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走河灯, 便取出引凤箫来, 缓长吹响。
不多时果然有人过来。却没近前问话, 只略看了看便离开——宫中喜爱笙箫的皇子公主并不多, 而十四郎手上的引凤箫人人都认得, 很少有人会前来妨碍、阻拦。
一曲终了。
十四郎收了箫, 准备离开, 回过身却见天子正立在游廊那头。身后仪仗林立,宫娥宫监们簇拥在侧。
肩舆早已落地,想是天子到来已有些时候了。
十四郎愣了一愣, 忙躬身行礼。
他虽养在大内,得见天子的时候却并不多——大明宫实在太大了,而天子内宠众多, 原本就不常到淑妃殿里。自立了太子之后, 更是经年不去一回。偶尔父子二人在内苑里遇见,也往往是在天子去旁处宫苑的路上, 他上前请安, 隔着仪仗和轿辇同天子略说两句话, 便该跪送了。
算来父子两个上一次面对着面好好说话, 还是在正月里。
因此十四郎虽憧憬父亲, 却并不知父子间相处的情形。
天子微笑着上前, 单手拉他起来,道:“在外头,不用讲究这么多。”
身后侍奉的人早跟上来, 在水榭中陈设春凳, 垫上毡毯,点起熏香,又当风设置屏障。
天子扶起十四郎,自己靠着凭几坐下,又示意十四郎坐,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游晃?”
十四郎道,“睡不着,偷偷溜出来吹一会儿箫,这就打算回去了……”
天子笑道,“哦。”又道,“我听杜妃说,常有人夜间吹箫,甚合韵律,原来说的是你吗?”
十四郎脸上便有些红,道,“……打扰到旁人睡眠了吗?”
天子笑道,“这却不至于。”便伸手过来。
十四郎将引凤箫呈上去,天子略赏玩片刻,便将以指按孔,将箫管纳在唇下。
他才四十岁,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那起音洪亮高扬。却只略吹了几音便停下来,笑道,“太久没吹过,谱子都记不清了。”然而不知想起了谁,眸光已柔和起来。他将箫管还给十四郎,笑道,“……倒是不必怕召来谏官了。”又道,“这箫朕记得是给了叶娘,原来叶娘传给了你吗……”
十四郎道,“……是。”
天子靠着隐囊,闭目养神了片刻,才道,“朕寿诞那日,你给朕准备的寿礼,似乎是一支箫曲?”
十四郎没料到天子竟还记得,目光不由便明亮起来,忙克制住欢喜,道,“……是。”
天子便笑道,“吹来听听吧。”
十四郎略调箫音,然而将要吹奏时,却停顿了片刻。
他记得自己那日吹奏“凤凰曲”,将云秀给听哭了,记得云秀还说,“好听归好听,却不适合在寿宴上吹。”
那曲子是他阿娘最后一次吹箫时所吹奏,他虽略作修改,然而基调本就是哀伤的——当日他阿娘病体支离,追怀往事,难免留恋不舍,亦难免流露出来日无多的悲戚。他将阿娘的遗音奏给天子听,是希望能替他阿娘打动天子,令天子缅怀片刻。如此,他阿娘黄泉路上,走得也不至过于凄冷。
可如今国有战事,前线屡屡传来不容乐观的消息,天子亦仪容疲惫,忧虑在心。这会儿吹奏凤凰曲,只怕更令天子情意郁结、志气受挫了。
天子见他还不演奏,便笑道,“朕准备好了,开始吧。”
十四郎便起身致意,坐回去开始演奏。
那起音空旷嘹亮。
天子原本只是想随便一听,不教孩子的心意和努力空掷,然而不过听了片刻,便觉耳目一新。
那箫曲流畅明亮,别有一股昂扬向上的斗志在其中。将人胸中沆瀣荡涤一空,空旷又敞亮。宛若风过草原,遇山而上行,击云荡雾之后,化鹰俯瞰万里晴空。地上原野、河流如棋盘,世间诸事,一时都清楚明白起来。
乐曲有时比文章更能展现人的心胸。
十四郎年纪尚还小,气力不如成人那般充沛,后继便稍有些乏力。天子见他竭力吹奏,便拍了拍手,道,“停下吧。”
十四郎便收了箫音。
天子想了想,道,“这不是你当日想吹的曲子吧。”
十四郎虽讶异,却并没有起意隐瞒,“……阿爹明鉴。”又小心问道,“阿爹是怎么看出来的?”
