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
雍定十五年春日, 裴清殊的生母、太后林氏“病逝”于河北皇陵之中。
虽说林太后假死离宫的内情, 宫里头不少人都心中有数, 不过该有的丧仪还是要有。
裴清殊按例辍朝三日, 王公命妇则纷纷前往灵堂吊唁, 哭得一个比一个凶。
国丧期间, 包括裴清殊在内, 任何人都不得饮酒作乐。
若是林太后当真去了,自然无话可说。但林太后只是假死,知道这一内情、还有酒瘾的人就不大好受了。
比如左遥。她现在有个习惯, 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一定要喝上两杯方可入睡。
不然的话,不管白日里有多疲倦, 到了夜里, 她都会难以入眠。
所以这段时间,无法靠酒来迅速入睡的左三, 过得颇有些艰难。
国丧一过, 她便迫不及待地约上几个好友, 在家里喝酒。
裴清殊本不在受邀之列, 还是在他和左遥、陈起等人议事之时, 听陈起无意中提及此事, 才被左三象征性地邀请了一下。
裴清殊也有些时日没有饮酒了,刚好想要小酌一杯,于是也不管人家是真心邀请还是假意客气, 便提上两样礼物, 拉上同样刚刚获得邀请的公孙明一起去往左府。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今日的客人还有陈起夫妇和钟悦夫妇。陈起的夫人是女学的先生,左遥的下属。钟悦是左遥的表弟,钟悦的夫人陈氏又是陈起的妹妹。所以他们这两对夫妻,都和左三交情匪浅。
不过总是两对夫妻加上一个左遥,未免显得她颇有几分孤单。今夜加上了裴清殊和公孙明,那种感觉便冲淡了不少。
虽说他们这些人平日里经常有机会见面,不过裴清殊是皇帝,碍于身份之故,和他们凑在一起喝酒的机会并不多。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都有些放不开,不过酒过三巡之后,说话便随意起来。
尤其是公孙明,喝着喝着,竟然对着左遥红了眼圈儿。
左遥吓了一跳,忙问他怎么了。
公孙明没有流泪,却是用哭腔说道:“我想我娘了。”
公孙夫人恰好是去年这个时候走的。不是像林太后那样死遁,而是真真切切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提起对自己视如己出的义母,左三也不禁心中一揪,险些流下泪来。
看他们这个样子,裴清殊等人心中也不大好受,但却开不了口说什么安慰的话。
毕竟于裴清殊而言,公孙夫人是一位伟大的女性不假。公孙夫人之死,他也感到很难过。
可是对他来说,公孙夫人终究只是一个外人,而不是亲人。
失去亲人的痛,只有亲人才能感同身受。
左遥捏着酒杯,含泪道:“我也很想她。但我相信,她一直都没有离开我们。我总觉她一定还在,并且还在以某种看不见的方式守护着我们。”
公孙明摇摇头:“我感觉不到她了。”
说着便趴到在桌上,也不知是哭了,还是醉了。
“你别这样……”左遥推了他一把,劝道:“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开心点儿。”
公孙明抬起眼睛,看着她说:“这话我也想对你说。你能别再刻意疏远我了吗?”
左三避开视线,嘴硬道:“我哪有?”
公孙明像个孩子似的说:“我爹娘就生了我一个,我从小就没有兄弟姐妹。好不容易有了你这个姐姐,你却不肯认我……不是亲的,就可以不作数了吗?”
左三无奈地说:“我怎么不认你了?”
“我娘走后这一年,除了给她上坟的时候,我就没见过你再来公孙府……”
左三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好。
裴清殊见她面露尴尬之色,便替她解围:“阿明,话不是这么说的。人家也是为你着想。纵使她不在意外头那些流言蜚语,可你……”
公孙明抓着裴清殊的手臂,认真道:“我也不在乎啊。我就想找个人,能像我一样怀念我娘的,我都找不到。”
“你不在乎,可你的夫人在乎啊。”裴清殊是他们的朋友,更是皇帝,所以敢说别人不敢说、不方便说的话,“你现在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别总像个孩子一样。孟氏一向怀疑你和阿遥有些什么,若她和你在公孙夫人去世之后还走得那么近,你让她和你夫人怎么相处?”
