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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子(15)

乱臣 蔡某人 6392 2021-03-30 09:38

  出了邺城, 往西北方向走, 越显天地肃杀, 生气凝绝, 晏清源先不坐马车, 而是同归菀一人一骑, 上马前, 一笑问她:

  “跟的上我吗?”

  归菀戴着个突骑帽,一头秀发全窝里面去了,绒绒的簇锋只拥出了张晶莹秀致的小脸, 脚底下踩着马靴,远远一目,雌雄莫辨, 倒也像个鲜卑少年了。

  第一次这样彻头彻尾异族装扮, 她只是起先觉得有些别扭,等往落地镜里一照, 只觉爽利轻便, 比她百褶裙帛巾的一套自是两种风情。

  此刻, 把小脸一抬, 冲晏清源绽出个不服输的笑来:“我跟的上世子!”说罢脑中闪过李文姜那一抹飒爽英姿, 也不知她是否就留在了东柏堂, 无暇他顾,见晏清源回她一记赞许的眼神,马头一掉, 扯紧缰绳就此轻快绝尘地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 归菀果然跟的很紧,晏清源却也有心等了两步,偶一回首,归菀的身畔就是那一队精骑,一行人浩浩荡荡顺清漳河古道疾驰而过,迎面的是金灿灿朝阳,背后的是狭长长投影,头顶微云淡薄,地上行人匆碌,天地倏地又变大了,而人渺如蝼蚁。

  归菀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晏清源,和全副重甲的扈从不同,他依旧身着袍衫,如若不是那袭玄色大氅随风飘举似战旗,他也依旧还是邺城那个潇洒不群的风流卿士。

  趁着日头正好,不停不歇,一气奔到涉县县驿,才略作休整,刘响带人去后院喂马,众扈从有条不紊各自去忙络。归菀下马时,两手早冻得麻木,掐一下,扭一下都觉不到疼,一着地,她便直搓手跺脚,不住地朝手心哈气。

  纵使日光打在身上,马背上的风,还是刀子割脸,可身子却被马颠簸的烘出一脊背的细汗,归菀只觉四肢百骸是一热,手脚却是一凉,整个人冰火交替间,简直受罪没法说。

  晏清源走过来,□□着马鞭似笑非笑看她:“怎么样,还受得住吗?陆姑娘?”

  行这将将百里路,于他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归菀见他一脸的云淡风轻,那张无论经什么样日晒雨淋的脸,都也还是白净俊秀如常,心底纳罕,一时也恨上天为何这般眷顾此人,舔舔发干的唇,摇了摇头:

  “我没事。”

  “别舔,”晏清源看她动作,伸手点了点,“天干物燥,你越舔回头嘴唇裂的越快,到时肿起来就不美了,涂些口脂罢。”说罢偏头一打量,忍笑拉着人进了驿站的厢房。

  因一早得了消息,驿站把厢房布置的齐备,一脚进来,就见火盆子烧的正旺,归菀把帽子一摘,脑袋一晃,满头青丝垂落,摇摆出阵阵馨香,正要找梳子,晏清源从躞蹀带上顺手一解,已经给递了过来。

  在邺城,躞蹀带他不常用,多用寻常腰带,这会子,扣上挂了一众如匕首、火石等随身物件,归菀瞄一眼,唇角微微一弯,觉得他又像个怀朔武士了,尽管她从未见过所谓真正的怀朔武士,如果有,就当是晏清源这个样子了。

  随意挽了个髻,蓬蓬松松的拿金簪子一插,险险要落,归菀也不在意,不想自己看起来那么娇气,净了手,直接问晏清源:

  “用饭吗?”

  话音刚落,肚子好一阵咕叽乱叫,归菀到底脸皮薄,脸上红了一霎,才低声支吾道:“我有些饿了。”

  晏清源哈哈一笑,扬手错了个响指,把归菀往榻上一抱,自己盘腿坐了,少顷,饭菜一送,两人便隔着缭绕热气吃了起来。

  天黑的极快,屋里视线暗下来,晏清源吃到一半,下榻掌灯,见归菀果真是饿了,并不忌口,再不是当初来邺那个挑挑拣拣的小姑娘,不过一载,人就是能成长那么快,只不过,用饭时还是半点声音也无,他默默看她半晌,把掉下来的一缕青丝给挂耳朵后边去,笑道:

  “你人不顽皮,头发倒总顽皮得很。”

  归菀略觉羞赧,柔声道:“头发长是怪麻烦的。”

  说罢拿帕子按按嘴角,问他道:“我们快到晋阳了吗?”晏清源把筷子一搁,转脸漱了口:“没见识的话,这才到哪儿?下一站乐平郡,之所以单人骑马,是怕路上遇雪,到时不能抄近道,只能坐马车。”

  归菀“咦”了一声,面上疑惑:“可马车不是留邺城了?”

