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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3)

乱臣 蔡某人 3016 2021-03-30 09:38

  因南北常年混战, 淮河两岸萧条, 许久不曾再见人家, 行至夜间, 两人只能宿在车厢, 听着秋虫低鸣, 夜风呼啸, 媛华紧紧搂着归菀,两人小脑袋依旧凑至一处,却皆是睁大了眼睛难以成眠。

  “菀妹妹, 你还醒着么?”媛华低低问道,得了归菀一声回应,媛华动了动身子, 欲言又止, 尽管身处黑暗,归菀还是发觉了, 从她怀间慢慢起身:“姊姊, 你有话就说罢。”

  媛华一愣, 仿佛在努力思索怎么能把话说的好接受些, 思来想去半日, 也不听归菀催她, 索性狠下心来,直言道:

  “我想清楚了,到了温州咱们也不能随便死了, 反倒该活着, 菀妹妹,你不是一直盼着过先秦隐士那样的日子么?姊姊想好了,我这辈子都不嫁人了,和你一起,寻个空山好去处,谁也找不到咱们,就写字读书,养蚕织布,姊姊什么都可以学。”

  说着强颜一笑,“你也不能懒,卖字卖画的,到时,可别舍不得,怎么着,都能换了钱。”

  车厢内,唯她絮絮叨叨说着,归菀默默听了,泪水悄然自眼角滑落,她没有反对,也没有拒绝,只在媛华小心试探时,察觉到那份努力维护她自尊,努力避开她伤口的态度,归菀越发无力,越发难过,她太清楚姊姊在忌讳着什么,这样的忌讳,这样的善意,却无异于第二层折磨:

  她到底是不一样了。

  “姊姊,我听你的。”归菀柔声细语地回答了,将咸涩的泪水点点拭去,她出神地盯着眼前黑暗,想起他在她身体里的那些时刻,眼前就是这样的黑。

  是松烟墨。

  一辈子这样长,她不该为这个而困住自己,如果不是她,被插进去的不是她,他纷纷欲望的承受者不是她,归菀相信自己也会这样劝解告慰。

  就像此刻,媛华听她如此说,心中大慰,转而偷偷拭了拭眼角,方重新搂过归菀:“睡吧,菀妹妹,等咱们换了水路,就好了,一切就都好了……”

  归菀将脸贴在她凉滑的衣裳间,依然睁大了双眼。

  如此心惊胆战走了几日,干粮再省着吃,也很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先前只想着能逃出来就好了,如今看,平日不曾留意的吃喝两样倒是最煎人心的。

  这日也不知行到何处,朝南一看,只见一汪水域就在眼前,清波荡漾,绵延的看不到尽头,岸边却有层层芦苇,密不透风,正是开花的时候,间或点缀几丛野菊,也绵延着往天际开去--

  真像是前人的田园图了,生生在她们眼前架出了几里长的屏风一般。

  媛华看愣了半日,想起老人嘱咐的那些话来,猛地回头,对归菀欣慰笑道:“顺着这水,应该就能到燕子矶!”

  是燕子矶啊,归菀心中微微一软,从燕子矶过去,就能到她们的都城建康了呀,一想到石头城在望,归菀苍白的面上略略现出丝淡笑,只一瞬,便逝了:

  “姊姊,到了燕子矶,我们就安全了。”

  说着胸臆间忽翻涌上一股难言的恶心,归菀一个忍不住,弯腰吐了出来,媛华见状大惊,忙掏了帕子给她擦拭,不想归菀刚接了,转眼又开始呕吐不止。

  “定是夜间受了风寒。”媛华急道,拍了拍她后背,待归菀缓缓直起身子,一张脸,又难看得很。

  归菀恹恹看了媛华一眼:“姊姊,你看我,总拖累你……”媛华眼中一热,随即捂了她的嘴,“菀妹妹,我不要你这样说,若不是还想着能照料着你,我也是觉得……”

  一语未尽,剩下的话难免丧气,媛华忍下不提,抬头忽瞥见身后不知何时又驶来了一架马车,媛华心底一惊,仔细辨了两眼,却也不像歹人,不想那赶车人陡地看见她二人,也是愣了一瞬,转身打了帘子,也不知同里面人说了什么。

  看方向,竟也是朝这边来的。

  待马车停稳,从里头探出个四十岁上下妇人来,媛华飞快掠了两眼,已判断出当也是哪个大户人家赶路的。那妇人亦打量了她,媛华倒不羞怯,也没功夫羞怯,大大方方走过去先见了礼:

  “这位夫人也是要坐船吗?”

