有个大池塘，池塘两边种了许多柳树，光景好的时候根深叶茂，很是好看，然而十几年前发展生产的时候被填了土，成了农田，当时整个气氛比较火热，能见的树都被砍了做柴烧，唯有池塘上方的一株，约摸着有几百年上千年的历史了，得三四个人手牵手才能环抱起来，因其历史悠久而保存了下来。

　　虽然嘴里面都念着破四旧，相信科学，但心里对这种有历史感的东西还是存有敬畏的。

　　而这片用池塘填起来的天地，土地肥沃，不管种什么收成都要比别的地方好上五成，堪称风水宝地。

　　这块地在前两年发还家产补工资的时候，靠近树林有一块辗转落了一块到江家，现在挂在江小白名下，乡下人，土地跟命一样，虎视眈眈盯着那块地的人不少，江小白虽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本着自己不种也不让别人捡便宜的中二想法，她在那块地上搭了木棚，围了篱笆，养了许多鸡鸭在里面。

　　这也是她招人恨的原因之一。

　　可这会儿狂风骤雨的，木棚也不知道扛的住，若是木棚倒了，里面的鸡鸭估计全都完了，今年白忙活倒是小事，乡里多少人暗地里等着看她笑话呢，她那几个姑姑、隔房的堂叔堂兄，还有乡里碎嘴的三姑六婆等等。

　　说不准还有人暗戳戳的打算浑水摸鱼，抓她养的鸡鸭。

　　想了一阵以后，最终面子和不想让小人捡便宜的心思盖过了对大雨的厌恶，她咬牙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拿着手电筒冒雨出了门，准备去木棚里看看，顺便加固一下。

　　大雨很快遮住了她的视线，冒着雨一路小跑，跑到了自己的养殖场，篱笆倒成一片，木棚门被风吹的摇摇欲坠，几个地方都缺个口子，里面的鸡鸭一阵扑腾，喧闹的很，她赶紧跑过去，到了檐下，将斗笠放在一边，先用木头将缺口堵了，门压严实了。

　　有个缺口旁还有几根鸡毛，看着就像是人为的，地上隐隐约约有几个脚印，被雨水一冲，和着泥，已经看不分明了，大致点了点棚子里的鸡鸭，少了好几只。

　　“王八蛋！”江小白骂了声，果然有人来偷她的鸡！今天出门出对了！

　　她皱着眉往雨幕里望过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真的看到几个影子慌慌忙忙的跑了。

　　忙活了一阵，该加固的加固，稍微收拾停当之后，她重新戴上斗笠，挨着将篱笆扶了起来，靠近林子那一边的时候，一道闪电再次在空中炸开，一瞬间亮如白昼。

　　她下意识的抬起头，电光照在她的脸上，映的脸惨白惨白的，闪电消失之后，她一动不动的在原地呆了一阵，这才惊疑不定的站了起来。

　　方才那一瞬间，她好像见到林子边躺着个什么东西，像个人…

　　这种天气除了她还会有谁出门？该不会是眼花了吧？

　　江小白犹豫了下，想着要不要过去看看，这要在她的养殖场附近出事，八成黑锅得扣在她头上，查来查去进派出所麻烦的很，想到刚才看到的黑影，江小白脸色一黑，没准就是偷鸡贼！

　　哼了一声，转头就往回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这种天气在地上躺一晚淋一晚上雨，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就算是偷鸡贼，也不能见死不救啊，偷只鸡也罪不至死…

　　叹了口气，快步折返了回去。

　　走进了一看，果然有个人影趴在地上，裤子湿了水，往上缩成一团，小腿以下全露在外面，雨水吧嗒吧嗒的打在上面。

　　“喂，醒醒！”江小白蹲下去，手指用力戳了戳那人的背。

　　叫了两声，没得到半点回应，她将手电筒胳膊夹着，两手用力一掰，将人翻了过来。

　　地上的人不止衣服裤子沾满了泥水，脸上除了泥，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的印子，跟个花脸猫一样。

　　他双目紧闭，眉目间却一片安详，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狼狈，不是昏迷，反倒像睡觉一般。

　　巨大的反差让江小白愣了下，这才小心的将手指伸到他鼻下，呼吸虽浅，却还有，她小小的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脸，妄图将人叫醒，依然徒劳无功。

　　雨太大，斗笠也遮不住了，雨水顺着斗笠流到她的头上，从脸上滑到衣服里，让她有些焦躁，四处看了看，显见是找不到人帮忙的，没办法，撑着他的胳膊用力将人扶了起来往家里走，走到门口从把人放下，从院子里将三轮车推了出来，将人丢车上，骑着三轮车往镇上的卫生所赶去。