天子没作答——他其实比十四郎以为得要更深情些,他记得叶娘,也记得叶娘的祭日便在他寿诞前后……似乎是在上元节吧。他还知道十四郎温柔努力,幼学馆中那些皇子皇孙数他的学业最好,然而他生性沉默,没什么鲜明的特色,幼学馆的师父们提起他也只有“学业好”“寡言”“彬彬有礼”几个字可提,却都十分赞赏他。以这孩子的性情,纵使是在自己的寿辰,可因临近叶娘的祭日,只怕也无法作此慷慨之音吧。
天子只笑问,“原本要吹的是什么曲子?”
十四郎略顿了顿,才道,“是阿娘……阿姨生前吹的最后一支曲子,我想着……阿姨也许是想吹给您听的,所以……”
天子便愣了一愣,问道,“那为何又不吹了?”
十四郎道,“……阿爹看上去有些忧虑疲惫。”
天子又愣了一愣——这孩子玲珑心肠,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一时只觉愧疚怜惜。便招手令他过来。天子想说些什么,譬如夸赞儿子懂事一类,然而丈夫怜子时只觉词穷。语塞了好一会儿,终于抬手轻轻的抚了抚他的顶发。
天子手掌大而温暖。十四郎不知为何,只觉眼泪要溢出来,忙垂下头去。
天子道,“朕听师父们说,你功课很好?”
十四郎红着脸,点了点头。天子不由笑起来——原来这孩子是有“自己功课好”的自觉的。
便又道,“在淑妃殿里住得可还习惯?”然而问了就觉多余——叶娘一直都是淑妃殿里的婢女,十四郎其实自出生后一直都养在淑妃殿里。只不过如今名正言顺了而已。而以淑妃的教养,哪怕不喜欢十四郎,大约也不会给人留下嫉恨苛待的把柄。
果然十四郎立刻便道,“淑妃娘娘对我很好。”又道,“二哥哥待我也很好。常指点我功课,还说我是咱们家的小进士。”
天子被他逗笑,道,“就他那点学问,哪里能指点得了你?还不如去问你大哥哥。”
十四郎想了想,道,“大哥哥比较忙……下回我问问他试试。”
天子又笑了一笑。他自己的皇位就是从父亲手上夺来,当然不愿给自己也册立个家大业大的太子。但此刻也不能不承认,太子毕竟是淑妃所教导,性情确实比大郎和柔亲善不少——虽说淑妃三个子女都不聪慧,但至少品行上都是宽厚贤德,令人称道的。只十二娘一个骄纵蛮横了些,但这该怪他,也不是淑妃的错。而大郎既长且聪颖,却不得立,性情难免就消极沉郁了些。会消极沉郁,可见也有争位之心。只怕纵使他立了大郎,也不能安心……这倒不是大郎和二郎的过错。
一时竟想,若大郎和二郎也都在十四郎这般懵懂无害的年纪,自己也还在而立之初,血气方刚、年富力强……该有多好。
叹息了片刻,终知不能。
便令人传唤太子和澧王入宫,道,“就说许久没见他们了,怪想的。让他们来陪朕赏月。”
侍从领命去了。
天子又摸了摸十四郎的头,道,“你二哥哥既说你的小进士,定然是想日后重用你。你要好好的精进学问。声乐虽好,也不过是君子兴之所至,偶尔为之就罢了,不必勤学苦练。”
二郎道,“……是。”
二十
奉安观的平安符近来很走俏。
城东卖牡丹的老蒲家,家里孩子原本三天两头的闹病,大人也接连病倒了好几个。可自中元节拿到了奉安观散发的平安符,小半年的晦气一扫而空,不到一个月,家里大人孩子就都痊愈了。城南修善里的杨九郎,连着考了五次乡试都不过,今年他家娘子求来了奉安观的平安符,一举中第,如今正打算趁势入京去考今年的新进士。住在保福寺对面的赵娘子能平安诞下龙凤胎,听说也对亏了奉安观的平安符……
如今人人都知道,奉安观的平安符灵验,没求到的人趋之若鹜,求到了的还想再求。
但奉安观的女冠子们姿态高得很,说当初只做了八百枚,拿到的是有缘人,没拿到的也不会再做……纵使有人通过旁的途径拿到,那也肯定不是她们家的。有人出价到一千贯一枚,她们都不肯做,真是没见过这么铁石心肠的出家人。
云秀:……谁差你那一千贯啊!又不是做生意的!
