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纱帐, 挡了外边的清风, 偶有一两声鸟鸣传进来。
躺在床上的人突然挣扎起来, 胸口剧烈地起伏, 眨眼间猛地从床上跳坐起来, 大口大口地喘气。
“小姐醒了?这是怎么了, 做恶梦了吗?”
苏惠然揪着胸口的衣衫, 指尖用力到泛白,也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濡湿的睫毛不安地扑颤,惊恐的视线慢慢停驻在锦被上, 蝶恋花的花样被绣得栩栩如生,粉色的蝴蝶振翅欲飞。
“小姐?小姐?”绿衣丫环急急上前,扶着人轻拍后背, “可是魇着了?”
“没, 没事……”苏惠然一开口才觉得喉咙干涩得紧,忍不住咳了一声, 就连着停不下来, 一时之间差点抽过气, 绿衣丫环急得朝外唤人, 一时不见人进来, 只得自己又着急忙慌跑到外间端水。
带着淡淡花香气的温水入喉, 苏惠然这才慢慢压下胸口那股憋闷到撕心裂肺的意味,那股子似乎还充斥在鼻端的泥土腥味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也淡了不少。
“小姐, 您感觉怎样?还难受吗?”
绿衣丫环将杯子放下, 细细察看她的神色,又拿了帕子给她擦去眼角沁出的泪花和额头细密的汗珠。
苏惠然手指颤了两下,抬手将她的手拿下,她自己的手冰凉,被她握着的手温热柔软……片刻前,还是黑暗的夜晚,冰天雪地里,她的手掌所能触及的只有坚硬冻手的土石,为何突然一切都变了样子?她记得她应该是死了,难道只是一场梦?
“小姐?”绿衣丫鬟眨了眨眼,手指动了动,有些不解。
眼前的人陌生又熟悉。
“……绿珠?”苏惠然抬眼盯着眼前的人,记忆慢慢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这是她的大丫环,从小跟着她,直到她瞎了眼嫁了姓赵的那个伪君子才害得她被人设计丢了性命。
“是奴婢呀,小姐,您怎么了?”
“是你!我这是死了吗?才又见到了你?”不然死了的人怎么能又活了过来?苏惠然开始觉得自己是死在了那口枯井里,但这又是哪里?地府吗?为什么一点儿也不觉阴森恐怖?
“小姐,您肯定是魇着了!别怕别怕,梦里都是假的,现在您醒了,什么事儿也没有!”绿珠反抓着苏惠然的手轻轻地拍着安慰她。
做梦?她还活着?
苏惠然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该如何是好,再看眼前的绿珠,似乎是比她印象里要小了几岁,看着还有些稚嫩。
苏惠然的目光从绿珠身上移开,目光所及,雕花大床,粉色床缦,桌椅摆设,一切都是她所熟悉的样子,虽隔了7年之久,但她还是能一眼认出来,这是她出嫁前住了十多年的闺房。
她回家了?
苏惠然放开了绿珠的手,就要下床,绿珠见状,赶紧伺候她穿了绣鞋。她的脑中乱得很,太阳穴隐隐作疼,忍不住伸手按揉了几下。
“绿珠,我是怎么回来的?”
“回来?”绿珠一头雾水,老实道,“小姐你今天没有出门啊,用了午膳就睡了一会儿,大概……才过了半个时辰吧。”
她往外看了一眼,确认时间。
没有出去过……
苏惠然走到闺房门边,阳光正好,院中的花树繁茂,一片欣欣向荣。
冬月雪夜,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无稽的梦境。
“沈将军……”
苏惠然说出三个字又住了嘴,绿珠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正听了个清楚,习惯地接口问道:“小姐说的哪个沈将军?”
苏惠然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就是沈浮,沈将军!可是他将我送……”她又想起绿珠说她并没有出去过,便住了嘴。
“啊?”绿珠一脸的疑惑,想了想道,“小姐说的是宁国侯府二房的那位少爷?”
宁国侯府二房的那位少爷……苏惠然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个称呼已经多少年没有人提起了,自从沈浮去了西北战场,大败西北蛮族,一路从一名人人看不起的纨绔少爷到统帅三军的大将,解决了大楚朝开国以来一直没有解决的心腹大患,从此就连她这样的深闺妇人提起他都是尊称沈将军三字。要说沈浮,他的人生转折真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还不待苏惠然再说什么,绿珠已经抢着急声道:“好好的小姐怎么提起他来?小姐可是什么时候遇见他了?是他说了什么吗,还是做了什么?您昨日里才行了及笄礼,他不会是想打什么坏主意吧!”
越说越像那么回事,绿珠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去找人拼命。
噗哧。
苏惠然突然笑了出来,胸中的种种憋闷似乎也松快了不少。
“小姐!”绿珠跺脚。
“我没事,你别瞎着急,说风就是雨的,被李妈妈看到了,又得说你了。”苏惠然顺口而出,然后又顿住黯然,她和离前两年李妈妈也因她被那家人给害死了,今日怎地又突然提了起来?
