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花园, 再沿着逶迤不绝的长廊走一段, 巨大的花房伫立在眼前。
陆诗云手心出了一层细细的虚汗, 轻轻吸一口气, 随着宫人迈入花房。花房内温暖如春, 姹紫嫣红, 与外面的冬日仿若两个世界。陆诗云却是无心欣赏, 她的注意力全部聚焦在白色玉簪花前的人影上,浅绿色的宫装,素雅的首饰。
陆玉簪缓缓转过身来, 面含微笑,“三姐,好久不见了。”
可不是, 自打她进宫, 她们就再没经过。
轻飘飘的话语,落在陆诗云耳中, 却像是毒蛇吐信, 陆诗云脸膛不受控制地白了白。
自从陆玉簪进宫, 她就惴惴不安, 那时候她还可以安慰自己, 宫中什么美人没有, 陆玉簪未必能得宠。然现实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没多久陆玉簪圣宠优渥还怀上了龙种,一跃成为嫔妃。
她忐忑不安地嫁入京城, 没有新婚的欢喜, 有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慌。她无一日不再担心陆玉簪会怎么报复她,就这么战战兢兢的过了一个月,陆玉簪一点动作都没有,甚至都没召见过她。
可她一点都不敢放松,反而越来越紧张,宛如头顶悬了一把利剑。自己当年是怎么对她的历历在目,设身处地一想,她不相信陆玉簪会轻易放过她。
这一日,陆玉簪终于召见她,她居然有那么一点诡异的踏实,这一天终于来了!
陆诗云屈下膝,谦卑请安,“婉嫔娘娘万福。”
陆玉簪眼望着低眉顺眼的陆诗云,眼前浮现昔日她盛气凌人的面容,离了外人,陆诗云向来都是用鼻孔看她的。打一开始陆诗云就不喜欢她,为了讨好陆初凌,更是想法设法挤兑她。
每一次,她都告诉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嫁人后就好了。然而百般忍让没有换来见好就收,只有变本加厉。
曲着膝盖的陆诗云腿窝发酸,咬紧了牙根。
陆玉簪留意到她绷紧的脸颊,片刻后,才恍若初醒地说道,“三姐免礼,见了三姐,本宫不禁想起闺阁种种,一时出了神。”
本宫二字激得陆诗云心头一颤,膝盖软了软,人也跟着趔趄了下。
陆玉簪挑了挑嘴角,慢慢在旁边的铺了绣团的椅子上坐下,“不日父亲母亲还有二姐他们就要抵达京城,我就想找三姐商量商量,咱们敢如何迎接才好。”
陆诗云面无人色心跳如擂鼓,忽的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陆玉簪神色如常,垂眼看着脸色惨白的陆诗云。
“娘娘恕罪,”长期担惊受怕的陆诗云再是挨不住这种软刀子割肉的恐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苦求,“之前是我不懂事我不该助纣为虐,帮着陆初凌做安歇伤天害理的事。娘娘恕罪,我知道错了,这半年以后,我无时无刻不再忏悔不再反省,我们同为庶女本该守望相助互相扶持,可陆初凌嫉妒您的美貌,她容不下您,我自私的为了让自己和姨娘在陆家的日子好过一些,就昧着良心帮陆初凌欺辱您。”
望着涕泗横流的陆诗云,陆玉簪扯了下嘴角,“这话要是传回娘家,三姐就不怕二姨娘日子不舒坦。”
陆诗云哭声顿了一下,旋即眼泪掉的更凶。
陆玉簪手掌覆在腹部,若是她的孩子将来为了自保就不顾她的处境,她得多心寒。陆诗云这个人啊,自私自利、两面三刀、心胸狭窄……唯一的优点大概是识时务了,那里风大靠哪边。
“往日种种到底是这么一回事,你我心知肚明,”闻言陆诗云打了一个寒颤,陆玉簪继续说道,“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追究,我只想知道是谁害死了翠色。她死不瞑目,数次入我梦中,她的脸就像是发胀的面团,她哭着对我说她好疼。好几次我于梦中惊醒,陛下问我原因,我想着姐妹一场,总是不肯说。”
陆玉簪看着鼓起的腹部叹息,“翠色大抵是怪我的,越来越频繁的入我梦中,有一次半夜我还动了胎气,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种种欺辱,她都认了,谁让她出身不光彩,可她必须替代她而死的翠色讨一个公道,活生生一个人,才十八岁而已,还没嫁人生子,人生连一半都还没过完就这么惨死,死在一个恶作剧之下。而作恶的人,连一句抱歉一滴眼泪都吝啬。
陆诗云岂不懂她威胁之意,只要陆玉簪的肚子不舒服几回,在皇帝面前说是因为翠色的死,只怕皇帝会为了让她好好养胎做出什么来。她不敢低估陆玉簪的本事,出嫁的陆初凌都被她弄到京城来了,陆诗云哭着道,“是陆初凌,陆初凌她想教训教训您,就弄了一窝马蜂来。”
陆玉簪淡淡道,“母亲的话可不是这样子的。”
“母亲爱女心切,肯定往我身上推责任,想让我当替罪羊,可我就是个卑微的庶女,我哪有这胆量更没有这本事,都是陆初凌她干的,娘娘明鉴。”陆诗云惟恐她不信,指天对地的发誓,马蜂那事从头到尾都是陆初凌干的,她,她顶多就是煽风点火加重了陆初凌对陆玉簪的怨气而已,可就算没有她,陆初凌也看不惯陆玉簪啊。
陆玉簪笑了笑,“那你可敢与陆初凌对峙?”
