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柏堂改作北宫, 这一年, 大赦天下后, 晏清源改元, 不过简单修缮, 到了这个时令, 松柏青翠, 开轩入目的,便是一脉幽绿,无形中就得了几分清凉之意。
晏清源阖目揉着两边太阳穴, 立在窗前,听到脚步声,也不转身:
“值房人事撤的差不多了, 七郎, 你也不小了,给你个起家官, 准备入仕吧。”
一句废话也没有, 这么单刀直入, 阿兄刚回来, 有那么急吗?晏清泽腹诽两句, 乖顺地应了个“好”, 两只眼,却心不在焉地老往外溜,他没什么心思打听突厥长安的事, 也不甚关心下一步国朝是否出兵南下, 只把一颗心,吊在那座小小的院子里。
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晏清源的问话,眉毛一拧一拧的,晏清源忽转过头来,见他丧气耷脸,一个没调整过来,变成了个尴尬又慌乱的模样,晏清源笑道:
“怎么,我看你比我还累?”
晏清泽一惊,赶紧摇了摇脑袋:“没有,天下板荡,陛下为早日一统教化而征伐四方都没说累,臣天天赋闲在家,岂敢言累?”
听得晏清源朗声一笑:“唔,看来读书有长进,甚好,”他看着幼弟又抽高许多的身板,声音不觉放温和几分,“参军他们估计到了,你让人都进来吧。”
晏清泽顿时如蒙大赦,连声应下,一溜烟跑了出来,果然,迎上李元之一干人着了正儿八经的官服,燕儿似的排开,左顾右盼地都等着被召见呢。
知道都是重臣,晏清泽心里有数,把面容一敛,踱步到李元之跟前,行了一礼:
“陛下请左丞及诸位进去禀事。”
得了这么个准头,众人忙各自整理官仪,由李元之打头,亦步亦趋地抱着各人的奏呈跟在后头,朝书房方向去了。
出了东柏堂,晏清泽跨上马利箭似地直奔目的地,到了地方,把马一拴,还没上前叩门,就听得“哐当”一声响,撞出个人来,是打下手的小丫头,一见着晏清泽的面儿,嘴都瓢了:
“哎呀,小郎君你可来了,那位娘子,她要生啦!”
晏清泽心里一慌,赶紧提步进来,边往里头跑,边问:
“不是早让邺城最好的那个接生婆子等着了吗?人呢!”
“在呢在呢,这不是没个主心骨,等小郎君你么!”
乍得这一句,晏清泽心里颇有几分成就感,只这么一闪,倏忽而逝,上得阶来,一错身,本都迈进屋的那只脚,忽的收了回来,晏清泽侧眸一看,赫然立着的那个身影……以为眼花,再一看,目光停在了他脸上,失声叫道:
“徐之才!”
意外地连名带姓喊出来了,有点唐突,徐之才似是早料到能见着他,没任何讶色,对着他作揖说:“七公子。”
有片刻的不解,一霎间,晏清泽就明白过来了,把眼睛立刻一沉:“是阿兄让你从晋阳过来的?”
徐之才毫不隐瞒地点点头。
自己几时露的马脚?明明这几个月,半点风吹草动也无,难不成,自己的一举一动早都在阿兄的眼睛里收着了?
晏清泽傻了眼。
他同徐之才交汇了几眼,无暇深究,什么都没说,抬脚冲进来,和个小丫头撞上,叮里当啷一阵,水也洒了,盆也翻了,晏清泽大窘,连忙退了出来拽住个人毫无章法地急问起来:
“陆姊姊生了吗?是郎君还是女郎?”
小丫头哭笑不得,袖子挽得老高,额头上挂着层细汗,也顾不上抹,只道:
“哪有那么快的,小郎君在外头等着吧!”
稍间里,归菀已经疼了数个时辰,一阵阵的,钻心蚀骨,她本以为寿春城外他进来的那一刻是人生至痛了,如今看,轻如鸿毛,她被医娘从身后托住身子,两手攥紧被褥,骨节直泛青白,整个腰腹像被恶蟒缠住了一般,绞得她恨不能立下死去。
再一阵剧痛袭来,白皙的腿根间,一股股热流像来了月事一般止不住地直流下来,前头接生的婆子忙凑近,一探,轻吁着抚慰归菀:
“好了,好了,小娘子,嘴先别张这么大,哎,不是这么吸气吐气的,来,跟我学!”
说完,麻溜地做起示范,归菀痛得早大汗淋漓,秀发湿透,豆大的汗珠子不住地直滚,樱唇咬得出血,忍着不叫唤,终于,在徒劳挣扎良久后,一下泄了劲儿,哭出一声来:
“娘亲救我!”
看她一个娇弱弱的天仙似的形容,此刻,发丝凌乱,两颗眸子里盛满了晶亮亮的泪水,那一声,偏又凄楚得戳人心,婆子却不为所动,只暗赞她倒有点汗儿,不像经手的那些,哭嚎起来,简直要破了云彩头儿,嗓子读劈了!于是,又像哄猫唤鸡似的连“吁吁”几声,帮她顺气:
“小娘子,这会还不是叫的时候,留着力气,待会真该生的别没了劲儿呀!”
归菀便这样要生不能,要死不能地阵痛到了日落黄昏,婆子朝下头一探,手指放进宫口,这么一盘算,忽的把嗓子亮起来:
“差不多开全了,快,热水,剪刀都备好了!”
说完,丢给医娘个眼神,医娘会意,托稳了归菀,在她耳畔不断连声鼓舞:“小娘子,放松,对,深吸口气!”
一语刚了,滔天的剧痛猛地袭来,疼的归菀几要厥过去,浑身虚软,哪里还哭的出来,只快把银牙咬碎,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快杀了我罢!
