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别墅, 实际上此处已经算是山庄了。
各处楼台都依照地势而建, 显然经高人指点过, 几乎没有破坏山间原有的模样, 反而高低错落, 掩映衬托, 完美契合在一起。
只是这样复杂的布局, 初次进来的人若无人引领着,很容易就会绕迷了路。
令狐韩氏的住所一带,地势尚还算平坦。但出一重院子之后, 便是沿山体盘旋向下的阶梯。
此处临近山谷,脚下就是山溪,对面则是另一处高山。正当万物凋败的时节, 入目只见山石之间黄的银杏, 红的槭枫,绿的松柏, 参差斑斓, 美不胜收, 宛若巨大的锦屏般令人眼花缭乱。云秀扶着山石走着, 不过走神看了一眼风景, 再回神时便连方向都分辨不清楚了。看了看夕阳, 才勉强分辨出来。
但石头阶也只露出一角罢了,向下一绕,复又回到此山中, 来到一处三面矮崖环绕着的, 有山泉的小花园。
再从小花园中出来,向下绕过临泉的山崖,才可瞧见下方不远处有木制的水榭掩映在雾气缭绕的山石草木之间。
丫鬟抬手一指,笑道,“那处就是汤泉。”
原来这温泉竟是露天的。
但工匠设计得奇妙,借助曲折的山势和草木,纵使从上首望去,也看不见泉水。只能隐约望见温泉池边的水榭而已。
他们便往温泉池去。
此处地势已不像先前那般险峻狭窄了。每向下行几步石阶,便有一处开阔的平台。山石灌木搭配成小园林,又杂植各色松柏、槭枫。看得出人工雕饰,匠气里透着雅致,像是文人遣怀散心的去处了。
云秀正赞叹着风景,忽听对面有嘈杂之声。
这路上修建灌木为屏,曲径通幽,竟无一处笔直,说是对面,其实不过就是绕过一丛斑斓灌木的距离,闻声眨眼之间,便见有人从灌木丛那侧来。
红叶落得优雅。
那人也是一脉的淡漠的雅致着。
精致又傲慢的面容,冷漠却又天生含情的眸子。
正是令狐十七。
纵使和人狭路相逢了,他眼角也懒得扫过去一点。
云秀侧身让路,他衣袂带风、目不斜视的就自云秀身旁过,仿佛旁人给他让路那是天经地义。走过时,扬起的头发还扫过了云秀的鼻端。
给云秀引路的丫鬟才要替他开脱,他身后追着的那一大串丫鬟仆人已轰隆隆的路过。
抱着衣服腰带的,拿着梳子的,捧着铜镜的……
大丫鬟还在追着劝,“好歹先把头梳好啊……”
话音未落,一行人忽的停住了脚步。停得急了,后头的差点和前头的撞成一团。
云秀扭头望过去。
便见令狐十七已站住了。
漆黑的长发垂落,发尾还打了个十分优美的弯儿。
他个子拔高了不少,长袍遮盖着的身形,竟也能显出少年独有的青涩和纤长来。
站了片刻,他回过了头来。
云秀下意识的也跟着回头看他来时的路——依旧是雅致得近乎匠气的庭院,枫叶落得静美。
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
云秀再回过头来望去,便对上了令狐十七的目光。
——他看的显然不是风景,而是云秀。
目光懈怠中又带了些疑惑。
随即他转身,走回来。
正停步在云秀面前。
他显然才沐浴过,身上衣袍俱新,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皮肤越发白得堆雪一般。
鸦羽似的漆黑的长睫一垂,淡漠的黑眸子里便含了一脉光。
这人生得好,无情却似多情。
纵使是这般毫无感情的审视的目光,因这脉光,也似温柔多劫了起来。
云秀才不怕被他看,目光大大方方的迎回去。
他不打招呼,云秀也不主动开口。
他看他的,云秀瞪云秀的。
看着看着,他眼睛里那懒洋洋的、淡漠无趣的光芒渐渐鲜明灵动、生机勃勃起来。
云秀就知道,这熊孩子不是要说刻薄话,就是又动损人品的心思了。
见他们之间气氛诡异,身后引路的丫鬟忙笑向云秀解释,“这就是十七郎君,适才夫人才提起过。”
又替令狐十七解围,“还没见过吧?这是奉安观的浮舟子道人,就是柳家表姑娘的师兄。”
令狐十七弯着眼睛,敷衍的应了一声,“哦。”
而后伸手就来捏云秀的脸颊。
云秀防备周密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四目相对,火花四溅。
但两个人谁都没开口。
——这会儿谁先开口,谁输。
他们沉得住气,两旁的丫鬟却沉不住。
早有人笑着上前将两人分开,调侃道,“跑不了你的,不用拉着。”又向云秀解释,“适才夫人打发人来传唤,小公子正在沐浴。屋里当值的小丫鬟不懂事,自作主张推延了。公子沐浴出来,才知道您来了——这不,头发都没来得及梳,就出来相见。吓着您了吧?”
