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回晋阳的消息, 传遍军中, 一干将领就在相国府恭候, 此刻听说人来了, 纷纷起身, 刚打帘出来, 一眼瞧见个熟悉的身影正撩襟提步而上, 不由喜上眉梢,将他迎了上来。
晏清源先不急问玉璧战况,纯粹只是一番寒暄, 诸将趁机把世子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眼角眉梢,一如往昔般, 尤其那一管鼻峰, 衬的这张脸又出奇的磊落俊朗,对上那双温和含笑的眼睛, 诸将虽觉亲切如故, 一想到暖阁中的大相国, 不免低落, 情绪被晏清源捕捉到, 他略莞尔, 抬脚进了屋子。
榻上的晏垂,苍老了许多。
诸将本要上前一一施礼告退,见晏垂呼吸放匀, 似已睡去, 不便打扰,转头朝晏清源辞别,晏清源亲自出来相送,几人劝他回去,他还是一路送到了大门,等人翻身上马,就立于阶下相望。
六镇的将军们,是他晏家父子起家真正倚靠,晏清源目送人马远去,眉头不经意蹙了一蹙,提步再进来,婢子正给大相国擦拭嘴角无意间漏下的涎液。
他看到这一幕,心头猛地被什么一撞,英雄美人,从来都是人间不许见白头,他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大相国也会老。
挥退婢子,晏清源往榻头一坐,倒不愿沉浸在唏嘘感慨的虚境中,随手取过本《妙法莲华经》,翻了几页,沉心静气看半晌,不见人醒,却听外头有些微的动静,心道定是母亲,起身出来探看,一时稍觉诧异:
是茹茹公主。
她今年十九岁了,一张俊脸上似乎永远罩着薄怒,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火气,晏清源看她一脸的不耐,无奈之下,微微一笑见了礼,声音压的很低:
“公主还没歇息?大相国……”
话没说完,公主就要冲进去,晏清源伸手一挡:“大相国好不易睡一会,公主稍安勿躁。”
茹茹公主便操着一口鲜卑语,手嘴并用,叽里呱啦说一堆,声音尖利,听得晏清源着实头痛,把人一扯,给拽到了门外。
显然,这样的失礼,茹茹公主一下难能接受,要知道大相国抱病,都会驱车来公主府探望她,她也总有自己才是晋阳宫主人的错觉,此刻,恨恨瞪晏清源一眼,趾高气扬冷笑:
“你不要总跟我说汉话。”
她的鲜卑语,其实也不怎么样,声调七拐八拐,不专注去听,压根不知她那红唇飞快地上下一翻,说的什么,晏清源同她交道打的少,疑心她根本不会好好说话,此刻,同贺赖新败,北面柔然暂不能轻易得罪,即便公主骄纵无比,也只得忍下不提,又嫌弃她一身的膻气味儿,不知冬天为何也压不住,面上便露出个温文假笑,用鲜卑语回道:
“公主不爱听,就请先回,等大相国好转,会到公主那里请罪。”
公主府是单为她敕造,晏清源的母亲在相府的主室也早腾让出来,两处宿所,公主来去自如,比草原上的雄鹰还要自由。
晏清源见她一跺脚,甩着两根大辫子,扬长而去,不知大晚上来骚扰这么一出算什么,苦恼一笑,摇了摇头,听婢子来报:
“夫人从佛堂出来了。”
晏清源不急着去给母亲请安问好,来到暖阁一看,考虑大相国一时半刻没有要醒的迹象,才朝隔壁走来。
婢子簇拥出个素衣简妆的中年美妇,晏清源便在一众施礼声中踱步穿行到她跟前,作揖用鲜卑语喊道:“家家。”
穆氏命他抬头站好,偏头上下打量了,又让晏清源背过身去,把人从头到脚拿目光抚摸了个几遍,开了话匣子:
“子惠,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说的晏清源噗嗤一笑:“家家看错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能一直长?”
穆氏脸色一整:“你知道自己不是小孩子就好,这个时候,还带个汉女回来,你把军国大事放哪里去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年轻婢女不由自主就往后缩了下,不敢看晏清源,晏清源知道自己一回家中,一举一动早已汇报到母亲这里来了,见怪不怪,微笑道:
“我带女人回来,跟我关心军国大政,没什么冲突,家家就为这摆脸子?我看没必要。”
穆氏观他神情,颜色稍稍缓和下来:“家中以往常被女人弄的鸡飞狗跳,我纠缠半辈子,实在是厌倦,如今,事态紧迫,我自然不希望你因为女人分心。”
相府后宅,晏清源一不好插手,二也懒得过问,只得宽慰穆氏:“儿的家里没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家家放心好了。”
这一点,穆氏由衷赞许儿子,大将军府的后宅比相府不知平静到哪里去,虽厌烦他带回来个汉女,一时间,警告点到为止,转而说起正事:
“你还沉得住气吗?”