云秀觉着百姓还真是人云亦云,毫无理性。
她都解释过了——蒲家的病是因为井里泡着的那只死兔子。他们捞掉到井里的平安符时,顺便发现了死兔子,去除病源,人就不会重复感染了……这也是平安符的功劳?杨九郎得中,不是因为他回船去找他娘子给他求的平安符,而是因为他发善心让没赶上渡船的举子上了自己的船,碰巧那“举子”是考官他弟弟,替他说了好话,这也是平安符的功劳?赵娘子就更不必提了——低头去捡平安符时,躲过了山上落石,结果被吓得早产……这都能算平安符灵验?
还有那些跟风附和的人,把一件件小巧合生拉硬扯成大灵验……怎么这么热衷于造神啊!
她一面帮着华阳真人配药,一面就随口抱怨了几句——已到深秋时候,又要换季了。华阳真人要准备新的成药散发给信徒,以避时疫,便唤了云秀来帮她配药,顺便也替云秀解答疑惑。
近来云秀在“术”上大有长进。虽还是没能不经琴箫合奏就开启通往长安的随意门,去见十四郎,但前日她竟成功令枯枝抽条开花了——当然,依旧借了一些药效。她心花怒放,但是涉足全新的领域,最先面临的竟不是成就感,而是越想越多的不解之处,便又厚着脸皮来向华阳真人求教。本以为师父又要敷衍她,谁知华阳真人竟真的为她解答了。
简直就和真的师徒一样。
故而如今云秀在师父面前,也越来越敢乱说话了。
听她吐槽,华阳真人只笑道,“这却也是一条求仙之法。灵与愿相互承托。神仙是什么?被传颂之人罢了。人间生愿与遗愿所寄托之身,飘荡无依之灵所凝聚之处。只要还受人信仰,还享受香火,便能保有神力、万世不灭。如此名利双收,你就不动心?”
云秀听懂了——当无数祈愿与感激齐聚集在一个人身上时,这个人便能封神。
云秀确实想成仙,但她想修的可不是这种神仙。
“这种神仙有什么意思?到最后肯定一个个的都得想尽办法讨好信徒。我要修的是逍遥无拘的真仙。”
华阳真人笑道,“莫非你还瞧不上这些神仙不成?”