　　到了卫生所又是一通解释，祖宗十八代都快交代了，连身份证明都押上了，人家才将信将疑的收下了人，但很明显对于她见义勇为的行为还是保留怀疑态度，硬是扣着她不让走。

　　一通检查过后，医生出来说了个让她鬼火直冒的结论，里面那人根本不是受伤也不是昏迷，就是在睡觉！

　　她满身湿哒哒，就拿了根毛巾擦了擦，浑身都不舒坦的等了两个小时，就这么个结果？不能接受！

　　“那不能啊，如果是睡觉，怎么就叫不醒呢？”说完当着医生的面，拍了拍床上那人的脸，“你们看？”

　　谁知一直不给反应的人居然翻了个身，扯着被子遮住了脑袋…

　　周围安静了一瞬，医生这才说：“约莫着是太累了。”

　　他说完批准的看了江小白一眼：“这位同志，人的身体都不是铁打的，万事都得有个度，现在社会，可不兴剥削劳动人民了！”

　　说的好像她怎么虐待了他一样！

　　关她什么事？！江小白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么憋屈过了…

　　交了押金，又等了一阵，人还没醒，好说歹说医生才肯放她回去换衣服，身份证明继续扣着，让她晚点再来一趟，得等那人醒了才能还给她，毕竟现在啥情况都不清楚不是。

　　江小白虽然横，但她觉得自己是个讲道理的人，这事儿能怪谁？怪她自己啊！

　　所以她面色平静、心里推胸顿足的出了卫生所，这会儿雨已经停了，天色微亮，她绷着脸骑着自己的小三轮回了家，

　　到家门的时候，太阳都出来了，如果不是泥泞的地面你和树叶上摇摇玉坠的水滴，谁能想到昨夜的风雨？

　　她抬头看了看，被初升的阳光刺了下眼，今天天气看上去应该不错，蓝天如洗，干净的跟琉璃一样，半点杂质都没有，清新又静谧的空气让她翻涌的暴躁之气稍微平息了一下。

　　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倒头就睡，这一睡就睡到下午，被“听听框框”的敲门声吵醒了。

　　又是她家那些亲戚，给她做媒来了，什么“翻年她都二十五啦，别的姑娘像她这么大孩子都能打酱油啦”“她既然打算招赘就要趁早，给老江家留个后啊”“看她过的啥日子，都这会儿了还在睡觉，女人没有家过的就是这么浑浑噩噩。”

　　反正软的硬的一起来，说的她好像变成千古罪人了一样，好不容易打发了这拨人，太阳都已经偏西了，江小白狠狠抹了把脸，特么的，糟心事太多了！

　　灌了一杯水，想到自己的身份证明，头昏脑涨的又骑着小三轮到了卫生所。

　　一堆人聚集在病房门口，这怎么回事？她三两步走过去，外围的大娘们还在小声讨论。

　　“天可怜见的，好好的一小伙子竟然就傻了。”

　　“可不是呢，长得白白净净的，咱们十里八乡就没见过这么称头的人呢。”

　　傻了，不会吧？说不得还真是个傻子，不然怎么会大雨天跑到外面睡觉，不会讹上自己了吧？！

　　“让一让！麻烦大家让一让啊！”江小白赶紧叫嚷着挤了进去。

　　医生护士还有几个派出所的民警围在床前，医生见到她，眼睛一亮，赶紧对民警说：“警察同志，就是她，就是这位女同志送他到卫生所的！”

　　民警闻言看过来，江小白倒退一步，摆手：“同志，这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啊，我就是看到他倒在地上，一时好心才送他到卫生所来的，之前也没见过他。”

　　民警安抚道：“这位同志，你别急，我们就了解一下情况。”

　　说着把她带到一边，先告诉了她现在的情况，原来这小子中午就醒了，结果醒了以后一问三不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这儿，总之就是一片空白，而且他身上也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这是失忆了啊，江小白将自己知道的一点不漏仔仔细细的讲了出来，民警皱着眉，本来还以为这女同志能有什么线索…

　　江小白再回到病房的时候，病床前的医生护士都已经散了，床上的青年拥着被子坐在床上，一脸懵懂无辜，垂着眼睛有些可怜兮兮的，他的脸已经擦干净了，的确像大娘们说的那样，白白净净的，让人想戳一戳，一看就知道出生不错，至少她们这个地方是出不了这样的人的。

　　倒不是别的，气质，气质差的太多了，像是书上写的哪个大户人间不谙世事的少爷流落民间。

　　像是察觉到江小白在看他，他抬起眼睛看了过去。

　　那双眼睛，清澈透亮，比天空还要干净，又好像藏着一片深海。

　　江小白的心震了下，她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好看的眼睛，也从未在除了婴儿以外的人身上看到这么纯净的眼神。

　　那小子跟江小白对视了一会儿，伸手揉着后脑勺，咧嘴笑了。

　　江小白的心再次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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