晏清源蹙眉一笑,是穆氏熟稔的那个表情,她这个儿子,做什么事向来都是自信十足,再难也笑的出,未免觉得略微酸涩,将心事一掩,就等着他回答了。
也果如她所料,晏清源撩袍坐下来,一手无赖啪嗒啪嗒叩起案几:“我沉不住也得沉啊,家家不妨先告诉我,玉璧到底折了多少将士。”
一说到玉璧,穆氏素沉稳有度的一张面孔,也染上一抹伤怀:
“你既然平安到了,我给你说句实话,玉璧,死了勇士七万,尸骨未还,全都埋在平龙镇附近的大坑里了。”
手指一停,晏清源听得脑子里轰然作响,眸子里顿时覆上层薄霜,脸色也跟着微微一变,一阖双目,轻抚起额眉来,良久,才重重煞出口气:
“晋阳加上邺城可调二十万大军,一个玉璧,死了七万,家家能不能告诉我,这一仗到底是怎么打的?”
他没有埋怨的意思,只有难言的悲哀,把那道不出的震惊,在母亲跟前,不动声色压下去了,换上个让她安心的表情,才放下手,同她对视。
穆氏摇头:“这一战,说来话长,你最该去问李元之,将军们也自会跟你详禀,今日晚了,你去相国那里守夜罢。”
见晏清源起身告辞,喊住他,神色肃然:“在几个将军跟前,收起你邺城那套文绉绉做派,这里是晋阳,你今日穿的这身衣裳,我看就很好。”
穆氏对晏清源在邺城重用汉族官员,并不认同,她是六镇勇士心中的主母,见晏清源回晋阳,还知道换上鲜卑服饰,大体满意,起身把他衣摆的褶皱抖了两下,看那双马靴上,尽是风尘仆仆之气,忍不住道:
“靴子脏了,脱下来我给你擦一擦。”
知道母亲喜欢事必躬亲,待六镇勇士尚如此,更何况家人,晏清源垂眸一笑,靴尖微微动了动:“怎么还敢劳烦家家,我不是带个女人回来了吗?她能做,家家就不要操这个心了。”
“娇滴滴的一个汉家小姐,能做些什么?”穆氏顿时不满,乜他一眼,晏清源只当未见,知道母亲对汉人偏见颇深,笑着回道:
“自然不能跟家家比,不过儿子会教她,她人还算聪明,不能一日千里,也可徐徐图之,我们这一次回来,她就是单人单马。”
说罢把靴子轻跺两下,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袖子一展,施礼走人。
见世子替归菀说话,穆氏对着他离去的方向沉吟,少顷,吩咐一个也有些年岁的婢子:“让人回来吧,不用盯着了。”
婢子是她做姑娘时的贴身丫头,两人明为主仆,形同姊妹,趁势笑答:“主母信不过世子?什么人能带回来,他心里有数。”
穆氏把头一摇,忧心忡忡:“相国难能熬这个冬天,子惠这个时候,还带个外人回来,我怎能安心?”
“主母要是担心他沉溺女色,我看不必,”婢子认真说道,“眼下世子身上承受压力可知,当初主母跟随相国,不也是鼎力相扶,岂不是相国的安慰?这个汉女,自然是对世子有益的。”
穆氏哼笑:“你一个独处的老姑娘,对男女之事头头是道。”
婢子脸不红心不跳,自嘲一笑:“这些年,奴婢看的还少吗?”
别院里归菀被安置下来后,为照顾她听不懂鲜卑语,特意找来个汉人婢子服侍,此间陈设质朴,除却必备之物,并无多余珍玩一类,归菀本觉东柏堂布置,已算得上素净,与江左豪门世家,乃有云泥之判,来到这,心底更是惊讶,暗道晏垂是一国丞相,实际掌权者,家中寒素至此,一时心绪复杂。
外头冷风呼啸,归菀躲进暖阁,把两人随身带的包裹一一整理了,抱着一沓衣裳要塞箱子,心底幽叹,估摸着是要住一段时日了。
忽瞥见那件晏清源特意提到的,翻出来,手底慢慢抚过细密针脚,出了片刻的神,慢慢的,脸上微热,忙又给放回去,啪嗒一声猛地合上了铜扣。
等坐在榻边发了不知多久的呆,一琢磨时辰,起来问婢子:
“世子还在大相国那里说话?”
话音一落,外头进来个丫头,同这位低声交付几句,抬脚就走,婢子这才回归菀的话:
“世子让陆姑娘先歇息,不必等了,他要在大相国那里守夜。”
“大相国还未见起色么?”归菀心底疑云密布,却是这样发问。
婢子一面招呼人把热水抬进来,一面把两件氅衣换地方挂起,行事极为爽利,对归菀温和一笑:“陆姑娘既然知道,奴婢先侍候姑娘沐浴,早些安置。”
没想到被她歪打正着,归菀心口急急一跳,原来晏垂真的病了,而且病的不轻,难怪晏清源往晋阳回赶的如此匆忙。再想问一句玉璧的事情,但觉不妥,脑子里一时纷乱无常,却也清楚晏垂一旦撑不下去,他父子二人势必要有权力交接……归菀又发起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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