陆诗云身体发僵,瞳孔缩了缩。
陆玉簪看着她的眼睛,“你敢吗,空口白牙什么话说不出来。”
陆诗云泪雨滂沱心乱如麻,一边是陆玉簪,一边是嫡母,两边她都得罪不起。
陆玉簪不为所动的看着她泪流满面。
“娘娘,母亲不会绕过了我的,我姨娘还在她手底下。”陆诗云目光哀求无助,就是她自己哪怕出嫁了,也需要娘家扶持才能在莫家立足。因为那桩事,蔡氏对她心存不满,在婚事上下了绊子,表面光内里虚,莫家人背地里已经有小话了。
陆玉簪微微一笑,“母亲上面还有父亲,父亲不会让母亲胡来的。三姐若是这点都做不到,让我如何相信你,届时想必陆初凌另有一番说辞,你说,我该相信谁才好,真相总是越辩越明的。”
陆诗云心里凉丝丝的,好半响才颤着声道,“娘娘说的是。”
陆玉簪轻轻地笑了,她觉得翠色的死和陆初凌和陆玉簪都有关,但是具体情况不得而知,终于,横亘在她心底大半年的疑团即将解开。
……
陆初凌神经质地绞着手里的锦帕,几处已经拉出丝,她不想进京,可她不得不进京,不说陆玉簪派过来的那几条狗不会轻易让她逃过去,就是父亲也不会放过她。
蔡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之前的确是你做得不对,你好好向她陪个不是,看在你爹你大伯父他们的份上,她也不会不依不饶的。”
类似的话,陆初凌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我知道了,待会儿我给她下跪行不行。”
听着她赌气似的语气,蔡氏冷了脸,“收收你的臭脾气,到现在你还没看清自己的身份?她现在是怀有龙裔的婉嫔,你再不服气也得服,她能把你弄进京城,这就是她的本事,她现在就是比你厉害,我和你爹也不能奈她如何。她要是真的想法子把你弄死了,你也只能白死,还指望皇子公主的生母给你偿命不成!”
