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罗延听了这话, 脸上倒不算惊讶, 只是心里对李文姜这个女人, 有些复杂看法, 论美貌, 也是拔尖, 论才具, 能写能画会骑术,马背上的英姿,那罗延还记得清清楚楚, 世子爷身边真留个这样的女人,哪里不好吗?他的心事,在晏清源面前从来藏不住, 那个纠结的表情, 落到晏清源眼里,一笑而已:
“怎么, 你舍不得?你要是舍不得, 我就把她赏你, 左仆射问我要, 我都没答应。”
先是一阵难为情慌的那罗延要解释, 后半句, 明显又化作了错愕,于是,只剩个茫然疑问:
“二公子开口跟世子爷要了这个女人?”
“所以我要你杀了她, 一个晏慎就够了, 留她,是个祸害。”晏清源简明扼要,邙山一战虽有损伤,可晏慎的乡党一众杀了不服气的,留下胆小怕事的,部曲有五六千之众,也不是没有所得,又有封氏出面安抚,晏慎兄弟四人这一支,除却个袖手旁观不问事的老三,再无他人,群龙无首,也便没路可选。
河北大地,晏慎一族的势力,彻底剔除。
这笔利害,那罗延自然也盘算的一清二楚,他伴世子多年,不会这点眼力劲没有,深知他杀人用意,可心底还是好奇,嘴皮子不觉抽搐一下:
“世子爷是担心二公子也被李文姜迷住?”
晏清源沉默片刻,泠然一笑,模棱两可:“或许罢。”说着目光放远,望向漆黑黑的隐然山峰,蛰伏的巨龙般,盘踞在夜色里头,“若在平时,我还有心再陪她多走两局,当下前方战事未卜,邺城我不能节外生枝。”
既说到玉璧,那罗延神色愀然,见世子那模样,也非平日的洒然无谓,这倒是头一遭,他把目光从晏清源身上移开,干干道:“那属下去了。”
提剑走到李文姜住的那处又偏又破的小院,挥退了侍卫,门是关着的,昏黄的一点灯光从窗子那透出,在这冷冷的夜,倒显得温馨而亲切了,有几分故人远归的错觉。
那罗延看两眼,暗道虽说这个女人毒辣,又有心机,可陡然就这么香消玉殒在自己手里,的确有点可惜,一把推开了门,就见李文姜和小丫头在那玩石子棋,正是个不亦乐乎。
“世子要见我?还是他答应了二公子?”李文姜见他进来,霍然起身,急切切的,目中忽然把光一放,弄得那罗延都有些不好意思叫那光黯淡下去,丢个眼色给丫鬟,等人出去了,才反手把门一合,清清嗓音:
“不是,世子以后都不会再见你了,或者说,你以后也都不会再见到世子了。”
她是聪明人,不会不清楚自己说的什么意思,果不其然,李文姜脸上的表情慢慢凝滞住,那双桃花美目里有震惊,也有愤恨,更多的则是不甘,怔了片刻后,忽的上前攥紧那罗延的胳臂:
“让我再见他一次!”
那罗延摇摇头:“世子爷不会见你的,他正在值房忙事,谁也不见。”
剑一解,掷给她:“夫人,这是世子爷的意思,你自己动手吧,要怪就怪夫人太聪明了,实在让人不省心。”
李文姜猛地睁大了眼睛,往后趔趄两步,先是喃喃,也听不清在嘟囔着什么,那双漂亮的眼睛一定,整个人像被摄住了,那罗延下意识往后一避,以为她要歇斯底里闹起来,已经打定主意,她要是敢闹,他就不得不上前动手给个痛快了。
没想到李文姜却忽朝他凄凄一笑,目中压根没有泪,也没有半分恐惧:
“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这语气,从来没这么柔和过,大浪淘沙过后的柔和,那罗延不习惯,却也不得不点头:“你说。”
“劳烦你把我埋在对着邺城西土坡的北角。”李文姜的要求提的那罗延满腹狐疑,“那是你家祖坟呐?”一想不对,再一想也不对,更不能是晏慎的祖坟。
李文姜徐徐摇首:“我是出过的嫁的女儿,怎么能入祖坟,再者,我也没有颜面去见我爹娘祖父,只是北角地势高,正对着我家乡方向。”
那罗延恍然大悟,一时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看李文姜朝妆奁走去,竟一屁股坐下来,他看到她是要梳妆的意思,更觉得诧异,李文姜一面偏头取下唯一的木簪,一面拿起木梳重新一下下梳起如墨长发,透过镜子像是自语:
“他既然主意定了,无人能改,我自幼便常被人赞,这副皮囊是母亲给的,即便是死,我也要死的体面,可叹我花透心思,也无生门。”
说着蓦地把头一抬,透过镜子对那罗延稀松一笑:“你出去罢,放心,我不让你为难。”
那罗延心道女人真是麻烦,门门道道的,却又实在佩服李文姜这份气度,百年艰难唯一死,便发善心劝了句:“夫人这个容貌,要生门本是件容易事,还是祈求下辈子别再生个玲珑心肝了,投胎个好人家吧。”
走出房门,反手又是一合,那罗延不大放心,怕这个女人别耍花样,正犹豫是不是凑窗偷瞧一眼,只听里头忽爆出一声嚎啕,紧跟便是惊天地泣鬼神一样的哭声,不断续地响了起来,连珠炮似的。
他这辈子,没听过人这样哭过,比丧殡还要凄厉,也还要绝望,大晚上的,听得那罗延罕有的感觉渗人异常,暗道这么个哭法,整个东柏堂都要听见了,不知道的,以为闹鬼哩!
