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谢长风引荐顾泽慕认识了霍云藏之后, 出乎他意料的是, 霍云藏这个人与他在外狂傲孤高的名声完全不同, 是个态度很温和的人, 只是他也有自己强硬的地方, 连谢长风都不敢撄其锋芒。
前几日见面的时候, 谢长风都在场, 聊的也都是他们之前治水的事情,以及霍云藏对黄河治理的一些看法,但两方实际上还是在相互试探, 很多问题也只是浅尝辄止。
顾泽慕一直想找个机会单独见霍云藏,当年詹世杰的做法到底是对是错,恐怕也只有同样精通此道的霍云藏才好评价了。
谁知还没等他去找霍云藏, 霍云藏竟亲自上门了, 用的理由还是感谢他们照拂霍云舟。他先是拜见了闵夫人和朱氏等人,做足了礼仪才找到顾泽慕。
顾泽慕是知道霍家人护短的, 他平日里刁难霍云舟, 百般阻挠他接近顾清宁, 本以为人家哥哥来了是给自己弟弟找回场子的。没想到霍云藏一个字都没提, 非常正经地同顾泽慕谈起了正事。
两人说着, 顾泽慕便顺势提到了詹世杰。
霍云藏不疑有他, 毕竟想要治水,詹世杰是不可能绕过的话题。
霍云藏道:“其实‘宽河滞沙’的法子自古有之,‘宽河滞沙’即扩宽河道, 使其容纳洪水和泥沙, ‘左右游波,宽缓而不迫’。,当年大禹治水便采用了这样的法子,后来西汉贾让更是在其上又提出了更明晰的见解。千百年来,中原地区都是依照此法治理黄河,在明安先生的笔记中,更是有着详细的治理办法。”
顾泽慕听他对这种法子似乎很推崇,便疑惑地问道:“既如此,为何当年詹世杰治理黄河三年,黄河泛滥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发严重了?”
霍云藏摆了摆手:“因为当年黄河泛滥不仅是天灾还是人祸。”
顾泽慕神色一凝:“此话何意?”
霍云藏道:“我朝自立朝以来,社稷平稳,以至于人口逐年增多,黄河两岸土地肥沃,不少百姓在此繁衍生息。顾舍人既然对黄河之事如此清楚,就该知道,黄河上游两岸已经尽数成为了良田,居住的百姓不下万人,若要‘宽河滞沙’,势必要退田还河,这些百姓又该怎么办?詹大人要退田,是要了他们的命,他们如何肯乖乖听话?”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何至于称得上人祸?”顾泽慕淡淡道,“于百姓来说,他们所求的无非是三餐温饱,若是为官者做不到,那也是官员的问题,又怎能将这一切都推到百姓身上?”
霍云藏看着顾泽慕,目光中似有深意:“我见朝中官员大多只在意升官发财,少见顾舍人这般忧国忧民的。”
顾泽慕没有丝毫心虚,直视回去:“霍公子不在庙堂,许是对我朝官员多有误解。”
霍云藏淡淡一笑:“或许是吧。”
顾泽慕却并不打算跟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结:“那依霍公子,应该如何治理?”
霍云藏道:“明安先生的笔记中不仅仅只是提到了‘宽河滞沙’,还有另一个所谓‘束水攻沙’之法。上面所写‘分则势缓,势缓则沙停,沙停则河饱,饱则夺河’,若是缩窄河床,以水流的冲击力,将泥沙冲刷下去,也照样能够将泥沙冲入海中。”
顾泽慕心中一沉:“所以霍公子的意思是,这种方法更合适治河?”
“不,恰恰相反,这种法子治标不治本,只能让黄河得到短暂安宁,而且一个不注意,很有可能会造成更大的危害。”
顾泽慕蹙起眉头:“既然这法子不够好,霍公子又何必将其提出来呢?”
霍云藏轻笑道:“我只是想要告诉顾舍人,这两种法子都能治理黄河,只是利弊都很明显。但如果只看当时当地,谁又说得出对错呢?”
“那依霍公子之见,当年的詹世杰,究竟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
顾泽慕问完后,便紧紧地盯着霍云藏,便是他也难得有些紧张。
霍云藏似乎沉思了一会,才道:“我这些年走遍了黄河两岸,当年詹大人强行扩宽河道,以至于不少百姓失去田地,甚至当年有人不肯搬迁,他派人强制迁走,最后落得一家子家破人亡的事也不是没有。但若没有他当年的所为,这些年洪水泛滥,死的人会更多。当年那一场洪水只能说是天不逢时,若是再晚几年,让他的法子成了,或许便是不世之功。——只能说天意如此,至于功过,还是交由后世来评判吧。”
霍云藏说完,又看向顾泽慕,语重心长道:“顾舍人,我知道你代表太子殿下,虽然你没有说,但我也知道,陛下和太子殿下都是有意让长风接任河道总督,治理好黄河。所以有些话我希望你能告诉殿下,治河之事并非一朝一夕,所耗费的钱银和人力不知凡几,若是陛下没有足够的耐心和信任,我只恐怕,这又是第二个詹世杰。”
霍云藏这番话完全出自真心,而顾泽慕听完却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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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谈完话之后,霍云藏谢绝了顾泽慕留他吃饭的提议,顾泽慕便将他送出府中。
霍云藏这一路上便不着痕迹地给自家弟弟说好话,顾泽慕刚刚还与别人相谈甚欢,这会也不太好不给人家面子。
谁知两人刚走出去就碰到霍云舟走进来,霍云舟看到霍云藏顿时瞪大了眼睛,随后便忙将手里的东西往身后一藏:“六哥,你怎么来了?!”