云秀头也不抬,依旧专心调配丹药,“您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能据此修成神仙的人,若不是装神弄鬼、欺世盗名的本事臻于化境,那就必是真有一副济世救难的慈悲心肠,并当真成就了解民倒悬的功业。对这些人,唯有真心敬佩而已,怎么可能瞧不上?可这些人做功业时,大约不是为了修仙,而是为胸中仁心。可我就是要修仙呀。若为修仙去慈悲,那慈悲就称不上真慈悲,只是沽名钓誉。修仙也称不上真修仙,只是争名夺利。就算最终修成神仙,肯定也会因为害怕流失信徒,害怕归于寂灭,而汲汲营营、不能逍遥。所以我才不修这样的神仙呢。”
华阳真人笑道,“说你痴,偏偏又有一颗慧心。”
云秀道,“我才不痴呢。七言律诗,我听一遍就能背诵。三百言的长赋,我读一遍就能复述。配手头这些药方,您一说原理,我脑中就能列出方子,分毫不差。我这样的智力,在凡间就叫过目成诵、触类旁通。是师父你们神仙的眼光太高了,才会觉得我痴。”
华阳真人笑道,“才夸你一句,就又犯痴病了。”
云秀:……
配好了药,华阳真人又道,“我要去赴远方的法会,需离开七日。刚收到郑国夫人的来信,想请我去替她验看新修建的温泉池。我去不了,你替为师走一趟吧。”
华阴县在蒲州西南,过华阴县、下邽,再往西便到京兆治下。京畿一代都十分富庶,华阴县又倚华山而临黄河,是八百里秦川最形胜之处,自然更是烟火繁盛。云秀几次路过华阴县,都没能好好观赏过,这次华阳真人说“若一日来回不得,可留宿一夜”,云秀当然说什么也要仔细走一走,看一看。
至于令狐十七家的温泉,她却是头一次听说——夏初的时候她得罪了令狐十七,之后令狐十七便只送节礼,其余无片言存问。
修竹管引泉水,不留神挖出温泉来,于是干脆在别墅里修一处温泉池,这么有趣而值得炫耀的事,他竟都没写信告诉她。
云秀觉着,他若不是专心修养至不问俗事的地步,当就是下了狠心要同她绝交了。
云秀自我反省一番,觉着自己当日说的话、做的事,实在没可恶到让人想同她绝交的地步,便只当令狐十七是在专心修养。
因此,替她师父去华阴县别墅验看温泉一事,云秀也不打算写信告诉他。
她准备验看好了就抢先进去泡一泡——狠狠的泡一泡。等令狐十七出了关,明年春天回华阴县疗养时,再告诉他,“哦,你家温泉啊。我已经先泡过了。”
忙完了观里的事,十月初七日一早,云秀便离开奉安观,易容成小道士,坐上驴车,摇摇晃晃的离开蒲州城,来到了华阴县。
才进了城,正和车夫商议明日几时来接她,便听一个惊喜的声音,“恩公!您也来华阴县了吗?”
云秀闻声望过去,便见阿淇母女面前摆着货担,正当街卖豆腐。
云秀:……
豆腐虽还没卖完,但剩的也不多。
阿淇母女便收拾起货担来,挑好,说什么也要请云秀去家中做客。
云秀虽有些无可奈何,但也挂念阿淇母女的前程,便没拒绝。还是和她们一道出了城。
——虽说阿淇把金锞子还给云秀了,但当日从那宦官钱袋里掏出的钱云秀都给了阿淇她娘。按说够她们在华阴县租个小作坊了。但听她们说来,眼下她们似乎住在外郭一个小村子里。
再想想这个时代昂贵的药钱,想想她们家病倒的是唯一的男劳力,倒也能明白缘由。
便问,“你阿爹的病如何了?”
提到这个,母女两个便有些拘谨。还是阿淇开口,“八月底走的,初二那日才过了五七。”又轻声道,“……这才脱下孝服。穿着孝服人嫌晦气,不让做买卖。我们庄户人和城里不同,都不守长孝的……”
云秀没料到正问在伤心处。随即又懊悔——这不是理所当然吗?若不是她阿爹去世了,母女二人哪能一道出门卖豆腐?总得留个人在家照看病人吧。又听阿淇解释自己没守孝的原委,便知道阿淇在为此事羞愧。
忙道,“哦。”
她不大会说安慰人的话,便干巴巴的道,“……节哀顺变啊。”
阿淇垂头悄悄抹去眼泪,道,“嗯。”
过一道山坳,便到一处不小的村落。因临近华山,这村落也十分繁华热闹,颇有几个高门大户。
阿淇家住村西的草庐。那草庐后面便是连绵的荒山。山上多栎树,秋深橡子熟,有老妪背着竹筐、牵着黄口小儿,在山岗上拾橡子。
有儿童顽皮攀上栎树——深山多老木,那橡树得有百十年树龄。枝蔓不多,只一味伸展向上,独木秀出群树三五丈。这时节秋叶落尽,只高高的躯干上支棱着不多的枝桠,如枯指般向天。那儿童见枝桠上还有未落的橡子,便跨在树上左右摇晃。
见阿淇过来,便招手道,“阿姐,看我看我!”
