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午后, 明明是秋光明媚日头正好, 却突然刮了阵回旋风, 外头的天儿忽就黑了下来, 不多时就听得雨点子密密地落了下来, 打在窗棂屋瓦上, 答答作响。
庭院里没什么人, 花圃中几竿细竹，几丛花草被风吹雨淋得东倒西歪。
一个身穿镶边翠色比甲淡青绸裙的丫环，手提剔红食盒, 沿着抄手游廊拐进了院儿，因这会儿风雨交加，游廊里也潲进了水, 她就腾出只手来提着裙子, 小心翼翼地贴着里头走，又因为脚下一双绣鞋湿了个透, 走起路来就比平时慢了些许。
好容易一步步地来到了正房门口, 丫环站定叫了声, “二姑娘, 酸笋鸡皮汤取来了……”
这大风大雨的, 她家姑娘这碗酸笋鸡皮汤可来得不容易！
不过想想姑娘跟家里使小性子, 已经好几顿没正经用过，要是这碗汤能开了胃口，那也真是阿弥托佛了。
房里没人吱声。
丫环也没多想, 就轻轻推开了房门。
外头的冷风冷雨就冲着门进来, 丫环赶紧要回身关门，忽然觉得头顶上影儿乱动，一抬头……
那是挂在房梁上的一条人影，在半空中扑扑腾腾，摇摇晃晃！
吓得她三魂就丢了两魂，喉咙里嗷的一声嚎叫，响彻了整个府邸……
一夜兵荒马乱，翌日清晨已是风停雨住。
陆夫人坐在床边，一手捏着帕子拭泪，一手拍打着床上女孩的肩头，哭骂道，“你这闺女好糊涂啊！有什么不能跟爹娘好好商量的，要去做那傻事！”
陆瑶娘躺在自己的绣床上，脖子上缠着布巾，遮去了青紫的痕迹，大半张脸儿都朝向里，也不吱声，两行眼泪悄悄地淌。
床上做了傻事的是陆家的小女儿，身为亲娘的陆夫人此时又是心痛，又是愤恨，心痛昨儿一个没看到，就让这傻闺女上了吊，要是丫环兰草再晚上个一时半刻的，哪还能救得回来？
愤恨的是，自家小闺女鬼迷心窍，居然为了个穷小子玩起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
她这小女儿瑶娘，打小如珠似宝的养着，到如今一十四岁，生得人比花娇，琴棋书画，样样来得，算是少有的隽秀人儿，自家门第又不低，本就出身河东世族，她祖父官至工部侍郎，瑶娘的爹，也就是自家相公又是两榜进士，如今做着清贵的翰林。
算起来她家瑶娘，可谓是要出身有出身，要人物有人物，正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摩拳擦掌，准备好生给闺女挑选门好亲事的时候。
谁知道，就因为一次出门赴宴，瑶娘就被个穷小子勾了魂，死活非要嫁，因为这事闹得母女生隙，她一个着恼就把伺候在瑶娘身边的两个大丫环都打了板子，准备送到庄子上，瑶娘却犯犟闹着不肯吃饭……几个回合下来，母女俩算是各有妥协，俩丫环留着以观后效，瑶娘也老实用饭……
她还说想法子劝得闺女回心转意呢，哪能想到，这蠢丫头，竟然闹起了上吊！
这丫头也是蠢，你说你闹着上吊，你倒是也闹出动静来啊，自己悄眯眯地关起房门，要不是丫环兰草端汤回来，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人啊！
就这，府医罗大夫瞧过说是虽身子无碍，却伤了喉咙，怕是要好好养上一二月才能说话如常。
此时不能说话的陆家二娘子小脸苍白，眼中含泪，目光无神地看着床帐子，就是不往亲娘那边瞅，显然是咬钉嚼铁横了心，亲娘殷殷切切的一大车话，是半点没往心里去……
陆夫人叹了口长气，从女儿房中出来，登时面罩寒霜。
那跪在回廊下的丫环兰草身子颤了两下，欲哭无泪。
先头被罚打了板子的两位姐姐芍药和水莲，那是跟在姑娘身边七八年的老人儿了，拿着二等大丫环的份例，吃的用的也就比姑娘差一截儿，姑娘又是府里最受宠的，芍药水莲也跟着水涨船高，在府里格外得脸，如副小姐一般……谁想到一旦出了事，说被打板子就打板子，还差一点送到庄子上，听说庄子上的奴才无论男女，都要下田做活，风吹雨淋土里刨食的，她们这样细皮嫩肉的去了还不是一个死？也就是姑娘闹死闹活硬是把她们给保下来了，就这还在偏院里养着伤还下不来床呢……