犹豫一瞬,破门而入,那哭声戛然而止,紧跟着,就见李文姜软软一倒,铜锈味的血腥又冷又干的,慢慢弥漫开来。
那罗延走上前来,看她两只眼还没闭上,里头瞳光渐散,空空如也,那罗延蹲下身,给她抚平了,暗自给念了两句超度经,叫过来两人,把人拿苇席一卷,清水一冲,开窗散味,这个叫李文姜的女人,就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
“给送到西土坡的北角去。”
侍卫没有多问一句,照吩咐带着尸身出去,走到院门口,对上个听见哭声想来一探究竟的小丫头,小丫头隐约看出个什么,还没细看,见暴露了,吓得双腿一软就要逃,被人一把揪了领子,提到眼前,喝道:
“大晚上你瞎跑什么?还不滚去睡觉!”
小丫头人都吓的神志不清了,唯唯诺诺带着哭腔应下,被侍卫往墙上一搡,才顺着墙根抓住一丛衰草,跌坐了下去。
艺圃里归菀本在晏清源身畔描花样子,听得一声似哭似叫,微微一怔,去看晏清源,他平静无波地翻着书,一点异样也无。
“大将军听到什么了吗?”归菀把花样子一放,起身走过去,拿起铜箸子拨了拨炭盆,晏清源还是岿然不动,又翻了页书,随口一应:
“野猫子罢。”
归菀半信半疑,伸手在火盆上搓了两下,她一张脸被暖阁熏的有些发烫,两颊比胭脂还艳,就这么呆呆坐在胡床上,倾着身子也没了话。
“啊!”归菀忽一声惊呼,把头一低,原来是火星子溅到指上了,顿时凸起个水泡,晏清源循声看过来,把书一丢,凑到眼前,忍不住又给了她额上一记爆栗子:
“你要是不想刺绣写字的就直说,好了,这下都不用做了。”
归菀很是委屈:“我没有。”
“除了这句你也不会什么了。”晏清源调侃一句,把金疮药取出,给她细细涂抹了,才活动下肩头:
“正想让你捶几下,你真有先见之明。”
归菀脸一红,轻嗔道:“我不知道大将军也会累,还当是铁打的。”火光映着她眉眼如画的脸,越发娇羞可人,晏清源把人从胡床上拉起,抱到怀里,让归菀坐到腿上,一手揽住细腰,含笑捏了捏说道:
“看来上次教训不够。”
归菀羞的不能抬头,推不动,又挡不了,不一会就软着腰身伏在了他胸膛前,乍着胆子问道:
“大将军这会比白日高兴些了么?”
晏清源嗤的一笑,手底动作不停,俯下唇来,找到归菀的,两人交融正在浓时,那罗延赶过来回话,在门上叩了两下,吓的归菀身子一僵,不小心咬了晏清源的舌头,疼的他直蹙眉,晏清源无奈把人一松,却也不生气,嘴角一弯,给她个警告的眼神,归菀捂住发烫的脸,从他腿上下来,避嫌到稍间去了。
等她一走,那罗延得了应许进来,把个探究的目光朝里头一看,晏清源显然知道他意图,道一句“无妨”,那罗延还是凑近了耳畔低语:
“人给送出去了,她最后提了个要求,要对着她家乡的方向,属下没来请示,还请世子爷恕罪。”
晏清源眼前掠过美人的面庞身段,也依稀觉得似乎可惜,很快,摇头无谓一笑:“狐死必首丘,更何况人呢?”
