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在房中睡了整整一夜, 刚醒来时便瞧见了妃色的帷帐, 伸手揉了揉酸胀的脖颈, 她下地唤了金桂一声, 小丫鬟便快步走进门, 将装满温水的铜盆放在木架上, 清秀面庞带着明显的不忿。
周清用杨柳枝蘸了些薄荷玄明散, 放在口中慢慢咀嚼,过了两息功夫才吐出来,笑着问, “这是怎么了?为何面色竟如此难看,偌大的谢府谁敢让咱们金桂受委屈?”
金桂跟在主子身畔,性情逐渐变得寡言沉静, 不好在背后说人长短, 但指挥使与夫人情深意浓,若真让豆蔻丁香二人搅合了, 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一想, 她咬了咬牙, 道, “夫人, 昨夜指挥使将您抱进房中, 那两个丫鬟想要进来伺候……”
即使周父洁身自好,从未在女色上耗费过心神,但周清在香铺中接待过不少客人, 看得多了, 也见得多了,知道纳妾乃乱家之本,万万不能开了这个口子。更何况,那两个丫鬟的确不算安生本分,前几日若不是谢崇闪避的快,豆蔻差不点就撞进他怀里了。
周清承认自己心眼儿小,就算所有人都觉得三妻四妾乃是寻常,她依旧无法接受,也不想让别人碰触到谢崇。
用软布慢慢擦拭面颊,女人思索片刻,缓缓道,“先前听大人说过,谢家在京郊有庄子,待会跟管家说一声,直接将丁香豆蔻送到庄子里。”
“从京城到乡下,她们肯定不乐意,怕是会说夫人刻薄。”金桂面露担忧。
“乐不乐意都与我无关,那二人既然受雇于主家,就必须听从主家的吩咐,这会儿生出异心,我没将她们直接发卖,已经算是厚道的了。”说话时,周清略微抬眸,瞥见窗外一闪而逝的人影,不由捏紧了拳头。
豆蔻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周氏居然如此善妒,还想将她跟丁香远远打发出去。这狠心妇人平日里装出一副柔和纯善的模样,实际上却精于算计,指挥使肯定是被她蒙蔽了,待自己将周氏的真面目揭破,看她还怎么嚣张!
脑海中浮现出指挥使俊美的面庞,豆蔻眼神连闪,双手搅动着帕子,飞快地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此刻谢崇正在安排京中事宜,听到叩门声,还以为是清儿过来了,胸臆中划过丝丝暖意。
刘百户将木门打开,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冲入房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两眼蒙上一层水汽,不住磕头道,“还请大人救命!”
看清了来人的面孔,谢崇十分失望,他抿了抿唇,冷声叱责,“书房岂是你能来的地方?如此不懂规矩的奴才,我谢府可留不得!”
听到这话,豆蔻不由胆寒,冲着男子砰砰磕头,口中不断叫喊着,“若不是被夫人逼迫到了绝境,奴婢也不敢叨扰您,奴婢与丁香都是您买下来的丫鬟,眼下竟要被打发到京郊,哪里还有活路可言?”
“夫人为何要这么做?”谢崇面色不变,心中却升起了几分期待,清儿向来宽宏,从不苛待奴仆,如今突然要将两名丫鬟打发到了京郊,难不成是吃醋了?一想到这个可能,男人心口便涌起了阵阵狂喜。
豆蔻还以为指挥使相信了自己的说辞,眼底划过一丝得意,容色哀戚道,“夫人善妒,不愿让您纳妾蓄婢,奴婢常年在飞轩阁伺候着,早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天理,夫人不顺应天理,反倒狠心戕害,这不止是要逼死奴婢,也证明了她未曾将您放在心里。”
谢崇耳根略微泛红,毫不犹豫地冲着刘百户吩咐,“将豆蔻丁香赶出去,莫要留在府中碍眼。”
豆蔻只觉得自己听错了,指挥使身为男子,不应该好生惩戒那等善妒的妇人么?为何要苛责她?还未等她张口辩驳,便被高壮的百户拖拽出去,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开。
刘百户是个粗人,也不懂何为怜香惜玉,动作不免粗蛮了些,豆蔻的胳膊腿儿在地上不住磕碰着,让她痛呼不止。
谢一看着上峰这副模样,忍不住暗暗发笑,指挥使对夫人的爱意无比深浓,岂是一个小丫鬟就能挑拨的?
