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秀轻揽羽衣, 翩然落下。
十四郎若有所觉的回头, 目光四望, 却并没有找到她——他已无法看破她的隐身法了。
云秀心里难受, 忙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肌肤相触之后, 他眼眸中才终于浮现出她的身形。
他想要说些什么, 云秀忙抬手比唇, 示意他噤声——新天子的长子,景王李沅,那个总是找十四郎麻烦的小嚣张捅开他那辆马车上的车窗, 看向十四郎,“十四叔,我忘了告诉你, 那个陈玄志醒了。刚醒时虽还有些糊涂, 但调养了这几日,已经能想起不少事了。”
十四郎轻描淡写的回了一个“哦”字。
景王怒气冲冲的离开了。
少了他那副浩浩荡荡的仪仗, 街面上立刻便清冷了许多。
十四郎携云秀的手立在车下, 稍有些不想回车中——车厢太狭窄逼仄了, 令人透不过气来, 上了车便只能直接回王宅中去——天下这么大, 他却被圈养在小小的四方墙壁之内, 斗鸡走马度日。他已想不起来,当初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顽固的排斥修仙,甚至云秀来邀请时也要拒绝她。
他不觉叹了口气。
今日朝贺, 他也带了齿簿。虽没景王那般显赫, 却也有百十人等在前后。
长戟肃肃,仿佛在催人前行。
有那么一瞬间,十四郎几乎想牵着云秀就这么当众甩手离开。
但也在那一瞬间,脑中无数念想闪过,他最终还是再度登上了马车。
一路无话。
云秀自始至终都看着十四郎。
——那个小嚣张故意告诉十四郎陈玄志醒了、能开口说话了,显然是在给十四郎下套,逼他做出应对。
这是个明套。十四郎冲上去把陈玄志打晕时,陈玄志很可能看到了十四郎。一旦他开口指认,十四郎的处境就危险了。
云秀还做不出主动去替十四郎杀人灭口的事。但若十四郎向她请求帮助,她大约也不会拒绝。
良民守法,而她这种有人性的修仙人往往也信天理。而不论律法还是天理——一切以公道、正义之名行于世间的东西,若不能维护公义,便也无权阻拦复仇。如王卫清、陈玄志之流,在杀人并且还是弑君之后,不但不受刑罚反而还得嘉表,简直荒诞无稽。作为被害者的儿子,十四郎若要向他们寻仇,云秀还真说不出大义凛然的话。
……应当也做不出趁人之危的事,譬如趁机拐带十四郎跟她遨游四海去。父仇在身,不了结此事,纵然人能走,心也解脱不了。
——好吧,上面这句是骗人的。
云秀想拐十四郎走。她觉得十四郎的处境真是太险恶了,身旁发生的事、身旁人心之自私诡谲,无不在逼迫任何一个三观还算正常的知情人看破红尘、绝望癫狂。十四郎又不是十六宅那些猪一样浑浑噩噩,只要能吃喝玩乐管他血流漂橹、神魔乱舞的纨绔亲王,以他的清醒温柔,继续待下去岂不是日日都活在炼狱里?
但她不敢直说——她总觉得若非十四郎真心看破,而是由她从外点破这满目疮痍,十四郎心中那一捧为烟火红尘而亮的柔弱却不熄的光,就真的要被浇灭了。那光令十四郎拒绝她,可也同样是那光,令十四郎美好温暖。
……
云秀轻轻叹了口气。
——十四郎怎么可能让她帮忙“杀人灭口”啊。他若真能说出来,她也不会这么心疼了。
送十四郎回到王府,云秀便起身离开——她得去处置一下陈玄志,纵使不杀了他,也不能让他胡乱说话。
十四郎伸手拉住了她。
“别走。”他说。
“我就离开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十四郎摇了摇头,说“我害怕。”他仰头看着云秀,目光温柔、坦率无欺,“等你下次回来,也许我就看不见你了。”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有这个预感。直到这一日他意识到自己无法看破云秀的隐身术了,才明白这一天确实到来了。
在他阿娘为他讲的那无数个神仙故事里,也有这么一个故事。
善良的樵夫遇到了美丽的仙女,他们情投意合,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快乐无比。可是忽然有一日,樵夫患得患失起来,他想若她要回到天上,他该如何去寻她?若能想个办法,将她永远留在尘世便好了。于是他去寻后山的巫祝,向他询问将仙女留在凡尘的办法。巫祝告诉他,满月清辉照亮山谷时,山上最高的梧桐树上会飞来一只青鸟,只需杀掉青鸟,将血涂在仙女的身上,就能让她失去飞升的能力,使她永远留在凡间。
故事的结局,樵夫并没有杀死青鸟——当他再一次见到仙女时,他想若他得到了青鸟的血,该怎样不被察觉的将血涂到她的身上?而后仙女便在他面前“砰”的消失了。他找遍千山万水,无数次的懊悔自己的贪婪,可从此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年纪小的时候,他曾以为故事里仙女察觉到了樵夫的坏心,于是果断离开了。
他害怕重蹈樵夫的覆辙,所以遇到小仙女后,每当遭遇不公意气难平时他都会告诫自己,绝对、绝对不要起坏心,否则她可能就不会再来了。
可长大后他慢慢明白,若真能这么绝情,从一开始小仙女就不会让樵夫看到她。仙女之所以突然“消失”了,并不是因为她离开,而是因为樵夫失去了能看到仙女的、干净无邪的心——当樵夫失去怜悯而想要霸占时,他便彻底的沦为凡人了。
——当父亲死去他从岁月静好中醒来时,他便失去了纯粹近乎道的心。他已无法看破云秀的隐身术了。
他不知该如何找回昔日那颗“道心”,而云秀大概会日渐摆脱尘世羁绊。他和云秀之间仙凡之别会越来越远。直到终有一日,他再也看不到她、听不到她,甚至不确定她是否真实存在过。
他害怕那一日的到来,却又安然觉着——那一日终会无可逃避的到来吧。
他拉住云秀的手,说,“别离开我。”
云秀似是有些困惑,她说,“……我得去处置一些事。”
十四郎便说,“若是关于我的事,便随他去吧。”
他想,怕是沅哥儿临行前说的那件事,让她挂心了——啊,这样看来,她离逍遥无忌还很远呢。
云秀抿了抿唇,似是在权衡他的承受能力。待确信他真心这么想后,才道,“可是,万一他供出你……”
果然是为了陈玄志啊。
“天子大约会杀我灭口吧。”十四郎便道。在决意杀他之前,天子恐怕会很痛苦。但为了皇位他已杀了自己的父亲,多杀个弟弟也不是什么难以承受的代价。可十四郎同样觉着,陈玄志若有点脑子,还是装疯得好——焉知待他供出“刺客”后,天子不会连他一并杀了灭口呢?
欲为天子,先灭人性——皇帝真是个凡人难承其重的位子。
云秀紧抿着唇,认真的,“——我们先发制人吧。”
“嗯……”十四郎目光暖暖的望着他,“……是对陈玄志,还是对天子和太后?”
云秀愣了一愣——她说的当然是陈玄志,为的也只是不让他供出十四郎来。可是她大概立刻便明白——他说的是他的杀父仇人,为的是报仇。
若他对自己的哥哥和养母下不去手,杀一个棋子泄愤,又有什么意义?
她也看着十四郎,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十四郎道,“……我大概修不成神仙了。可是——若我想跟你四处云游,你愿意带上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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