  晏清源忍不住朝她脑门就是一弹:“你眼睛呢?不一直跟在后头?”归菀捂着脑门,嗔他一眼,慢慢放下手,因吃的热了,不自觉把个领口微微一扯,露出截雪白的颈子,连带一股幽香也似有若无地跟着出来,一松手,见晏清源黑沉沉的眼睛投过来,归菀才觉自己方才那个举动,似乎多少有些轻浮了,忙又一裹,强自镇定地在他噙笑的目光里下榻,坐到胡床上,蹙眉把靴子拽下,露出白绫袜子,随手扯平整些,换上翘头履,终于轻轻透过来口气,一抬眸--

  晏清源还在看着自己。

  方才那一连串动作分明都落眼睛里去了,归菀缩了缩脚,低头抿发,瞥见个兰釉蒜头瓶空荡荡摆在几上,想了一想,对晏清源说:

  “我去折几枝花。”

  “折什么花,还没冻够?回头我去罢,你先洗漱,早点歇息。”晏清源俯身把靴子一提,二话不说,兀自出去了。

  不多时,外头廊下有喁喁低语,归菀知道是他在和刘响说话,等婢子送进来热水,草草梳洗一番,见等不来他,先脱了外裳,把被褥铺好,堪堪刚卧,就听门吱呀一声开了。

  晏清源手里多了两枝艳丽山茶,往瓶中一插,走到床前,一掀帐子,见归菀阖了双目,睫毛轻翘,知道她没睡着,也不点破,眯眼打量片刻,便伏在了她身侧。

  在外头站半日,身上的寒气被带进来,等他甫一靠近,归菀不由打了个寒颤,眼睛一睁,对上他湛然双目,腼腆笑道:

  “世子回来了,花呢?”

  晏清源被她颈子里的幽香吸引,不由自主蹭上来,呢呢喃喃的:“嗯,插上了,我们歇息好不好?”归菀挣开来,一脸嫌弃的模样,“你脏不脏呀,都不洗……”

  晏清源把她抵在胸膛的手,一扯,放到枕边,对着那娇艳的红唇就是一咬:“敢嫌我?”归菀吓得身子耸动,直往后躲,一双眼睛灼灼看着他,“世子没心事了?”

  晏清源一停,笑着问她:“我该有什么心事?”

  归菀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垂下眼睫,手指扣在他肩头:“晋阳,是不是大相国有事,世子才回去的?”

  一下被她说中,晏清源也不意外,目视归菀而笑:“关心我呀,真是难得。”归菀沉默一瞬,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听外头风声起来,一点也逊色于邺城,便往被褥中瑟缩一下:

  “明天还要赶路,世子好好歇一歇罢。”

  晏清源微微一笑,俯下身,在她唇上好一阵温存,等归菀细细喘起来,才捉住手,沉声在她耳畔吐气:“要不要这样?”归菀被他撩拨得无法,一室内温暖如春,他整个身子把自己箍得太紧,水草一样缠着不放,一时意动难耐,只得顺从了。

  这一觉,两人后来拥在一起,睡得极酣畅,再一醒,都惊了下,晏清源把人一推,穿了衣裳出来,见廊下刘响正在坐在栏杆上候着,眉头一皱:

  “怎么不叫醒我?”

  刘响面上尴尬,知道里头还有个陆归菀,含含糊糊却指着天道:

  “想温雪了,世子爷。”

  空气忽然有了几分苍寂的暖意,等重新上路,驶进并州地界,果真开始飘起点点飞琼,鹞子的一声嘶鸣,从头顶苍穹洒落,归菀抬头一寻,雪花掉进眼里,迅速融了,她忍不住对晏清源喊道:

  “世子,你看!”