公孙明终于不说话了,只是一杯又一杯地灌自己的酒。
等他彻底醉了,醉到不省人事的时候,陈起夫妇便主动提出送他回去。
不久之后,钟悦夫妇也告辞了,只留下左三和裴清殊两个。
裴清殊觉得时辰差不多了,正想告辞之时,却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住。
裴清殊吃了一惊,刚刚下意识地想要推开抱住他那人,却听她轻轻唤了一声“十二殿下”。
裴清殊心中一软,低声道:“你醉了。朕早已不是当年的十二皇子了。”
“你是,你就是。”左三固执地说:“你骗得了旁人,骗不了我。”
裴清殊无奈地拉开她环住自己的手臂,转过身来端详她因为醉酒而变得红扑扑的脸颊:“朕该回去了。”
左遥怔了怔,慢慢地低下头,低声说了句什么。
裴清殊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问了句:“什么?!”
“能不能……别走?”左遥鼓起勇气,提高了音量,“你……您也喝了不少。”
“那怎么可以?”裴清殊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朕知道你不在乎旁人怎么讲,可朕不能不顾忌别人怎么说你,更不能连累你。”
左遥上前一步,拉住裴清殊的几根手指,仰起脸道:“皇上是微服出宫,别人不会知道。”
裴清殊看着她的样子,微微皱眉:“你到底想要什么?”
左遥徐徐说道:“我想要一个孩子。”
裴清殊吓了一跳,如同被烫到一般,几乎是下意识地甩开她的手:“你疯了!”
“我也觉得我疯了!”左遥自嘲地笑了一声,道:“明明我早就决定,这辈子不要嫁人,可是看到同龄人身边都有儿女环绕的时候,我还是不禁会感到一丝羡慕。说到底,我并不是那种一开始便不想生儿育女的人。我订过婚,也曾爱过,我只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和我爱的人厮守罢了!”
左遥说完便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裴清殊被她的哭声搅合的十分难受,心乱如麻。
“阿遥,你听朕说。”
裴清殊没有出手去扶她,左遥也没有抬起头,但裴清殊知道她在听。
“如果你想要一个孩子,那么现在还不算太晚。去找一个你爱的人,和他成亲生子。因为你错过了其他女子出阁的年纪,或许这个过程会很艰难。但只要你有心,你就一定能找到。朕也会帮你……”
“不。”左三摇摇头,“皇上还是不明白!”
裴清殊露出困惑的表情来。
她本想告诉裴清殊,眼前人即心上人。
从最初的相遇,到少女时期朦胧的好感,再到这数年间的默契与陪伴……他早已走进她的心里。
她知道上百句情诗,可以向他表达自己的情意。
但她看着裴清殊的表情,突然间就明白了一切。
所以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有些话说出口的话,便是覆水难收。不说的话,她还可以活在有些人的期待里,继续扮演着那个无坚不摧的角色。
她知道有些人,尤其是有些女人,已经把她当成了精神信仰。
为了那些人,她需要那样活。
可让左遥没想到的是,裴清殊似乎看懂了她内心的失落:“朕想,朕明白了。但是阿遥,朕不能那么做。”
“为什么?”事已至此,左遥所求不过一个答案,“皇上连驸马都敢重用,为何左家女子却宠幸不得?”
“不是因为那条莫须有的规矩,而是因为你。”
“我?”
“你想入宫吗?”裴清殊认真地看着她说:“你愿意为了朕,放弃现在的生活和事业,住到后宫里去吗?”
“我……”左三说不出话来了。
“身为后妃,你要经常向太后、皇后请安,你要和其他嫔妃姐妹相称,你要重规矩,重体统,宫禁也不得随意出入……”
左遥忍不住掉下泪来。
裴清殊说得没错,这些她都做不到。或者说她对他的感情,不足以支撑着她这样生活。
左遥做出最后的让步:“我可以不要名分,我不在乎那些东西。我只想要像干娘一样,在自己死去之后,有一个人能记得我。”
裴清殊摇摇头:“可朕不能允许自己的子嗣流落在外,过着名不正言不顺的生活。”
左遥苦笑一声:“皇上当真要如此绝情吗?”
