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头发还湿漉着, 被暖风吹了一路, 来到晏清源寝阁时, 半干不干的, 归菀手指张开, 轻轻顺了几下, 拢到耳后, 见廊下不知何时立了一排的带刀亲卫,难免束手手脚,被人发觉了, 鼓起勇气说道:
“我要见世子。”
亲卫们大都跟着打过寿春,大概也都知道她这么个人存在,为首的一个, 丢一句“你等等”抬脚进了屋子。
被放进去时, 那罗延已经迎了出来,同归菀擦肩时, 煞气十足, 哼哼一声:“世子爷睡了一阵刚醒, 你可别这么会子勾引他!”归菀羞恼地面上通红, 驻足回眸瞪他一眼, 才两手交握着, 往晏清源身边来了。
她一进来,晏清源就真的嗅到了那股香气,等人近了, 借着灯光, 那张如春桃绽蕊的脸,上头有墨黑的秀眉,玲珑的鼻端在中间,底下是鲜润的红唇,是那个陆归菀,一室内,陡然春光流转。
归菀见人在床上,便低着头,坐到床脚的青花缠枝紫檀墩上,默不吭声。
晏清源身子见轻,用了两剂重药,浑身的汗出透了,才堪堪把热给压下去,没散彻底,沉沉睡过去,猛的一惊,又醒了,醒来就听归菀来了,此刻,见她坐着不动,他吐出一口气:
“你不睡觉去,闻所闻而来?”
归菀捏紧帕子,摇了摇头,轻声细语的:“大将军不是嵇中散,我也不是钟士季,我是来还人情的。”
晏清源眼皮撩她一眼:“唔,我倒不知道,你欠着我人情?”
“上一次,我抱病,欠大将军一份人情,等我还了,就什么都不欠了。”归菀见他那件被撕扯烂的袍子,不知为何,还留在床头,半边袖子搭落垂地,手一伸,给拾了回去。
“好菀儿,你这是只让我欠着你呀?”晏清源半笑半怨地说了一句,归菀手一松,又放在了膝头。
灯光映着两人各抱心思的面孔,一摇一曳,风吹不定,归菀目光移到他胸口的伤上,似是重新给换了次药,白晃晃厚实一片,再没了血渍。
她想了想,立起身,将薄衾给他拢了拢,一缕青丝就垂拂到晏清源脸上,痒痒的,可又馨香肆意,归菀刚要离身,手被晏清源一捉,他正直勾勾看着自己,归菀便回他一抹羞涩含情的浅笑:
“大将军睡罢。”
“吻我。”晏清源置之不理,忽然命令她。
归菀又惊又羞地看他一眼,晏清源要笑不笑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却动也不动,目光肆无忌惮地剥光了她衣服一般,从上看到了下。
“大将军,你受伤了,还是好好睡一觉。”归菀只觉喉头发紧,不知怎么吐出这句话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捉着她的手不放,归菀知道他这个时候,耐心十足,打算和她耗下去的意思,便慢慢倾过来身子,怕碰到他伤口,似有若无的,在那滚烫的唇上一碰,立下扭过头直起了腰。
归菀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唇,颤颤问他:“大将军这会愿意睡了吗?”
“你不是要还人情?”晏清源不动声色把人往身边拽了一拽,“我不便行动,可是想要亲亲你怎么办,只能这样了。”
他温温柔柔地诱哄起来,归菀却疑惑了,白日的事情,不是芥蒂么?他为何对自己忽的这般亲切有耐性了?难道真是烧糊涂了?
晏清源一手揽住她后颈,嘴唇挨在她眼睫上:
“刺客想要我死,整个邺城,也不知有多少想要我死的人,你也是么?”
晏清源目中一片赤红,呼出的热气,刺的眼眶子又酸又涨,归菀尚未回神,这一语问的如同当头一棒,砸得心尖眇眇忽忽,遂把脸一扬,胡乱摇了摇头,手仍在他掌间,不觉已经交扣。
晏清源慢慢松开她手,略一展颜,捏了一记脸颊,不再相问。
归菀心乱如麻,忙避开他目光,扯过那被身被毁的衣袍,坐回墩子上,还是觉得脸颊滚烫不是自己的,恨不能拿那案上的青玉水盂子,来冰一冰面。
“大将军衣裳破了,我给补一补罢。”归菀只觉满腔都还是他的气息,呼吸一抖,两只眼睛朝四下匆匆扫了个遍,才想起,他这里肯定是没篾箩的。
晏清源看在眼中,知道她在掩饰,也不戳破,忍不住笑了:“大相国早年奔波,我母亲便追随着他替将士们缝补靴子,因此,很受六镇勇士爱戴,日后,你也会很受人爱戴的。”
归菀见他颊畔浮绯,还有心思逗弄说笑,到底是傻是痴,抿着嘴儿也绷不住笑了:“大将军快睡罢,没被刺客杀死,倒要话痨死了。”
说罢意识到自己语调未免显得亲昵,便起身喊来那罗延,那罗延一听大半夜要给她找针线,一阵头晕眼花,火气从天而降,再一搭眼,见晏清源只是噙笑不语,忿忿地去了。
未几,归菀把灯挪过来,衣裳摊在膝头,里外一翻,对着灯光,微蹙秀眉仔细看了看,挑出红黑两线,手指一对搓,绞在了一起,戴好拇顶子,两只剔透白玉般的腕子就在晏清源眼底下晃来晃去的,不知过了多久,针脚处缝的不着半点子痕迹,归菀鼻间的汗也跟着出来了。
烂成那个样子,在她手里,化腐朽为神奇,归菀站起身抖了一抖,上下看看,才羞赧地往晏清源跟前一晾:
“大将军看看,还能穿吗?”