  “看什么看,少见多怪!”晏清源知道她惊奇什么,讥诮一笑,翻身下马,命人把马车送到前头,携归菀上来,又自是另一番天地了。

  “怎么说落雪就落雪?”归菀自言自语,把车窗推开条缝,还想找那只野鹰,除却一片灰蒙蒙的天,洁白白的雪,再没踪迹了。

  晏清源笑而不语,阖目养起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雪越下越大,刘响不得不叩壁请示:“世子爷,必须得走官道了,前头十五里外才有驿站。”

  晏清源睁了眼,一看归菀,早窝在车壁拐角睡着了,那个姿势,也不怕扭伤脖子,他轻轻踢一下她的脚,归菀身子一动,睁开惺忪的眼,神智还不大清醒:

  “秋姊姊?”

  颊上猛地作痛,晏清源已经捏上来晃了晃:“发什么呓语,下来醒醒神。”说罢把人弄出车,凛冽的风一吹,归菀当真清醒了,湃骨的凉。

  晏清源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往前走了几步,抱肩四下望了一望,把目光揉进茫茫的一片莹白中,知道晋阳这场雪,看来也是跑不掉了。

  一转身,见归菀不动,便把手一伸:“过来。”归菀便一脚又一脚踩在他方才留下的深印中,颤颤巍巍到了跟前,晏清源看的有趣,眼里溢出一丝笑意:

  “唔,我今日才知道,原来这就叫作亦步亦趋。”

  归菀心里着恼,手一抽,迅速把晏清源猛地一推,他没着意,往后踉跄两步竟跌坐到雪里去了,一时哑然失笑,两手撑在身后,眼睛在归菀身上一扫,伸出了一只手:

  “拉我起来啊!”

  归菀本也没想过他竟跌的这般容易,脑子里闪过个念头,也许,他这个人,指不定哪一刻,就这么跌倒了,也许,比她想的还要突然又便宜。

  心不在焉去回应他,手刚被一捉,晏清源陡然一拽,归菀一阵天旋地转就趴到了雪里,啃一嘴冰凉。

  随即被晏清源翻过身来,他一垂眸,见她眉眼上额发上全是雪,看得人忍俊不禁,伸手给温柔拂去,露出个清晰如画的脸,两人就这么对上目光,离得极近,气息相交,归菀长睫上湿漉漉一片,雪还在不住地落,晏清源忽想起去岁在梅花树上的一幕,她当时也就如此刻,仰着脸,似怨似恨地看向他,还是不是那个陆归菀?

  可微微翕动的红唇,幽幽吐芳,分明又像是在无声地邀请着他,晏清源哼的一笑,低首在上头碰了碰,察觉到身下人直颤,便吻地深了,不过很快松开,一拍脸颊:

  “起来吧!”

  归菀犹自失神,那张英俊的脸,倏地远去了,她再起来时,晏清源已经不搭理她,率先钻进了马车。

  红着脸上来,晏清源神色怡然,平静如常,无事人一样,仿佛刚才那一幕不曾发生,他反而冲自己和悦一笑:

  “还困吗?”

  归菀摇摇头,拿过干手巾,慢慢擦起被雪打湿的头发来。

  车身动了,外头有些微的人语,骏马打着响鼻,掉头时,归菀身子一歪,低呼一声便倒向了晏清源,乐的晏清源再逗她:

  “哦?美人投怀送抱呀?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归菀正要挣扎,晏清源脸色微微一沉,忽把她嘴一捂,低声警告:“别说话!”

  他一双耳朵,早在为质子时,就练的格外敏锐,人被关在黑漆漆的石牢里,眼睛看不见时,听觉便会自动挑起大任。

  外头,树林中雪簌簌而落,一骑如雨燕,黑压压的就从微隆的雪坡后露了头,直扑晏清源所在马车。

  刘响面上顿怒:“有刺客,快!”

  车里晏清源安坐如常,绝无动容,只是看了眼满脸惊恐的归菀,把人朝角落里一推,好整以暇等人刺上门来一般。

  这一支黑衣黑面刺客,明显又是死士做派,只为取晏清源性命而来,一冲进扈从的队伍里,晃出无数道凌光,冲着马腿就是一阵狂砍,分明是魏平的招数!

  连刘响也俱是一愣,不及思索,一时间骏马悲鸣,人声嘈杂,浓稠的血忽的飙出老远,落在雪地里,成了幅潦草红梅图。

  驭车的两匹骏马,显然也受了惊吓,分头去挣,拉扯着车身左右相扭,把个归菀撞到车壁上,额角痛不可支。

  兵刃相接,叮当作响,晏清源坐在车里,分毫没有躲闪之意,直到帘角一动,雪龙般的剑身明晃晃闪了进来,青锋正对胸口,他冷冷一哂,眉头动都没动,那银光的末端,手持它的刺客忽的身子一软,就趴伏在了眼前。

  只听外头刘响大声问道:“世子爷没事吧?!”