“做不到的事情,朕不能答应你。不过朕很确定一件事。你在做的事情,功在千秋。就算没有血脉相连的子嗣,也将会有许许多多、甚至成千上万的人记得你。”
左三破涕为笑:“皇上又在说好听的话诓我了。”
“时间终会证明,朕没有骗你。”裴清殊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尽量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道:“你喝得太多,早些安歇吧。睡着了,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好。”左遥应了一声,却没有转身离开,而是突然拉住裴清殊,吻了上去。
裴清殊惊讶。
在他回过神来之前,左遥已经离开了他,微微笑道:“只是一个吻而已,皇上不会如此小气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夜喝得太多的缘故,恍然之间,裴清殊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女孩儿明明是和他一起趴在地上听墙角的,站起来时却十分理直气壮地问他:“你是谁啊,怎么还偷听别人说话?”
那些事情,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
快入夏了,夜风却还是很凉。
侍立在外的小德子眼观鼻鼻观心地站了一晚上,假装不知道屋里头的两个人发生了什么。
见裴清殊出来了,便贴心地为他系上披风。
披风穿好后,裴清殊继续向外走去。
屋内响起了用筷子击打瓷器的声音,还有一阵柔婉而不失清亮的歌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裴清殊驻足听了几句,便继续大步向前,没有再回头。
……
事实证明,裴清殊说得没错,昨夜左遥的确是喝多了。
等她次日清醒过来之后,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就算死不了,也要把昨晚上那些丢脸的记忆彻底清除才好。
这事儿发生之后,她足有三日没有出门。又过了整整三个月,她才敢见裴清殊。
见面的时候,左遥也是规规矩矩地称他为圣上。除了公事之外,两人一句话也不多讲。
裴清殊见她如此,便装作喝得太多,忘了那晚发生的事情。
左遥刚开始还将信将疑,后来见裴清殊态度如常,便以为他是真的忘了,二人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相处模式。
后来的左遥,也一直都没有嫁人生子。
雍定二十四年,景云成为女状元之后,便正式接手了女学,接替左三成为女子书院的山长。
雍定三十年夏天,左遥正式辞去包括在华文书社社长在内的一切职务。
她与姐姐左逍结伴,先回燕京,与家人团聚。再去河北皇陵,祭拜先祖。
于她们姐妹而言,偌大的皇陵之中只有一人是她们的祖先,那便是襄皇帝左氏。
外人不知襄皇帝的名讳,不过左家人都知道,她小字绯心。从名字上,完全看不出她当年竟是一个将所有男儿都踩在脚下的女强人。
进了皇陵之后,左逍一直无言。
左遥旁若无人地准备好祭品,跪拜在襄皇帝的牌位前,喃喃自语。
“听父亲说,您生性柔婉,从小到大,不曾学过政务,只和寻常女子一样,学习女红和管家。后来因为夫君被害,几乎灭门,方背负起仇恨,起兵,筹谋,复仇,夺权。”
“史官总说,您是靠男人上位窃国。我没有您那样跌宕起伏的经历,但这一生,也算是靠着自己的力量,为国为民做出了一点贡献。希望史书工笔能仁慈一点,不要再在左家女子身上,打上只会依靠男人的标签。”
“不过我知道,您是不会在意他们怎么说的。毕竟您是一位帝王,有我这等凡人不曾有过的力量。也有可能,您也会在意,也会伤心,也会难过。不过我倒觉得,那样的您会更加生动有趣一点。毕竟您也是人,不是神,不是吗?”
左逍起初只是默默地听着,听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插嘴:“遥儿,你是不是藏了什么心事,不敢对人言?”
在左逍看来,自己的妹妹无比优秀,几乎改变了整个时代。她一直为妹妹而感到骄傲。
可妹妹有的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好像藏着什么心事似的。
“没什么。”左遥笑了笑,笑容很淡,却很温暖,“只是越年长,越了解自己,发现自己并不是有些人所希望的那个样子。”
“那又如何呢?没有人有义务按照别人的期待生活。”左逍温言道:“你已经很优秀了,不要太苛责自己。”
左遥含笑点点头。
姐妹二人祭拜过襄皇帝之后,便结伴南下,回了湖广老家。从此之后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不过如同裴清殊所说,世间关于左遥的传说,却是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她没有亲生子女,可她桃李满天下,活在所有一心向学的女子心中。
她用自己的一生,照亮了后来人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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