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秋高气爽的时候, 长安天空碧蓝一色, 万里无云。沿街道沟渠两侧银杏洒金、槭枫飘红, 斑驳绚烂更胜春日。
恰有小贩挑担叫卖, 云秀便上前去蹲下翻看。见有饴糖, 便买了一包。又挑了两支泥猴, 一只泥哨风车。
那泥哨风车巧趣得很, 不但能迎风转起来,还带响哨儿。
云秀便含着饴糖,将泥猴别在衣带间, 抓着风车边走便挥动,自娱自乐的玩耍。
玩耍得累了,见已临近延兴门了, 便御风而起。
那风车咕噜噜的吹着响哨儿随她高高的腾上天空, 底下万众纷纷抬头张望——却直到哨声由响到远再也听不见了,依旧没寻到人影。
云秀踏风升至高处, 化出朵云头来, 半盘腿坐下。一边吃着饴糖, 一边玩风车和泥猴。
这些东西虽然有趣, 却也不过是哄孩子玩耍的粗劣玩意儿罢了。她摆弄了一会儿, 便觉着无趣起来。心想, 纵然自己年幼时父母慈爱,是个跟云岚一样圆满的寻常女孩儿,到头来也不过在玩这种玩意儿……似乎也没什么可羡慕的。
她便将东西收起, 催动云头, 心境澄明的往蒲州急行。
——柳家的事便随它去吧。以郑氏之巧言令色,定然有办法向柳世番解释她的去处。以柳世番之薄情寡义,也定然有办法让郑氏的解释能自圆其说。至于奉安观,只消咬定了她人已被柳家接走了,便无人能问罪她们什么。
从此刻起,她便自由了。
可惜她的“逍遥”,就只持续了一会儿。
临近奉安观时,在高处她便见有官兵将奉安观重重围住了。
云秀尚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也没轻举妄动。只拉下兜帽隐身,悄悄降落下来。
围住奉安观的却是蒲州官衙里的人。
原来数日前成德节度使派出的使者,也是节度使的儿子来到蒲州,却不知为何竟失踪了。待随行的侍卫们找到他时,他已横死在城西一处小院子里。仲秋时天气还未凉透,尸身早已腐烂生蛆,然而自现场血迹来看,小公子分明是被开膛破肚,受酷刑而死。
侍卫们担不起这个责任,于是一怒之下找到蒲州府去。
蒲州府却也不认账——人若是死在馆舍里,那确实是他们保护不周。但这小公子分明是私下狎妓,支开官差自己跑去妓|女家寻欢作乐。因此而遭遇不测,那是他自家侍卫保护不力,怪不到蒲州府身上。
两边互相扯皮时,案情突然间柳暗花明了。
——去蒲州六十里路,有个小村子。有两女一男路过投宿时,被人下了蒙汗药,身上财物全被掳走。三人醒来后互相怪罪争执,结果年轻的男女将年老的婆子打死了。于是被扭送见官。一审——那男的居然是小公子身旁的逃奴,女的是蒲州城里的名妓,死的那个婆子则是个老鸨子。那小公子横死时,正是他们伺候在侧。于是忙将他们押送至蒲州。
蒲州府连夜突审问,两人满口都是怪力乱神,咬定了是鬼神复仇。蒲州府虽觉着荒诞不经,但这个说法恰能将他们的责任给摘出去,于是不顾成德府使者的反对,顺着追问“是为何人复仇”,便问出了奉安观里道姑遇害的真相——竟是这小公子垂涎那女冠子的美貌,设计将她拐走玷污。那女冠子拼力反抗,被小公子伙同门客折磨致死。因此招致复仇。
这说法巧合、自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仵作也说,小公子和门客身上伤痕很像是有特殊嗜好的嫖客虐杀妓|女的手法。男人和女人身子构造不同,刻意用一样的手法,不像是寻乐,倒像是寻仇、示众来了。时间也对得上。
蒲州府长松了一口气。
——平定淮西后不久,成德节度使便归顺了朝廷。天子嘉奖其德义,为他加官进爵。节度使也投桃报李,送儿子入京为质。结果人还没到长安呢,先惨死在蒲州。不论成德节度使是因此反叛……还是他不反,而是向朝廷讨要说法,蒲州府都得先被推出去挡枪。
可有了这套证词,一切就不同了。
作恶多端被寻仇而杀,怎么看都是咎由自取,是天理昭彰——成德府反了也罢,讨说法也罢,横竖是推不倒蒲州府头上了。
因此,哪管他们自己也觉着不可思议,蒲州府依旧要想尽办法把这套证词坐实。
但是他们若照本宣科拿“鬼神复仇”一说交代,不必说成德节度使那边不会买账,便到天子那儿,怕也会认为是他们为脱责而编造出来的谰言。
故而就将奉安观团团围住,将观里众人悉数捉拿去审问——务要找出一个摸得着、看得见的案犯来。
按说到堂上去一提审就该明白——观里全是女人,非老即幼。道恒、道迹两位道长倒是正当壮年,然而常年持斋茹素,一看就不是力能扛鼎的女汉子。不必说对付两个成年男子,就是对上街坊里的泼妇,也只有吃亏的份儿。
她们压根就没有犯案的能力。
道迹真人亦百般辩解。可蒲州府是怎么说的?