霍云藏眼尖,已经看出那是个猫儿戏蝶的小摆件,颜色俏丽,一看就知道是送姑娘的。
顾泽慕脸又黑了,霍云藏颇为尴尬,他这边拼命给人说好话,结果转过头弟弟就当着人家哥哥的面偷偷给小姑娘送礼物。
便是霍云藏这等向来从容自若的人,也难得窘迫地咳嗽了一声:“这……云舟这孩子平日里行事有些胡闹,不过却是赤子之心,并无恶意的。”
顾泽慕却不轻不重地顶了回去:“许是京城的礼仪比青州严苛,但霍小公子既来了京城,还是得入乡随俗吧。”
霍云藏越发羞愧,只得匆匆跟人告辞,然后把自家不省心的弟弟给拖走了。
顾泽慕握着拳头,往顾清宁的院子走去,只是走到门口,却又踟蹰不肯进去,就这般纠结了半天,结果坐在树上的裴鱼看不下去了:“少爷,您到底是进去还是不进去啊!我都看您半天了,这门口的地都被您磨穿了”
顾泽慕身子一顿,却没有再继续犹豫,踏步进了顾清宁的房间。
顾清宁正在练字,见他进来有些惊讶:“有什么事吗?”
顾泽慕道:“你先让她们下去吧。”
顾清宁已经很久没有见他这么严肃过了,以为是有什么大事,连忙让伺候的人都下去,自己亲自关了门,才走回来,低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看着顾清宁,原本已经决定要和盘托出的顾泽慕却又犹豫了。
在顾清宁的印象中,顾泽慕行事果决,还从未有过这般犹豫不决的状况,她心不由得提起来:“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顾泽慕放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声音很轻:“如果……我不是你哥哥,你会怎么办?”
顾清宁愣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就不是我哥哥了,我们不是孪生兄妹吗?”
顾泽慕摇摇头,轻叹一口气,将当年詹世杰与威国公顾宗平的交情,以及詹世杰死后,顾宗平替他保留一丝骨血,认作自家孙儿的事情告诉了顾清宁。
顾清宁整个人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最难的话已经说出来,剩下的,顾泽慕便也一并都告诉了顾清宁:“之前我便发现有人在暗中跟踪我,而在胡氏余孽那件案子背后也有这伙人的出现,我担心他们会用我的身份来中伤威国公府,所以在此之前,我必须要替詹世杰翻案。”
顾清宁许久都没说话。
顾泽慕道:“这些人的身份我已经查出来了,他们来自西北。据说噶颜部首领卓格有一位身份神秘的老师,当年噶颜部异军突起,直到这些年一举统一草原,与这位神秘人不无关系,我……”
顾泽慕还没说完,顾清宁却突然打断他的话,声音涩然:“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泽慕喉咙里的话顿时就卡住了。
顾清宁看着他,轻轻一笑:“你查的这么清楚了,应该知道的时间也不短了吧。”
顾泽慕看着她的表情,心底凉了一瞬,急切辩解道:“是……五年前,可我……”
顾清宁却不想听他再说下去,淡淡道:“你不用解释,我明白。这于你毕竟是生死攸关的事情,你不肯告诉旁人也是正常。”
“不是的!”
顾泽慕拦在顾清宁面前:“我只是害怕!你对我的恨意那么深,让我如何敢说,我怕说了,我们连兄妹都做不成!”
顾清宁没有说话,事实上她此刻心中充满了震惊,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记忆中的顾泽慕,从来不肯让别人看到他的软弱,更别说亲口说出害怕两个字了。
顾泽慕脱口而出之后才觉得不好意思,只是说出了这番话,他却仿佛放下了心中一个大包袱一般,只是沉默地现在一旁,仿佛在等着顾清宁对他的审判一般。
过了好一会,顾清宁才道:“你放心,当年我说过的话还是算话,就算你不是我亲生的兄长,我也依旧当你是哥哥。”
顾泽慕又是觉得窝心又是觉得心塞,却也不敢再说旁的,只能安慰自己,这个结果已经是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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