阿淇抬头望见,忙道,“阮小七,你又闯什么祸!爬这么高不怕摔啊!赶紧下来吧,我家今日烹豆腐吃。来晚了就没你的份了。”
阮小七道一声“我要吃!”便扶了枝桠要站起来。高处风急,他一脚踩空,没稳住,便惊叫着从树上摔落下来。
阿淇也跟着叫起来,忙上前想接住他。
云秀见状,赶紧伸手进乾坤袖里,抓了一把“回春粉”,当空撒出去。那橡树沾了粉末迎风回春,枝叶迅速抽条舒展,转瞬便又郁郁葱葱起来。阮小七跌入枝叶间,然而那些新抽的嫩叶托不住他,立刻便又跌穿下来。
转眼之间已跌穿六七层枝叶,眼看就要落到地上。
云秀心下焦急不已。
——虽说落势已缓了许多,但就这么落到地上,只怕也得伤筋动骨一番。
她已来不及再思索对策,忙直接双手穿过乾坤袖,从半空中伸出了,去接阮小七。
接住了。
但她忘了自己也是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孩子,立刻便觉得手肘巨疼难忍。
一哆嗦,便已松了手。
所幸她接这一下,阮小七的落势已止住了。
摔到满地的落叶上,滚了一滚,便翻身坐起。
这熊孩子被吓坏了,不管不顾的张口就哭。
此刻阿淇也已赶到树下,忙抱住他,问,“摔到了哪里?”
云秀听阮小七的哭声,先松了一口气。
饶是如此,也怕他摔出什么内伤来,便忍着疼,先上前替他诊治一番。
确认真的只是些皮肉伤,才松了口气。
伸手想进乾坤袖里,给阮小七掏些金创药,一拐手肘,便觉得一阵过电般疼得灵台清明,视野都白了一瞬。
冷汗霎时就浸满衣衫。
她心知不好,但又不能当着人的面疗伤,便四望着寻找躲避的去处。
然而四邻早望见阮小七从树上摔下来,纷纷聚集过来帮忙——没看到原委的,也上前来问出了什么事。
她在人群之间,一时竟无处可躲。
她正疼的烦躁时,忽听有银铃之声传来。
此地临山,地势偏狭,铃声与回声交织在一处,互相印证,一时竟分辨不出铃声是自路上来,还是山里来。
只觉得声音不大,却清晰入耳,四面嘈杂之声都盖不住。
这一声铃响后,人群便寂静了片刻——这铃响美妙不可形容,人人都想看是怎么回事。
这一寂静,便听见了歌声。
是个不年轻了的声音,但也并不苍老。
那歌只能听见语调,却听不清,也听不懂歌词。曲调不算婉转美妙,但别有一股舒惬与自在。
只令人觉得山青水绿,岁月悠长,我自逍遥。
未见人来,已知人来。
随即便见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自山坳间来。手捉一枚拂尘,长髯当胸,鹤氅飘飘,仙风道骨。
正是他在唱歌。
不必他说什么、做什么,已自带一身神仙气了。
那道士径往此处来。
人群自动为他让出道路。
那道士却停住脚步,目光一扫,便落在阮小七身上。
阮小七还在抽鼻涕,道士便上前抚了抚他的头顶,笑道,“不碍,不碍。”又问人群,“你们都聚在此处做什么?”