令狐十七不置可否,只目光挑衅又带笑的看着云秀。
云秀和他斗气归斗气,和他房里的大姐姐们却素来亲善,不好意思令她们尴尬。便道,“小公子举止确实非所常见,很有趣。”
地地道道的少年音。
令狐十七的笑容凝住了,目光凝进云秀的眼睛里,似是越发确认了什么,却又越发疑惑。
但总算放弃去扯云秀的脸皮了。
郑国公府上的丫鬟就没有不宠溺令狐十七的。
见他神色,便度知他的心思,笑着向云秀打探,“您既从奉安观来,不知可认得我家表小姐?”
令狐十七目光一动。
云秀只道,“我不住在观中,不知观里的情形。”
令狐十七轻轻的“哼”了一声。
丫鬟们笑叹可惜,又请云秀去院子里做客——令狐十七的住处正在汤泉旁。
云秀便推脱要先验看汤泉附近的地势,拒绝了。
她那把少年音听在令狐十七耳中,简直是刺激。他越听面色便越阴沉不耐烦。
他越难受,云秀便越觉着有趣,声音都有些笑盈盈的。
偏丫鬟们这会儿又不明白令狐十七的心情了,还和他调笑,“既然见着小道长了,便不着急了吧。好歹先回去把头梳好吧。”
令狐十七脸上挂不住,回身自托盘里一把捞起梳子,胡乱将头发拢成马尾,打了个揪儿。而后梳子一丢,戴冠加簪一气呵成。
而后继续瞪着云秀。
这少年生得好相貌,挽起头发反而更显眉眼精致清隽,目光嚣张生动。
只是他这怒气颇有些不讲道理,云秀只消迎着他眉眼弯弯的一笑,便怼了回去。
令狐十七瞪了她片刻——以这熊孩子的聪明,当然知道,他此刻越是恼火、不甘,便越是落了下风。
到底按捺下脾气,丢下云秀,转身离开了。
云秀莫名的就觉得心情很好。
引路的丫鬟还在向她解释,“我家公子不善言辞,脾气确实不大好。但心肠却极柔善,最恤老悯弱,也从不欺侮我们这些下人——我这么说像是护短,可等您和他熟悉了,您定然也这么觉着。”
云秀但笑不语。
这世上有“先入为主”的规矩。云秀见惯了令狐十七刁蛮奢侈,更是曾亲见他如何不知轻重的欺负人。虽说她其实也许相信——令狐十七最初的“坏”只是因为没人教他“好”,自被她给教训了之后,他确实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所作所为……但谁叫云秀就是在他“坏”的时候同他结识呢?
何况,令狐十七就算真的变“好”了,但面对云秀时,也依旧是那副骄奢任性的公子哥模样。他以他“坏”的本性面对她,她当然就要针锋相对的回应。这也算是他们兄妹之间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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