“属下还以为,还以为世子爷那一回用了,一时半刻的,舍不得丢开手呢。”那罗延讪讪陪着笑,往案边退两步,话里莫名酸测测的,不知是在替谁,晏清源双臂一展,便又是惯常的那副风流自赏情态了,眉眼犹带春、情:
“她么,有几分好处,我也想留一段时日,是她自己太不安分,这种女人,早晚是个麻烦。”
那罗延却不能认同,忍不住道:“那,”眼睛下意识往里一瞥,“陆归菀跟世子爷可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世子爷还留在身边,”越说越是忿忿,“住梅坞就罢了,世子爷怎么能让她……”
“我说过,”晏清源似笑非笑看着那罗延,“不准你再拿陆归菀说事。”
那罗延一看世子那神情,脑中警铃大振,闭口不提,转而苦着个脸:
“属下刚想起来,陛下都下了旨意赦免家眷,李文姜来了东柏堂,好些人是知道的,这可怎么办?”
“什么时候,这样的事情都把你难倒了?”晏清源脸色一沉,那罗延也只是为了换个话锋,随口这么一说,眼见惹得他不豫,连忙改口重新说话。
因隔了几道屏风花架,他主仆两个说话声又低,归菀听得并不真切,再怎么努力去辨,除了一片人语,竟是一个字也没落到耳朵里去,她难免沮丧,眨了眨眼,等听见晏清源喊一声“菀儿”,慢吞吞走了出来。
灯花该剪了,归菀一人走到跟前,把绣着兰草的灯罩子取下,正要弄,晏清源把人一推,笑道:
“当你的大小姐去罢。”
归菀一时倔意上来,偏不肯,把剪刀重新夺回来,蹭到水泡上,五官跟着一挤,变了形,整张小脸可爱又可笑极了,晏清源两只眼睛里,尽是揶揄的笑意,分明一副看着你陆归菀逞能又出丑的表情。
对上他这双含笑的眼,归菀手中剪刀一滞,她真该就这么给他一记,戳出两个血窟窿来,可他的笑容偏又是这样柔情四溢,春风都不如,归菀瞧着他,呆了片刻,不觉中,已被晏清源接过,屋子里猛地一亮,眼睛先回的神。
归菀一时心乱,转身注了盏茶,默不作声在榻边坐着独饮了。
外头野风又刮起来,怒号不止,直撞门窗,这样的风,没个拘束,从山上下来,席卷过东柏堂,再往长街上去,一夜之间,就把整个邺城都刮的干燥透亮。
归菀觉得嗓子眼已经跟着发干了,索性多啜几口,晏清源冷眼看了半晌,这才笑着打趣她:
“临睡了,你喝那么多茶做什么?一来睡不着,二来多起夜,又扰的人也跟着睡不好。”
被他说的脸上又是一阵难堪,归菀把茶碗一搁,抿了抿发:“那我回梅坞去。”
抬脚就要走,早被晏清源眼疾手快,拦腰给截了回来,直接送到床上,归菀知道他兴头上来了,一双手已经开始扒扯自己衣裳,她无力说道:
“你轻些。”
说完抬手把眼睛一捂,不愿意再去瞧他的眼睛,没想到,被晏清源一根根掰开,被迫对着他:
“害羞是么?要么还用玉带?”
归菀脸上烧的难耐,应不是,不应也不是,晏清源就当她默许了,把个玉带朝她眼上一绕,打了个结,将人推倒在褥上。
可后续却没了动作,归菀只觉那低沉笑意远了,等半日,都不再闻声,终于忍不住把玉带解下,定睛一瞧,眼前哪里还有人,她把玉带往地上一掷,不解气似的,又下来踩了两脚,透过碧纱橱往外一看,晏清源不知几时坐到案几前头去的,手里正在提笔舔墨。
原是故意戏弄自己,归菀懊恼,可到底觉得蹊跷,这不像他,几时有过兴致上来还肯放过她的?归菀躲在碧纱橱后,一双雾沉沉的眼睛打量着晏清源,陷入了沉思。
直到那扇门,忽的一声巨响,简直是有人在外头把谁给举起砸了进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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