陆初凌的脸在一瞬间变得煞白。
蔡氏直直看着她的眼睛,“不想死就给我机灵点,这里是皇家西苑,不是蔡家更不是陆家。”
陆初凌眼眶泛红,屈辱地咬紧下唇,不就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小人得志,看她能狂到什么时候,陆初凌低头抽了抽鼻子,“我知道了。”
蔡氏审视她几眼,缓和了脸色。
马车停在西苑门口,蔡氏和陆初凌下了马车,陆诗云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
陆初凌和陆诗云目光在空中相撞,陆初凌恶狠狠地瞪着陆诗云,要不是这个贱人无中生有挑拨离间,她怎么会用马蜂去捉弄陆玉簪,也就没有这些事情了。
满腹心事的陆诗云别过眼,没空和陆初凌这个蠢货打眉眼官司,满脑子都是待会儿遇到陆玉簪怎么才能把自己摘出来。
进了富丽堂皇的嘉仪宫,陆初凌心往下沉,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看来陆玉簪比她想象中还得宠。
见到陆玉簪那一刻,陆初凌愣了愣,因为怀孕,陆玉簪显得更加丰腴,配上华丽优雅的宫装精致的首饰,整个人多出几分贵气与印象里的小可怜大相径庭。
陆初凌嗓子眼干涩起来,在陆玉簪开口之后,这种违和感到达顶峰,她何时这样从容自如过,在她印象里陆玉簪满身小家子气,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缩手缩脚。
蔡氏也察觉到了陆玉簪的变化,不无感慨,这身份变了,气场果然也变了,再一次告诫自己,眼前的人是背靠皇帝龙裔的宠妃,不再是无依无靠的庶女。
寒暄几句,陆玉簪便把话题引到了翠色身上,她看一眼心惊胆战的陆诗云,“母亲,前几日,三姐和本宫说了一桩事,本宫不敢相信,但是又忍不住想确认下。”
陆诗云唰的一下绷紧了脊背,额头冒出虚虚冷汗。
陆初凌刀子似的眼神飞过去。
蔡氏心道终于来了,“娘娘但说无妨。”
陆玉簪看着陆初凌,缓缓说道,“三姐说,翠色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二姐刻意为之,二姐真正想害的人是本宫。”
“我没想害你,”陆初凌肢体僵硬,眼神闪烁不敢对视,“马蜂的确是我安排的,但是我只是想捉弄一下,没想把你怎么样,更没想到会闹出人命来。”
来的一路,母亲就跟她说,这事没法否认,只能认下来,但是绝不能放过陆诗云,“可这都是因为陆诗云告诉我,她说你想勾引大姐夫,想等着大姐难产,然后嫁给大姐夫做继室。我相信了,气急之下才会那样,都是陆诗云挑拨离间,是她搞的鬼。”
陆诗云又跪了下去,哭喊,“我没有,二姐你怎么可以这样冤枉我,你说这些话可有证据?”
哪有什么证据,每次陆诗云都是偷偷摸摸和她说的,陆初凌勃然大怒,指着陆诗云,“你敢说你还不敢认。”
“我没有说过你让我怎么认!”陆诗云委屈。
陆初凌气得爆炸,抖着手指着她,“你,你,就是你说的。”
陆诗云疾呼,“我没有,娘娘明鉴。”
陆初凌气得口不择言,“你个贱人!”
蔡氏看着上首的陆玉簪,陆玉簪神色淡淡地看着二人狗咬狗,心中渐渐有了分断,陆初凌陆诗云,谁也不干净。
“都闭嘴!”蔡氏喝止无意义的争吵,看着陆初凌,“无论如何,你都有错,还不向娘娘赔罪。”
陆初凌脸色难堪,在蔡氏鄙视目光下,跪了下去,“是我不好,我不该轻信陆诗云的挑拨之词,用马蜂来捉弄您,以至于酿下大错。”
语气还有些硬邦邦,听得陆玉簪刺耳,目光一点一点冷下来。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错了,死的不过是个奴婢罢了,便是在律法上,杀个把奴婢也不是什么大事。
陆诗云低喊,“你胡说八道!”
蔡氏面无表情地扫一眼陆诗云,陆诗云缩了缩脖子,住了嘴。
蔡氏不安的看了一眼陆玉簪,心里咯噔一响,定了定神,“娘娘恕罪,都是我教女无方,当初还猪油蒙心想包庇这两个孽障。”
“舐犊之情,本宫明白。”陆玉簪笑了笑,轻轻抚着腹部,眼望着蔡氏。
蔡氏没来由的心里一紧,“也请母亲体谅下本宫的舐犊之情,翠色夜夜入本宫梦中,悲泣自己死不瞑目无法投胎。以至于本宫夜不能寐,胎像不稳,再这么下去,只怕龙胎不保。”
蔡氏脸颊抽了抽,“臣妾立刻请高僧高道超度翠色,并厚待她的家人。”
陆玉簪眼神滑过陆初凌和陆诗云,“本宫已经请人超度过,然而毫无效果。翠色托梦与我,她说须得害她惨死之人在道尊神像前虔心忏悔,她才能消除怨气脱离苦海转世轮回。”
“陆玉簪你不要欺人太甚了!”陆初凌气得站了起来,让她给一个丫鬟忏悔,她也配!