他拱了拱手,道,“属下留在镇抚司,定会提起精神,绝不给那起子小人可趁之机!”顿了顿,谢一似又想起了什么,“叶千户也是蜀地人,先前去寻齐贵妃的宫女廖氏,您大可以让叶千户引路。”
谢崇颔首,站起身,准备入宫通禀。
主卧中。
周清正在收拾行囊,金桂端了茶碗进来,小声道,“主子,豆蔻丁香被赶出去了。”
“这么快?”女人面露惊色,忍不住问了一句。
小丫鬟将衣裳叠整齐,双眼亮晶晶的,“您有所不知,豆蔻自作聪明,冲到书房中请大人做主,没想到将大人惹怒了,当即便将她们赶出府。”
拿着木匣的手颤了下,周清没想到谢崇竟得知了此事。他会如何看待自己?会不会对她的善妒万分厌恶?
强压下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她喝了口茶,心神渐渐平复下来。
将行囊全都整理妥当,周清也不欲耽搁时间,亲自去香房中将铮儿抱出来,亲了亲小娃柔嫩的面颊,而后将孩子送至香铺,跟父母告别,这才回到卧房中歇息。
夜里谢崇回府时,甫一进门,便看到清儿穿着薄薄的亵衣,靠在床头坐着,手中拿着一本蜀地的游记,看的非常仔细。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周清往床里侧挪了挪,放下书册,状似不经意的问,“今日有丫鬟跟穆承告状,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由于刚沐浴过的缘故,披散在肩头的黑发还残留着湿意,透着熟悉的兰花香气。谢崇眸色微暗,拿着一块干燥的软布,坐在妻子身边,将水珠儿一点点擦干,哑声问,“清儿为何要将那两个丫鬟赶出去?”
“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你不回答也就罢了,还要反问,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丫鬟诬蔑于你,我的清儿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怎会善妒?”用手轻轻梳理着柔软的发丝,谢崇答道。
周清心里不免有些憋闷,回过头来,直直望着眼前的男人,“若我真善妒的话,指挥使会怎么做?触犯了七出的女子,按理阖该休弃。”
周清越说,谢崇的面色就越发阴郁,此刻他将人牢牢抱在怀里,低沉道,“你已经嫁给我了,这辈子都不能反悔,善妒又如何?要是府里有人让你起了妒意,我便将她赶出去,不让她们再在你眼前乱晃。”
“指挥使如此行事,当心落得惧内的名声。”周清眯了眯眼。
常言道:男子为天,女子为地,这世道对妇人而言极为严苛。他谢崇虽称不上光风霁月的真君子,却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名声、功绩都是靠自己拼出来的,而不在于是否纳妾,是否将妻儿牢牢压制,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所谓惧内,不过是由于爱重,不忍让发妻受到丁点的委屈罢了。
“成亲前我便说过,我的心意有一辈子来作保,清儿现在不信,那便好好看着,看我如何践行自己的誓言。”宽厚手掌捧着女人的面颊,他一字一顿道。
周清靠在谢崇怀中,柔嫩面颊轻轻蹭着他胸前的绣纹,双臂环住了窄瘦的腰。
*
天刚蒙蒙亮,一辆马车从京城中驶出,直往蜀地的方向疾驰而去。周清跟谢崇坐在车上,由刘百户充当驾车的马夫,而谢一则留在镇抚司中,以免生出变故。
出行前谢崇不免生出几分愧疚,觉得没带丫鬟肯定多有不便,若清儿不习惯的话,就在路上采买一个,倒也并非难事。
要是周清得知了他的想法,怕是会笑的直不起腰来。且不提前世,只说今生,周家除了席氏陪嫁的刘婆婆外,根本没有奴仆,先前之所以买下金召金桂兄妹,是因为要照顾铮儿,免得她分身乏术。
三人清早出发,天黑时已经到达了驿站。
这驿站极小,只有驿丞一人,连厨子都没有。刘百户将马车拉到院中,周清则进了厨房,瞧见盆里放了些面条,角落里还剩下几棵香葱,便调好料汁,架火将锅烧热,把葱段炸透,一股浓郁的葱香在房中蔓延。
上辈子在罗家操劳多年,周清的厨艺虽称不上多好,却也不差,很快便做了几碗葱油面,端到堂中的木桌上,换来谢崇讶然的眼神。
“这么看我作甚?将就着吃,也没什么好东西。”边说着,她边将粗瓷碗送到驿丞跟前,浅笑着道谢。
习武之人不止气血比普通人旺盛,饭量也算不得小,谢崇跟刘百户坐在桌前,眨眼工夫便将面条吃了个干净。
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整日,周清不由有些疲乏,吃了一小碗面便进到厢房。自小在香铺中长大,周清有随身携带香料的习惯,这屋子也不知多久没住人了,她将门窗打开,点了些菖蒲驱虫,免得夜里睡不安稳,耽搁明天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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