“李妈妈才不会说我呢,要是李妈妈知道您提起那位沈少爷,肯定也会说你!”绿珠微嘟了嘴。
“肯定要说谁啊?”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伴着微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入耳中,苏惠然和绿珠说话时微侧着身,听到这个声音猛地转过头去,正看到院中阳光下缓缓走来的人。
“李妈妈!”苏惠然失声叫了出来,眼眶一酸,眼中顿时浮起了水雾。
“哎哟,我的五小姐,这是怎么了?”
四十出头的妇人着了一身深青色衫子,手里捧了个一尺见方的雕花妆匣,后边还跟了两个捧着布匹的小丫鬟,见状赶紧快走两步上前,将手中的妆匣塞进绿珠手里,扶了苏惠然回屋里坐下,边不停安慰轻哄。
“我没事,李妈妈不要担心!”苏惠然眨了两下眼睛,努力将眼中的水雾憋了回去,拉着李妈妈的手却没有放开。醒来短短片刻,一切似乎都与她记忆中的不同,绿珠和李妈妈都活着,沈浮不是将军只是侯府少爷,她也没有嫁人只是苏家的五小姐,那她经历的那些、她清楚记得的往昔的每一日又是什么?
“五小姐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吧?您不要忍着不说,您是府里的小姐,夫人持家公正,总不会偏袒那些下人!”李妈妈指挥着两个小丫头将布匹放到一边,挥手将人赶了出去,只留了绿珠,放低了声音道,“五小姐您是老爷的嫡长女,虽然现在的夫人不是您的亲娘,可她总归还是要顾着几分老爷和自己的面子,不敢太过怠慢您,您可千万别学着三小姐那样儿畏畏缩缩,被下人欺辱了也不敢说,三小姐是通房丫头所出,和您啊毕竟不一样!”
说着,她又将绿珠抱着的那个妆匣拿了过来,打开放在苏惠然面前,道:“您看,这些是夫人让送来的首饰,虽然晚了点,这都过了您的及笄礼了,还有那些布匹,但还不都送来了,毕竟面子上要过得去,不然她就该被人说道苛待前头夫人留下的孩子,没有作为当家夫人的气量了。”
苏惠然轻轻“嗯”了一声,神思却已经飘得远了,心中惊涛骇浪一般不平静——这次她听清楚了,她的及笄礼!
她记得清楚,她十五行的及笄礼,十六嫁了人,忍了七年终于和离,那时她已经二十有三,现在李妈妈却说这是她及笄礼后,怎么可能!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抬手按了按额角,却见自己的手比记忆中的小了一圈,伸手摸了摸脸,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脸似乎也小了不少!
“铜镜……”苏惠然低喃了一声,猛地站起身,向梳妆台的方向冲去。
李妈妈和绿珠被她吓了一跳,不明所以跟着她身后护着,生怕她摔了。
镜中人一双大眼睛镶在巴掌大的鹅蛋脸上,比起八年后此时还未完全长开的脸上满满都是慌乱,过了及笄礼,她也才十五岁!比起二十三岁时的自己,此时的她看起来还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苏惠然重重坐倒在梳妆凳上,按在脸上的手指尖发颤,一时呆住了。
李妈妈与绿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疑惑与担心。
“你们先出去,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苏惠然声音干涩,顿了一会儿才说道。
李妈妈欲言又止,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带着绿珠出去了。
院中的阳光暖暖的洒在身上,有风拂来,能叫人舒服得眯了眼。
正在盛开的各种花儿的香味淡淡的,沁人心脾。
“李妈妈,我们留小姐一个人在屋里没事吧?我总感觉小姐有哪里不对?”绿珠站在屋外,担心地不停向里张望,身边花盆里人高的杜鹃长得正茂盛,她顺手揪了片嫩绿的叶子掐得快烂了。
“你一直待在小姐身边伺候,可是发现有哪个不长眼的下人给小姐脸色看了?还是哪位姑娘对小姐说了不好听的话?”李妈妈也皱了眉,猜想着问道。
“这倒是没有,您也知道,我们小姐这性子,这些个闲言闲语从来不放在心上,我觉着应该不是听了什么,瞧小姐的样子,似乎像是吓着了?”绿珠努力回想了片刻,道,“李妈妈,小姐刚才好像做了个恶梦,您说她是不是在梦中被吓着了?”
“小姐有没有说梦了些什么?”
李妈妈问了句,倒觉得有这可能。
“小姐没说,只是醒来的时候还咳了好一阵子,看着都难受。”
两人又说了几句,一时也得不出个结论来,李妈妈叮嘱了绿珠在屋外候着,自己匆匆去厨房熬润肺的汤水去了。
苏惠然浑不知外边两人着急担心,或者说,即使知道两人着急担心,她也已经顾不上这些许了,明明记得已经活到了二十三岁的自己,转眼又成了十五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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