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时候, 皇帝病了一场。
他往日里身体强健甚少有疾, 这从来不病的人忽然生了病, 便还真有那么些许“病来如山倒”的样子, 竟是整个人烧得昏沉沉的, 好几日都起不来身。便是沈采采也再不敢掉以轻心, 忙不迭的把手上的事情都放下, 陪在榻边仔细候着,生怕出了意外。
这样被沈采采亲自看顾着躺了几日,也喝了几日的药, 皇帝的病倒是好了许多,也能坐床上批一会儿的折子。
这日,他才批了几本折子, 只觉得头上隐约有些疼, 这便伸手掐了掐眉心,略缓了缓气。
目光一转, 他的眼角余光不由便往一侧的软榻上去。
沈采采此时正半侧着身子靠坐在软榻上。她一头乌漆漆的长发就这样披散着, 身上只搭着一条薄薄的藕荷色绣千叶莲花的锦被。只见她眼帘低垂, 乌黑浓长的眼睫就搭在玉白色的肌肤上, 应是睡着了——她这几日是真累着了, 白日里要陪在皇帝身边喂药, 晚上守在一边也只是囫囵睡着,有点儿动静便要惊醒,便是皇帝也觉得心疼的很, 几次劝她自去歇息, 把事情交给周春海一应人便是了,偏她不肯,这样熬了几日下来,眼底都熬出黛青来。也正因如此,她这会儿靠在榻上,竟是就这么睡着了。
皇帝见她正阖眼睡着,心里不觉一片温软,适才的头痛仿佛也跟着远去了。他心知沈采采睡眠浅,不敢出声,生怕惊了人,扰了她这几日难得的安眠,这便轻手轻脚的将自己手上的几本折子都放了下来,也跟着闭了闭眼,想要养养神再看折子。
只是,他方才闭上眼睛便觉得额角又开始抽痛,连原本清明的神志也跟着晕沉起来。
在这样的晕沉里,他的神志仿佛也变得轻飘飘的,越飘越高,高得仿佛能够俯视这座巨大巍峨的宫城,俯视下方密密麻麻的人,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又陌生。
待他从这轻飘飘的感觉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似乎正站在乾元殿外。几个年轻的宫人手里捧着东西,步履匆匆的从他身侧走过,她们似乎并没有看见他,只低着头,互相悄声私语——
“陛下发了好大的火,皇后直到现在都还跪着呢,怕是......”
“是啊,真可怜......”
......
陛下?皇后?
皇帝沉默了片刻,有些担心她们口中那个正跪着的皇后是沈采采,这便抬步往殿内去。这一路上,他很快便发现了自己的特殊之处——就如同是灵魂出窍一般,无人能见也无人能挡,甚至都可以直接穿门而入.....
实在是匪夷所思,难以想象。
就在皇帝为着自己的处境而满腹疑虑时,很快便看见了一袭单衣跪在殿中的女人,不由松了一口气:不是沈采采。
那女人虽是生得身形纤细,可那面容却与杏眸桃腮、娇俏可人的沈采采截然不同。她墨眉英挺,鼻梁高挺,红唇如殷,五官竟十分的英气。只是,眼下的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挺直腰杆跪在殿中,虽竭力维持身形,但肩头亦是有些瑟瑟,倒是又有几分凄然的柔弱与无助。
皇帝既是见着了人脸,自然也认出了人:是郑婉兮。
难不成,郑婉兮就是适才那些宫人嘴里的皇后?
皇帝隐约觉得荒谬和不敢置信,不过也彻底的将眼前的一切认做了是某种古怪的幻梦,心态略略放宽,只懒懒的打量着这殿内摆设,一一的与记忆里的对比着。就在皇帝琢磨着这怪梦何时会醒的时候,忽而听到脚步声,然后他看见了自己——
那是镜中看过许多遍的熟悉面容,只是鬓角添了几许花白,眉梢眼尾亦是带上了岁月流逝的痕迹,五官却仍旧如刀刻一般的轮廓深刻,只有薄如刀片的唇抿成一线,越发的显出神容冷峻。
看上去似乎年长老成了许多,也冷峻漠然了许多。
跪在地上的郑婉兮看着来人,本还沉寂的脸容就如同被石子打破的湖面,一点点的破碎开来。她膝行上前,激动又仓皇的伸手去抓明黄色龙袍的袍角,还未说话便已有滚热的泪珠从眼中落下,几乎泣不成声:“陛下,求您开恩吧——父亲固然罪不容死,可郑家上下多是无辜......”