众人见他姿容不凡,态度便都毕恭毕敬。立刻有知情人上前道,“他适才从树上摔下来,我们来看看他伤着了没有。”
又有半知情半不知情的道,“我似乎瞧见他在空中悬停了片刻,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托了他一把,还以为是自己眼花……没摔着就好。啧啧,从那么高的地方上摔下来,还没受伤,这孩子怕是有神佛保佑吧。”
立刻便有几个人附和,“我也看见了,确实在停了一下才掉下来。”
众人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神瞟这道士。
又有人道,“说起来,这棵橡树怎么跟新的似的。入秋后树叶一直没落?……我怎么记着昨日见还是秃的。”
树下拾橡子的老妪立刻便说,“之前这橡树真的落秃了。可小七一掉下来,这橡树就跟有灵似的,立刻抽条去托他。”又道,“不信你们看,这树就只一边儿绿了。另一半还秃着呢。”
云秀:……
众人一看,还真是。
一面上前猎奇观摩,一面又回过头来,纷纷望向这道士,道,“大师是高人,可晓得这是怎么回事?是吉是凶?”
云秀疼得受不了,见人群转移了注意力,便要趁乱悄悄离开。
却先听那道士笑道,“不过是略用了些祝由法术,雕虫小技而已。你们不必害怕。”
他说得暧昧不明,立刻便有人道,“莫非是大师出手相救?”
大师笑而不语。
众人见他如此神色,越发信以为真。立刻便有人追问,“祝由法术?那是什么?”“不知大师是怎么让枯木回春的?”“能不能再让我们开开眼。”
那道士道,“祝者,咒也。以符咒驱使天地灵气之术,便是祝由法术。”他说着便随手折了一段枯枝,拿广袖一拂,再亮出来时,便成了一段枝叶翠绿的树枝。虽是故意炫耀,他眉眼间却是不值一提的神色,“适才瞧见他跌落下来,恰此间木灵充沛,便驱树接了他一下。不是什么邪秽气,你们莫慌。”
他当众亮此种手段,却要人“莫慌”——这怎么可能?不知是谁高叹,“神仙啊!”忙推阮小七,“快谢神仙救命!”
阮小七年纪小,被这阵仗给吓住了,不知该如何应对,忙扭头去看阿淇。
阿淇不做声。
然而众人已纷纷信了,纷纷簇拥上去。又要叩拜。还有人追问“大师可还有旁的神通”询问是否收徒一类,又要请村正和长老来,延请大师回家做客。
那道士笑得高深莫测,口头却谦虚着,“……不必如此,快起来。我也不是什么神仙。是他家祖上积德,才有如此充沛的灵气可供驱使……我也不过是借力为之。”
云秀救人只是本能为之,事后也没打算让人知道。
若这道士直接出来认领功劳,而她又好手好脚的没受罪,她也就一笑置之了。
问题是她疼得要死要活的,可这道士伪君子一样耍着花腔,几句话就让人认定好事是他做的。偏偏他揽了功劳还要做出一派谦逊姿态,把这件事说得多么不值一提……
这就不能忍了。
什么叫“雕虫小技”,什么叫“不过是”啊!她都疼死了好不好!
但她实在没力气和这道士辩论。
默不作声的抱着手离开,绕过屋山脚,去到屋后去。
到无人看见处,才虚脱的靠着墙根坐下来。
耽误这一会儿,手腕已经肿的老高了。
她咬着牙,用没脱臼、勉强还能动的那只手从乾坤袖里掏出药瓶,咬开了盖子。
结果一声意料之外的“恩公?”惊得她一哆嗦。那药瓶落地,咕噜噜滚落出去。
云秀眼里噙着泪,哀怨的扭头望过去,便见阿淇姑娘真站在屋角处,正小心翼翼的看着她。
云秀:……
“对峙”了半晌,云秀终于开口,“……劳烦帮我把药瓶捡起来。”
阿淇姑娘忙趋步上前,捡起药瓶,帮她倒出两丸药来,不太确定的问,“够不够?”
云秀咬着牙,疼得满头汗,语气便没那么好,“劳烦送到我嘴边!”
阿淇姑娘忙帮她掰开下巴,送药进去。见云秀干咽得有些吃力,忙道,“我去给您倒碗水。”起身飞奔而去。
云秀靠在墙上,冷汗一层一层的出。
片刻后药便生效,她总算舒缓过来。心想,原来疼是这种滋味啊——她以前竟以为,只要不死就能立于不败之地,真是太天真了!