晏清源盯着归菀,已经出神良久,思绪早飘到晋阳去了,此刻被拉回来,伸手抚了抚,赞赏里不乏戏谑:
“下一回再有战事,看来我得带你一起出征,缝缝补补的,正好当个丫头用。”
一提战事,归菀面色登时变了,手底松松一坠,衣袍掉了下去,被晏清源迅疾接住,撕扯的伤口一阵痛,却也只是皱了皱眉,再看归菀,面色已恢复如常,便也不再往下说,而是岔开了话:
“我乏了,要不,你给我唱个江南的曲子,我听着好入睡?”
归菀抿了抿发,正要坐下来想,晏清源却拍了拍床畔:“上来,唱完了,你就睡这里罢。”
归菀定定一看,脸上晕出的红云,一下成了片梅汁染的缎子,再有两颗春夜明月般的眸子嵌在上头,盈盈一动,如三月的桃花水一样流淌的哪哪都是,一室内,蓦地沛然生辉。
“我怕会碰着大将军的伤口,小榻上睡就好了。”归菀把那顶菡萏四角挂起的连珠罗帐放下来,床上只有一个枕头,床身也没见多阔,也不怕掉了床,归菀心里没有个答案,不知他怎么想的。
晏清源这一回倒没坚持,帐子落下来,朦朦胧胧的,隔断了两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他叩了叩床壁:
“换一曲吧。”
归菀一愣,很快知道他说的是《子夜四时歌》,脑中略略一转,看一眼篾箩,将会稽家中的仆妇补衣时所唱的一首记起,歌声就很快清清甜甜响起来了:
“新做海青白绵绸,吃个喜虫哥咬破子个两肩头。隔壁个姐儿有介双红息裤,借来我补子两肩头,姐道弗识羞弗识羞,罗见红裤补来两肩头……”
一口的轻悄悄,软绵绵,把个吴语唱的活泼有致,惹的人心痒,连唱两遍,里头再没了动静,归菀一掀帘角:
晏清源呼吸仍重,长眉微展,那一张面孔上的神情平静不少。
归菀轻轻唤了声“大将军?”无人回应,想来是睡熟了。
烛光还在摇曳,那张脸,眉峰如山,长睫如羽,一切都归于沉寂,晏清源没了平日的笑意,也没了随时可现的锋锐,只是安详睡着,归菀看了半晌,想要把他眉头凝出的一股郁结抹平,手到底没伸出去,只放下帐子,回头瞥一眼案头:
梨花皎皎,像被月光笼着,那青釉瓷瓶上的梅花,都已经是冬天的旧事了,最后一笔“春”,写就作罢,却成已向季春,蓦地想起前朝庾稚恭流于后世的一封手帖,便在心底也过了两句:
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
归菀便也在梨花催发的清香中,昏沉入梦了。
就在东柏堂灯火通宵亮了一夜之际,太原公的府邸里,也有一豆的灯火,随风摇曳,人的眉眼,都跟着飘摇不定。
“程将军就这么急不可耐?”晏清河盯着程信手中的箭弩发问,三叉箭是南朝特有不错,可能置于袖间,这样三箭连发的箭弩,却是北朝才有的。
程信脸色铁青,一头的筋都要爆了出来,尽量不去回想归菀当时那副被晏清源摁在树干的难堪画面,几要咬碎了牙,狠狠啐了一口,两眼阴沉沉一扫晏清河:
“光天化日,就行禽兽事,和在寿春没什么两样,你们三月三原都是干这个的,我只恨不能杀他救回小姐!”
说的晏清河眉头微微一动,面上也无甚表情:“那你救回陆小姐了吗?他身边精锐是吃素的吗?杀他,没有一番深思熟虑,程将军真当如切瓜砍菜那样容易?”
“咣”的一拳落下,程信震开了桌角,被毁容的五官越发狰狞:“我差一点就能杀了他!”
晏清河一挑眉:“亲卫都在,那陆小姐呢?他一旦出事,那罗延第一个要杀的就是陆小姐,程将军勇武我知道,可东柏堂的侍卫,程将军还是不要小瞧的好。”
说罢深深一目定在程信脸上:“将军这一次,还是太过贸然,我助将军去漳河,是认人的,是想同将军共商大事的,请将军仔细想一想,这段时日,将军还是不要轻易再出公府。”
等安顿好程信,阿六敦一脸忧色上前来:“程信满脑子复仇,小人怕早晚要坏二公子的要事。”
晏清河不语,对着窗子,目光溶进苍茫的夜色里,想方才程信那几句话,身子一下便紧绷了起来,那一个娇弱身躯,活生生在眼前被揉烂了一般,从四肢,到百骸,无一不刺疼,便把睫毛一垂:
“我会稳住他,他也不是没脑子的。”
阿六敦犹犹豫豫的,干巴巴道:“其实,他真杀了大将军,那个陆归菀死活是无关紧要的,他今天要是真得了手,二公子不满意吗?”
晏清河语调突然就变了:“决不能让他现在就杀大将军,要杀他,必须得等他把荆杖给去了刺,至于陆归菀,”他伸手掐了掐烛心,余光一瞥雕像,面上浮起一丝古怪的笑容,“我要活的。”
说罢回头用一种轻松的语气问阿六敦:“小晏婚期将近,贺礼呢?抬进来我过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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