  妇人矜持一笑:“正是要换船,姑娘要往哪里去?”

  听是相熟口音,媛华松口气,立马来了精神头:“不瞒夫人,我们也想坐船。”

  眼见媛华似与妇人说通了什么,归菀分明看见了她目中一闪而过的欣喜。原这妇人也正是带了两个女儿要往南方投亲,寿春战事,方圆百里皆有耳闻,但凡有些门路的皆选择了南下避难。

  此刻,妇人听了媛华三言两语,亦觉两人可怜,不过犹豫片刻,便应下来同她们一道坐船,不过告知她们,这并非就是往燕子矶去的,路程还远着呢。

  好在这一程,有人帮衬,已是轻便许多,不料归菀再度昏天暗地开始呕吐,她面皮薄,唯恐气味难闻,污了别人口鼻,只想死死拼命忍了,却是徒劳。那妇人见媛华急的忙前忙后,一点章法也没有,却又看归菀年纪尚幼,迟迟疑疑提了一嘴:

  “这位……”一时拿不准该如何称呼,只得含糊问媛华,“你妹妹是不是有了身子?”

  媛华再是不懂,到底是有母亲教导过的人,已听清了这句话,一时呆住,再看归菀,却还是懵懂模样,忙岔口打断:“不是,我妹妹受了风寒而已!”正要跟妇人使眼色,归菀有气无力问道:

  “姊姊,什么是有了身子?”

  妇人不由笑了,看她满面天真,却也未多想,指了指归菀腹间:“你可是出过阁了?怎么这个也不懂?我看八成是害喜啊!有孩子了!”

  她说的甚是轻松,可对归菀,却犹如巨石自头顶砸落。

  毫无预兆的。

  归菀身子一抖,像是很快明白过来什么,人也痴了,眼神也滞了,整个人俨然直傻。妇人看出些端倪,心中难免狐疑,再去看媛华,果真神色也不对。

  “不是的,我妹妹……”媛华一汪泪直在眼眶子底下打转,一时凝噎,却也被吓昏了头:

  她们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哪里懂得这些!

  归菀略略动下眼皮,眸子里间或睐出一丝光,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

  她被他奸、污,这远远不够,她有了他的孩子!

  可是,小孩子是什么?归菀自己仍是半大孩子,面上稚气尚未褪干净,她整个人,惊惧极了。

  小船在平稳地自水中央滑过,波光粼粼,折射着秋阳灿灿的光。

  媛华方稍稍冷静下,却见归菀摇摇晃晃起身,要往船头去,识破她意图,媛华用力一把拽了回来,哭道:

  “你倘是跳下去,我这就跟着跳下去,你死了我绝不独活!绝不!”

  妇人见状,心底重重叹了口气,想她二人既是从寿春逃来的,已明白了□□分,改口道:

  “天凉受寒也未可知,小姑娘,怪我多嘴。”

  这话已经太迟,生养过孩子的妇人,判断得大致不会错,归菀看了看她身畔两张粉嫩嫩的小脸颊,一时只觉可怖至极,无望至极,她回首凝视媛华,凄凄一笑:

  “姊姊,你原谅我罢。”

  整个天地独剩水波潋滟的一团,船近岸了。

  她微微仰起下颌,迎向风吹来的方向,娇怯哀愁的眸子里只剩纯粹无匹的绝望,说完这一句,她的衣裳在秋风里,烈烈而舞一瞬,便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刺骨的水中。

  那抹芳草一般的翠影,刹那间,就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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