她似是悲痛到了极点,巨大的悲痛如利爪一般的揉捏着她的心脏,使得她渐渐忘了往日里的恐惧,只惶惶然的仰头去看那而立之年便已双鬓微白的年轻帝王,哀声求道:“陛下,妾愿以身抵罪,以身代诛,求陛下发发慈悲,饶了郑家其余人吧。”
那双鬓微白的帝王却只是目光冷冷的看着哭得浑身发颤的郑婉兮,神色漠然到了极点:“谋反之罪,当诛九族,你能得幸已是朕的宽宏,怎还敢妄求其他?”说罢,他便毫不顾惜的将抓着自己袍角的郑婉兮踢开了。
郑婉兮伏在地上痛哭,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重新跪好,以额叩地,一下又一下的叩首告罪,哀声求恳。
其声凄然,声若泣血。
而那双鬓微白的帝王却似乎已倦怠了与她的对话,他神色冷淡,甚至都没有往郑婉兮看一眼,就这样径自抬步出去了。
皇帝适才就站在一侧看着这一幕,听着他们的对话,隐约觉出不对来:这怪梦未免太真实了吧,另一个自己说话时的声调语气都是无比的熟悉,就好像是照着镜子再说话一般。
他越想越深,心中的荒谬感和疑惑感越发的浓重,随即便抬步跟上了另一个自己——或许,这个怪梦的关键还是在另一个自己身上。
跟着另一个自己的脚步,皇帝很快便到了凤来宫。
比起摆设略有改变的乾元宫,凤来宫的一应摆设都是和往日里一般。皇帝看到这熟悉的景致,不觉也想起了沈采采,虽心知此时尚在怪梦中也不觉露出些微的笑意来。
与此同时,另一个他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语声亦是不复先时的漠然冷淡。他的目光定定的落在不远处的远山水墨屏风上又仿佛是落在一团虚空中,声音便如同融了的冬雪,冰凉却柔和:“采采,我刚下了旨——郑家上上下下的人,一个都别想逃。”
他顿了下,温和的笑容里似是带了些微的恶意:“我把郑启昌和郑氏留在最后,我要让郑启昌亲眼看着他一大家子人,一个个的死绝了,要叫他也尝一尝我当时救之不及、痛失所爱的绝望;至于郑氏,既然郑启昌心心念念都想把这女儿送到后位上,那我就成全他........”
不知怎的,他说到一半又顿住了,竟是莫名的沉默了下去。
这一刻,这位独立殿中的帝王形单影只,看上去竟是显得那样寂寞,以至于他冷峻凛然的神容和那无上的威仪似乎也在这一刻跟着黯淡了下去,如同鬓角的白发。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什么,只喃喃道:“采采,你还在吗?”
浓重的悲哀如同墨黑色的洪流一般涌上来,淹没了一切,仿佛连丁点儿的欢喜都是罪恶的,只有悲哀与绝望是真实且浓重的。
就连旁观的皇帝也被对方的情绪所感染,隐约的感觉到了另一个自己心里没能来得及说出口的话:采采,你还在吗?你还在地下等着我吗?这么多年过去,你还会在奈何桥边等着我一起走吗?
皇帝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正欲再仔细看看周侧,再在这个怪梦中找寻沈采采的身影又或者尝试着和另一个自己沟通的时候,忽而眼前的场景又变了。他一时间又从凤来宫中回到了乾元宫前的位置。
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宫殿依旧沉默的伫立在他的面前,隐约还能看见金色的阳光顺着琉璃瓦滑落下来,光影流转,极尽华美庄严。
皇帝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狠狠心,再一次走入了乾元殿内。
这一次,殿中已然没了哭跪着要为郑家求饶的郑婉兮,只有穿着青衣的顾沅沅小心翼翼的用手捧着汤药一步步的往床榻走去。她那与沈采采极为相似的面容里似有几分怯意,连声音都是刻意压低了的,低柔到了极点:“陛下,该喝药了。”
皇帝听着这声音,不由的便又顺着顾沅沅的目光,果然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他应是病了,正恹恹的靠坐在榻上,双目微阖,正在养神。从面容上看,他似乎又老了一些,眉梢眼角已经可以看出淡淡的细纹,就连一贯冷淡的面容里也带了些微的倦怠和厌烦,似乎连话都不愿说了。
他甚至没有去看顾沅沅,仍旧阖着眼,冷冷淡淡的道:“把药放下吧。”
顾沅沅咬着唇,像是极力鼓起勇气,方才能把话说出来:“贺先生说了,要我看着您把药喝完。”
他终于睁开眼睛,淡淡的扫了顾沅沅一眼。他像是有些厌烦顾沅沅那与沈采采太过相似的面容,目光很快便又移开,连声音也更加的冷淡了:“贺从行已经与朕说了,此回朕能大好,确有你的功劳。”
说着,他伸手从顾沅沅手里接过那药碗,喝了一口红棕色的药汁,语气微缓,这才轻轻的开口问道:“所以,你想要什么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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