陆诗云暗喜,由衷希望陆初凌蹦跶地更厉害一点,然后吸引陆玉簪的所有怒火。
“凌儿不许放肆。”蔡氏大急想拉陆初凌,简直要被这个女儿气死了。
宫人比蔡氏动作更快,一巴掌拍开陆初凌的手,“放肆,娘娘也是你能拿手指的。”她在这听了半天,早就怒火中烧了。
一巴掌打的陆初凌的手背红了一块,火辣辣的疼,眼泪瞬间蹦了出来,狠狠瞪着神情自若的陆玉簪,恨不得上前挠花她的脸,不就是个以色侍人的小妾了,得意什么,就不信她还敢杀了她不成,爹绝不会袖手旁观。
“啪!”蔡氏抬手一巴掌甩在陆初凌脸上,“还不给娘娘赔罪。”蠢货,现成的把柄送上去,陆玉簪都能治她一个大不敬了。
陆初凌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蔡氏。
蔡氏扯着她,“快道歉。”
陆初凌推开蔡氏,咬牙切齿,“就算我道歉,她也不会接受,娘你还没看明白吗,她根本没想放过我,她就是来羞辱我的。你越这样,她心里越得意。”
“你闭嘴!”蔡氏喝道。
陆初凌梗着脖子,对陆玉簪道,“有本事你杀了我,我绝不会给一个奴婢祈福。”
陆玉簪弯弯嘴角,“我可不是二姐,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既然二姐不愿意,那我也没办法了。为了皇儿着想,我只能向陛下据实以告,求陛下替我拿个主意,原本我是想让两位姐姐用替皇儿祈福的名义,这样也体面些,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两位?陆诗云打了一个哆嗦,“娘娘!”
“那你也别怪我不留情面,”陆初凌冷笑,“陛下要是知道你进宫前心有所属,那人还是……”
蔡氏骇然捂住陆初凌的嘴,这丫头疯魔了吗?
陆初凌扯开蔡氏的手,不无得意地看向陆玉簪,却没看见预料中的惊慌之色,顿时变了脸。
陆玉簪淡声道,“你去说吧,我再怎么样还有孩子在,兴许会失宠,但是应该还能留下一条命,有孩子在,将来未必不能翻身。倒是你们,明明知情却在我进宫前不禀明,你们说陛下会不会迁怒?”
“娘娘恕罪,她都是胡言乱语当不得真。”蔡氏忙道。
陆玉簪直直盯着陆初凌,“我们这就去面见陛下,看看最后谁的下场更惨。”就这样结束,彷佛也不错。
陆初凌头皮发麻,她疯了,她是真的想,陆初凌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陆玉簪嗤了一声,“我这就去找陛下,二姐想说的话,只管跟上来。”说着陆玉簪抬脚边走。
自以为的把柄失灵,陆初凌慌了神,向蔡氏求救,“娘。”
便是陆诗云也慌了,“娘娘,我是冤枉的,不关我的事。”
蔡氏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心中有了决定,“娘娘且慢。”
陆玉簪停下脚步。
蔡氏:“为皇嗣祈福,是她们的福气。”就这么让陆玉簪去了,她怕陆玉簪再生是非,永远不要小瞧女人的枕头风,她已经见识过陆玉簪的能耐,大事她也许干不成,但是对付个陆初凌,绰绰有余。
只求她退了一步,陆玉簪也能退一步,早日消气,早日放过陆初凌。
“娘!”陆初凌不敢置信地大叫。
陆诗云也一脸的天崩地裂。
陆玉簪转过身来,“那我先替皇儿谢过母亲,谢过两位姐姐。”
陆初凌要疯了,正要大闹,蔡氏狠狠瞪了她一眼,那是她从未在蔡氏脸上看到过的狠戾,吓得陆初凌呆愣在原地。
陆初凌不闹,陆诗云哪敢闹腾,只能哭哭啼啼求饶。
心绪翻涌的蔡氏立刻提出告辞,带着二人离开。
陆玉簪怔怔地望着三人仓皇离去的背影,嘴角一点点勾起,眼睛里却是一片荒凉。
她想让陆初凌和陆诗云偿命,但是她不能也做不到,她得顾忌陆家。
人命是有高低贵贱的。她自己就是贱命一条,若是当初死的那个是她,陆初凌和陆诗云也不过这个下场罢了,绝不可能给她偿命,谁让她命贱了。
幸好,她终于爬到了让那些人仰望的高度,她的孩子生而尊贵,永远都不会重蹈她的覆辙。
这么想想,陆玉簪眼底染上几缕生气。就这样吧,她过她的日子,养她的孩子,从此与那些人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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