日后一定要把一切会让她疼的可能性,都扼杀在萌芽状态!
她舒了口气,扶墙起身,准备回头去和那道士理论理论。
亏他长了一副神仙样,出场又那么飘然,谁知竟是个江湖骗子。实在令云秀失望不已。
——他玩的那一手“枯木回春”,云秀看得很清楚,不是法术,而是戏法,是事先在袖子里藏好了绿树枝,趁着遮挡的空隙换掉罢了——只是他的手够快,寻常人看不出痕迹而已。而云秀为了唬人,这些江湖把戏早就练得炉火纯青了。故而一眼就能看破。
还没站起来,阿淇姑娘便端着水过来了。
阿淇看见云秀先懵了一下,而后赶紧抬头看屋山,确认确实是原处,便露出果然如此的,总算安心了的微笑。
上前道,“姑娘,先喝口水吧。”
云秀“幻肢疼”,懒得抬手,便道,“……劳烦喂我一口。”
阿淇姑娘果然上前喂她——她很会照顾人,碗正顺着云秀的姿势,角度刚刚好。
只是云秀一垂眸,瞧见了碗里自己的倒影,便一醒神——易容药的药效竟已解除了。她便想,难怪阿淇改了称呼。
但阿淇喂得她很舒服,她懒得再多动弹、解释——横竖阿淇姑娘早就知道自己就是她的“恩公”。就算让阿淇看破了易容术,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便只抬头略叮嘱,“我易容的事,别告诉旁人。”
阿淇姑娘微笑着,轻轻点头,“嗯。”
她模样好,笑得秀色可餐。此地水也清甜,沁人心脾。云秀便道,“我还要再喝一口~”
阿淇姑娘便笑着,又举碗喂她。
她们一道自屋山后出来。
云秀气势汹汹,已想好了怎么质问那道士。
可拐出来一看,却一个人也无。云秀扑了个空,大不甘心,便问,“人呢?”
阿淇姑娘道,“适才往西边去了,似乎是要宴请‘老神仙’——刚刚拐过了街角。”
云秀道,“我去去就回。”
阿淇姑娘略顿了顿,道,“……姑娘是要去拆穿他吗?”
云秀愣了一下,不由看向阿淇。
阿淇笑着执起云秀的双手,纤秀的手指一翻,便从云秀袖口处捡了枚栎树叶出来,道,“我离得近,看清楚了。接住小七的是一双小孩子的手。”
云秀:……
“……呃,没吓到你吧?”毕竟那是凭空伸出来的一双手啊!
阿淇笑道,“是吓了一跳。可那是双救人的手。又知道是姑娘的,就更不害怕了。”
云秀道,“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去拆穿他的?”
阿淇将着鼻子,得意道,“他折的那是一段连翘枝,可变绿了却成了海桐枝。河东这边海桐树少,他们可能不认得,我可认得。这树木经冬不凋,便在这个时节也是绿色的。他明明说是催发草木,却没把连翘变绿,只变出个这会儿还绿着的树枝来,可见是唬人的。就算他有隔空取物的本事吧,那也是骗人了。若是真神仙,为何要骗人?”
这姑娘眼神竟如此细致,真令云秀大吃一惊。
且她正生那臭道士的气呢,听阿淇这么说,越发觉着同仇敌忾、吾道不孤,真是顺耳极了。
忙便补充道,“他才不会隔空取物呢,他只是变了个戏法,那海桐枝本来就藏在他袖子里。”
“原来是这样啊!”
“是啊是啊,很简单的戏法,我一教你肯定就学会了。”
云秀便兴冲冲的示意给阿淇看,动作放慢了,阿淇果然能看出来。她又加快的动作,阿淇就又看不出来了。
闹了一阵子,两个小姑娘不由都笑起来。
云秀便有些不好意思,“光和你玩了,都忘了正事。”又问,“你既看出他骗人,为什么当时不说出来啊?”