然而现下小姐死里逃生，身为刚刚被提上来接替芍药水莲的二等丫环之一，兰草觉得夫人定不会轻饶了自己，之前芍药水莲还有二姑娘求情，现下姑娘还躺在床上说不了话，谁会替自己说上一半句好话？
陆夫人的目光如同带刺般上下打量着跪着的小丫头，也是她自己不察，给瑶娘身边放的不是过于奸滑，就是过于蠢笨……
姑娘房里本就不该断人，就算另一个贴身大丫环寒梅告假出去，兰草要听姑娘的吩咐去厨房要碗汤，也该唤个小丫环进来伺候着……
外头变天了不是更该机灵点回院看着姑娘？那汤随便吩咐厨房的小丫环随后送来不就妥了？
陆夫人的心思打了好几个转，不过倒底还是没太过迁怒，只罚了兰草再跪三个时辰，至于那寒梅，既然告假回去看生病的老娘，那就索性在家伺候着当孝女吧，这院里也缺不着几个丫环！
陆夫人指了自己身边的两个丫环去贴身照看小女儿，这才忧心忡忡地回到自己住的缀锦院。
陆翰林晚间回来，夫妻俩个草草用过晚饭，打发了左右仆妇，关上房门自家商量起瑶娘的事来，都是长吁短叹。
陆夫人垂泪道，“都是妾身的不是，只想着娇养女儿，却叫她移了性情。”
陆翰林叹了口气，“听说那孙五郎也是个秀才？”
儿女都是债，虽则父母想他们过得好，嫁娶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但如瑶娘这般，迷了心窍一心一意要往那破落户里嫁，甚至以性命威胁爹娘的，说不得也只好随她去……幸好那孙家五郎也还不算太差，好歹有个秀才的功名，是安平侯孙府未出五服的远亲，家里穷些，自家多陪送些，再时时拘管着些孙五郎，好歹叫他知道上进，或捐个贡生，或考个举子……
陆夫人一听孙字就恼得红了眼，呸了声，“一个穷酸秀才，家里穷得叮当响，还要靠着寡母绣个花，往安平府里奉承贵人打秋风才能过活，他也配娶我家瑶娘！”
陆翰林摊手，无奈道，“他家这般门第，谁能瞧得上？怎奈瑶娘铁了心，一闹再闹，若是外头传了风声出去，又能寻得到什么好人家？”
先前跟亲娘拌两句嘴，发落几个丫环，也都是自家院里还好遮掩，偏偏连上吊这种不成体统的事都闹出来了，那丫环一嗓子鬼哭狼嚎，虽是及时救了命，却也再瞒不下这糟心事了。
陆夫人眼泪掉得更急，“我这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哟……”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不当户不对，自己就动了私情，还闹死闹活地要嫁……这样的小娘子，也就是自己亲闺女了，若是别家的，就是倒贴给她当儿媳妇，她也不要啊！
夫妻两个正对坐发愁，就听外头院里有声音传来。
却是陆府老夫人院里的大丫环来传话，老夫人和老太爷请老爷过去。
陆夫人眼角一跳，心知定是为了瑶娘的事，不安地瞅了瞅陆翰林。
陆翰林心里叹了声，“夫人歇着吧，我去见母亲……”
陆翰林这一去，就差不多是两盏茶的工夫。
陆夫人哪里静得下心来，喝水嫌哽，坐卧不宁，只怕瑶娘这事全须全尾地传到陆尚书和老夫人那儿，这两位长辈要重罚瑶娘。
听说，南边礼教很是讲究，这未出阁的女儿若是做了不才之事，不是弄死便是送往家庙，似瑶娘这般，估计在那边都够得上送家庙了。
虽然河东离着南边还远，京城这般严苛规矩的人家也少，但……陆夫人咬牙切齿，这不争气的闺女，害人精的小子！
陆翰林回来的脚步却比去的时候要轻快了些许。
“夫人，夫人，父亲母亲想出了法子，送瑶娘去京西雪峰山老梅观住些日子……”
陆夫人心里格登一下，蹭地站起来，带翻了桌上的杯盏。
“老梅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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