“还敢狡辩!你们这些道姑神婆不定会使什么邪术。再不速速招来,本官就要用刑了。”
不信鬼神,他却信邪术。
云秀不得不再吃一块儿饴糖提醒自己——现实世界确实糟糕透了,可若毁了它,便再无话本、诗歌、舞乐、霓裳、楼阁、饴糖、泥哨风车……以及聪明有趣、能创造出所有这一切的头脑存在了。这才能稍稍压制住心中怒火。
她正琢磨着该以何种模样现身时,便见大堂主簿手中毛笔飞了起来。
主簿恨懵,慌忙伸手去抓——没抓着,却惊扰了知府审案。
知府和成德府的使者正勾心斗角得不可开交,被打扰了,立刻同时狠狠的瞪了过去。
主簿这才意识到时机不对,只能收回手去,讪讪的坐好。然而眼睛不由自主的追着那只毛笔,脸上恐慌、困惑,并怀疑自己有什么眼疾。
便见那毛笔直冲着知府脸上去了。
主簿再度失措的站起来。
知府恼火的回过头去,正要呵斥他,便见眼前悬空飞着一支毛笔。
此刻堂上众人终于都被惊动了。
便见那毛笔龙飞凤舞,在知府脸上写下两个大字。
“昏——庸——”底下人居然跟着读了出来。成德府使者不由冷笑出声。
知府大怒,跳起来便要去夺那毛笔。那毛笔去势一转,却又冲着成德府的使者去了。
不偏不倚,照旧留下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跋——扈——”
满堂人都掩唇失笑。
只两位长官顶着黑漆漆的四个大字,恼羞成怒。
堂下知眼色的衙役忙奉了湿帕子上来,知府哆哆嗦嗦的接过来擦了擦脸,指着堂下道迹道恒两位道长,喝斥,“妖道!快给我拿下她们!”
衙役慌忙领命——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直冲着知府和使者去了。
底下众人忙提醒“抓错了!”
班头见长官要发疯了,赶紧带人亲自上阵去抓——谁知脚步动起来后便也跟着瞎了眼,直冲着知府和使者去了。
知府喝,“蠢材,都给我退下!退下……”
谁知几个衙役却举了水火棍,硬将他们拍到地上叉出,口中还呵斥着“老实点儿,府君问案呢。”
云秀:……
她自然很快便看破了其中门道,不由失笑。
——令狐十七也随即现身。就懒洋洋的坐在几案上,手里把玩着毛笔,凤眼一挑,含嘲带讽的看向底下趴着的两个官吏。
他本就是谪仙人的长相,居高临下时,更是如真仙人下凡问罪一般。
两人这才意识到真正的“妖”在何处,都吓得面如土色,结舌难语。
令狐十七这才将笔搁下,复又隐身消失在虚空中。
一众衙役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将府君和使君释放了,跪地求饶。
没邪术时,他们敢逼供出邪术来。此刻实打实的施展出邪术来了,他们却连提都不敢再提“邪术”二字了。
知府连姿态都没力气去摆。慌慌张张的匆匆退堂,下令延后再审。
使者也不敢再有异议。
这次问案便这么草草结束。
奉安观中老幼很快便被放回,道恒和道迹两位道长亦免于牢狱之灾——却也被勒令不得离开奉安观,以备日后询问。
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确实不存在。
可若说他们真那么昏庸——似乎也有失偏颇了。
被令狐十七当堂恐吓之后,蒲州府立刻便雷厉风行的调查起来。
只用了一天光景,竟就将案情梳理得明明白白。阿淇遇害前后的目击证人的证词、现场遗留的物证、自歌妓屋里搜出证据和同犯的证词互相印证,成德节度使之子王知廉杀害阿淇,已是铁证如山。他们甚至还查出王知廉被杀时,现场还有两人,还提取出了两人的鞋印——并且印证那鞋印同奉安观中诸人,包括阿淇和阿淇娘,都对不上。
成德府来的使者自然不能承认这样的结论——想偷偷返回成德去报信儿,却被蒲州府拦下。
蒲州府则连夜将案卷呈递入京,请天子裁决。
于是,当大唐宰相柳世番结束这一日的劳心劳力回到家中,前脚才从怀孕的妻子口中得到女儿离家出走的消息,后脚便收到蒲州急报——成德节度使送往长安的质子,在蒲州被人杀了。
柳世番:……
奉安观中嫌疑洗清,却无人感到庆幸。
先是阿淇遇害——虽说阿淇宁死不屈,令人敬佩,可这毕竟是一桩风化凶案。自己门下弟子都保佑不住,谁还信他家香火灵验?
再是观里人被衙门押去审问……就算随后洗清了嫌疑,可毕竟惹上过官司,就更令人避之不及了。
一日之间,前殿点的长明灯悉数被撤去,虽说香火钱没被讨回,却已可预见日后的萧条蹇促了。
就算如此,只要有云秀在,也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可阿淇遇害时,观里人心已蒙上一层阴影,经此一事,更是雪上加霜,消沉难振。继续留在此地,只徒然令她们难受、颓唐罢了。
云秀便想,干脆带她们离开这伤心地,重新寻找安身之处吧。
若只她一人,不妨找个深山老林落脚。可观里还有七八个未成年的小姑娘,日后还不定是想出家还是还俗,岂能让她们小小年纪便也离群索居?
云秀询问过两位道长的意见后,决定还是去长安落脚为好——扬州亦可,只是路途太远了些。
对生活在此世之人而言,“长安”二字是特别的。
对云秀而言,大概也是如此——长安有十四郎。
果然还是想将落脚之处,安排得离十四郎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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