  晏清源一掀帘子,探出半张脸,四下迅速一掠,看横七竖八已经躺了一地的人,沉声道:“留几个活口!”

  刘响见他安然无恙,再无顾虑,东柏堂的精锐又岂能被一群不要命的轻易绊住,没个几下,一个倒地□□的就被提溜到了晏清源眼皮子底下,刘响捏住了他下颌,手底一动,就把口中毒囊给抖了出来,然后抬眼看了看晏清源。

  一个眼神丢下来,刘响会意,拧住了脖子问道:“说,谁派你们来的?如何知道世子爷的行踪!”

  这人被扼的几要断气,哪里还能憋出话,刘响手稍微一松快,这人立马脖子一横,一副等死模样,晏清源见状微微一笑:

  “有骨气,”说罢神情一变,冷酷异常,“砍他一只手,看他说不说。”

  话音刚落,刘响挥剑就砍,天地间陡然爆出一声凄厉惨叫,一只断手飞了出去,淋淋漓漓,掉在不远的雪地里,犹自抽搐了几下。

  身后是不知几时也挤出身来一探究竟的归菀,吓的一把捂住了嘴,两眼睁的极大,见那人立刻便生不如死地嚎叫不止了。

  “给我忍着,说。”晏清源冷漠如霜,这人大雪天里,一头的黄豆大汗,此刻,断腕鲜血如注,却还是死咬了牙关,零零碎碎递出一句:

  “乱臣贼子,人人,人人得而诛之……”

  晏清源莞尔,面上一点愠色也无,只是将下颌稍稍一抬,刘响即刻再度挥剑,另一只手也倏地从视线里飞去,归菀几要瞧的晕厥,一下跌撞在车厢上,在那不似人腔的嚎叫中浑身软如泥,再扶不起来。

  “我说,我说,是陛下,我等都是陛下……”这人生不能,死不能,痉挛如虫,再不用任何人相逼,把话奋力全吐露了出来,眼见要疼过去,晏清源眼风一动,刘响捞起把雪,往脖颈里一塞,激得这人又撑了一阵。

  晏清源气定神闲问道:“他一个半大孩子,能知道什么,说,谁在背后出的主意?”

  “小人真的不知!小人只知道陛下提过,这世上,除了老师,最信任的就是,就是小人们了!”

  几语答的飞快,再不能支撑,一耷拉脑袋,彻底疼死过去了。

  “世子爷,这……”刘响等他明示,晏清源冷冷一瞥:“活着的,都给我砍掉手脚,扔这等野狗来舔。”

  这话一出,本在一旁低声哼唧的几人,早被方才一幕齐齐下破了胆,终于知道晏世子是个什么角色,在扈从手底下不顾一切的,挣的伤口鲜血直流:“世子饶命,请世子饶命!”

  此刻,晏清源似乎连话都懒得再说了,刘响睨他们一眼:“想世子爷饶命,要看你们取舍了。”

  这些人已是魂飞魄散,一时间涕泪连连,有的竟吓得失禁,被扈从拖向一边了。

  晏清源这会整个人被裹在风雪间,没了言语,刘响目光在他面上一掠,脑子转的一点不比那罗延慢:

  “这些人显然是早设埋伏,世子爷路赶的不慢,紧打紧算,分明是有人一早得了世子爷要赴晋阳的消息,已经准备下来了,如此之快,可是,世子爷接到急信,也不过就是二十六当晚的事,当时……”

  话到这里,有意无意的,是往晏清源身后瞟的,那里,正是个瑟瑟发抖脸已惨白的陆归菀。

  晏清源也顺着他的目光,慢慢调头,把眸光一定,落在眼前人身上:即便小脸难看至极,可那娟秀的眉,水光光的眼,一受惊吓便失血的唇瓣,都只不过更添柔弱罢了,整个人,林间小鹿一样,拿看猎人的目光看着自己,这样楚楚无助的目光,只怕再铁石心肠的猎人,也有些不忍了。

  他含笑揉上归菀的唇,搓弄到重新上了色,才温柔问她:

  “有道理,我也想知道,谁那么胆大包天,又一副好本领,能教唆陛下来杀我,好菀儿,要么,你给我剖析剖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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