阿淇踯躅了片刻,道,“我和阿娘是外来户,借住在亲戚家,在这里人不生地不熟的。那道士虽也是个生面孔,但我瞧众人的神色,有几个像是在故意捧他的场——您中途离开了,便没瞧见,有人忽然跑出来,见了他纳头便拜,说早先得了什么病,多亏这道士用什么法术治好了。又有人急着请他回家治病……我不知深浅,便不敢贸然开口。”
云秀立刻便回味过来……江湖骗术里,确实是有“托儿”这一说的,这道士也许真的有内应。
阿淇道,“……姑娘不会笑我怯懦吧。”
云秀忙道,“不会,谨慎些是应该的。这种事交给我这样的人来处置就好。”
阿淇姑娘便又笑起来。
云秀道,“你笑什么呀。”
阿淇笑道,“我在想,恩公虽然本事超凡,但也只是个小姑娘。拍着胸脯说话的模样,真是……”见云秀要吃恼了,便道,“竟也很威武呢。”
云秀心想,这还差不多。
便要继续威武霸气的去拆骗子的场子。
然而才抬脚,便听一阵咕噜噜的响声——她肚子叫了。
被阿淇牵回家去找吃的时,云秀简直羞得抬不起头来。
难为阿淇姑娘忍着笑,一路都没拆她的场子。只说——还是先吃饭,骗子的事放一顿饭功夫,也没事。
她们回了阿淇家的草庐。
阿淇姑娘她娘已先回家了——阮小七家虽还算敦实,但显然还没富裕到能吸引那骗子的地步,故而有旁人开口要宴请他,他立刻就顺水推舟的丢下阮小七离开了,阿淇她娘便先领阮小七回来了。倒是阮小七的娘还惦记着要带他去感谢那骗子。
阿淇姑娘几句话便安抚住了这娘俩。
阿淇她娘见“恩公”果然是云秀,又感激,又开心,张罗着要杀鸡招待。阿淇见了忙上前阻拦,笑道,“还指望它下蛋给你补身子呢,快饶了它吧。再说姑娘是出家人,要吃斋饭的。”便从她阿娘手里接过活计,道,“你陪姑娘说说话,菜我来做便是。”
云秀跟着阿淇她娘进屋,进去便有些惊讶。
这是她第二次进阿淇家,也是她第二次进普通百姓家。
这两次,一次比一次刷新云秀的世界观,让她知道,原来世上真的还有穷人。
——家徒四壁,原来并不是很夸张的说法。
屋里除了灶台和简陋的桌椅、碗橱柜、水缸、米缸,嵌在墙里的“天地君亲师”神龛,便只有小半袋豆子。
其余就是夯土的墙壁和地面。
——连米面都没有,米缸里存的都是晒干的橡子。
恐怕根本就没有待客的余裕。
然而阿淇姑娘置办的斋饭却很丰盛,山里自采的蘑菇风干了,拿来炒霜后新收的白菜,喷香鲜亮。自家做的豆腐切两半,一半用小葱凉拌,撒上炒干后捣碎的橡子,口感清鲜。一半切片油煎,再用菽水椒叶和萝卜一起炖了,香而不腻。从阮小七家借来一把面,打上鸡蛋,和豆渣、菜糜一起煎成菜饼端上来。再配一碟子豆子萝卜咸菜,一碗豆浆。冷热俱全。
有阿淇姑娘秀色可餐的陪在一旁,不时帮她夹一筷子菜,云秀吃得又愧疚,又满足。
饭后云秀便问阿淇日后的打算。
阿淇只笑道,“等安置好了阿娘,便回姑娘身边。”
云秀:……等下,什么叫“回”啊!
然而吃人嘴软。看看这屋子里的情形,若无人接济,万一家里再有谁生场大病,迟早得再去举债。
倒不如让阿淇去她身旁做工,赚一份月钱。
何况……虽相处时间极短,但她和阿淇姑娘言谈甚欢,竟也有些小小的舍不得分开。
便没开口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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