里头哀叫声间或传来,听得晏清泽心里一抽一抽的,胡乱把头一挠,踱过来,踱过去,实在忍不住了,奔到窗子底下,很想跟归菀说句什么,又怕自己打岔添乱,强忍着,只能找徐之才:
“徐先生,你看陆姊姊她要紧吗?”
徐之才镇定多了:“七公子莫慌,女人生孩子,都是如此,有我在,倘真是有什么事,我自会相救。”
晏清泽这才稍稍放下心,目光一动,却是朝大门口探去,嘀咕了一句:“阿兄既然知道,还坐的住?”
脑子里纷纷杂杂一片,没个方向,晏清泽觉得胸口间长满了老高的草,闹哄哄的,他坐不住,还是跟刚才一样又忍不住来回走了。
像是过了很多个时辰。
直到里头忽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劈开天际一般,晏清泽一愣,紧跟着,第二声第三声纷沓至来,他呆呆的,人像是痴了,等视线里跳出几个人影儿,耳畔传来挤破脑袋一样的报喜声:
“生了,生了,是个小郎君呀!”
他才回神,一股由衷的喜悦,从心底直接蹿上头,脚尖一收,狂奔进来,却听得又是一阵尖叫:
“不好啦,小娘子血止不住呀!”
一屋子的血腥气,冲得很,四下里,顿时变作一团慌乱,小丫头们乱跑一气,晏清泽也跟着跑到稍间,立时被定住:
满眼的红。
刺目,粘稠,蜿蜿蜒蜒顺着湿透的被褥张牙舞爪地全漫到他视线里来了。
晏清泽倒退几步,踉跄间,一下碰倒了盆架子,叮叮当当一阵杂音间,他大声吼了句:“徐之才!”
徐之才早得了声儿,也不再避嫌,奔到床头,从一团锦绣被褥里找到苍白如纸的归菀,仔细探看了,从药箱中取出细针,自人中、合谷、三阴交、足三配以关元、隐白、气海等几下穴位果断下针,一时间,目不转睛盯着她,渐渐的,额上沁出密密一层细汗。
可归菀的血没有止。
徐之才眼睛里闪过一阵古怪,他把人打量个透,再无迟疑,伸出手,轻轻解开衣襟,一线雪肤露出来,再往下寸许,一片红肿入目,他这才回首,问晏清泽:
“这个小娘子,是不是受过箭伤?”
晏清泽在一边已经六神无主,呆愣愣地看着徐之才,嘴巴一张,发出毫无意义的一声含糊,徐之才只好再重复一遍:
“七公子,她是不是受过箭伤?”
“啊?”晏清泽失魂落魄地看着不断从归菀下体淌出来的血,一个激灵,眼睛里通红一片,无意识地直点头,“是,陆姊姊受过箭伤,可,可当时都治好了的。”
徐之才手底一松,慢慢摇首:“七公子,箭头带钩,清理不当,是有隐患的,因为产子带着她箭伤也跟着复发,应该有几日了,我怕她凶多吉少。”
“徐先生……”晏清泽眼睛一眨,一点也不质疑徐之才所言,他信得过徐之才,就像大相国家家阿兄那样信任徐之才,小少年痛苦极了,“你也没法子吗?”
问完,徐才之默然,在归菀手腕子上一搭,许久,看了看脸上血色褪得彻底的归菀,在她脸上这么转了两圈,收回手,郑重对晏清泽说:
“一来,血怕是止不住,二来,箭伤复发极为凶险,小娘子元气耗尽了,七公子,快命人请陛下过来罢,属下真的无能为力。”
婴儿的哭声,不知几时止住的,已经被裹在小包被里,在医娘的怀中安静睡了。
晏清泽嘴巴一咧,是个要哭的表情,他忍了忍,趴到床沿,对上归菀缓缓睁开的眼,见到那两颗春夜的眸子,忽的欣喜一笑:
“陆姊姊,陆姊姊你醒了!”
他回头,想要去找徐之才,徐之才却只是摇头,晏清泽面容大变,倏地又把脸转过来,那只依然白得透明的手,指尖,沾了些许血渍,她正费力地想找到他的手,晏清泽眼眶子狠狠一酸,回应了她:
“陆姊姊……”
血正不住地从她腿根间永远地滑出去。
“小,小郎君,我许是要走了,求你……求你把我跟爹爹的明甲葬一处……”归菀神志开始恍惚,眼前,一阵黑,一阵亮,晏清泽的脸时而远时而近,她努力提上残余的力气,目光凝滞,停顿良久,像是想起什么,唇上灰白,“让我看看他……”
晏清泽再忍不住,热泪一下夺眶而出,将安详入睡的婴儿从医娘手中接过,放到她枕边。
污血间,是婴儿干净无辜的脸。
是他么?归菀艰难地动了动目光,她依稀看到了那个人的眉眼,想要伸出手,好好轻抚一下这个初来人世,满是苦的人世的新生命,但她没了力气,思绪飘忽,只在口中喃喃吐出半句话来:
“子惠思我……”
她没能再发出声来,目光落在头顶天青色的帐子上,茂林修竹,曲水流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会稽的春天仿佛也就在头顶,只消她一伸手,就可拥故乡入怀。
她回不去了。
会稽陆士衡的女儿,困在了邺城。
最终,那些晃动的人影都不见了,那些嘈杂的声音也都不见了,整个人世,都寂静下来,她唇边绽出一缕清虚的微笑,往事纷纷摔成碎片,折射着邺城五月的日光,一缕青丝,粘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像最后一枝霜菊永远冻结在了一个寒冬的凌晨。
外头,一对黄莺儿在枝上嬉闹追逐,倏地一闪,飞过那半墙如瀑的花海,朝着又高又远的碧空去了。
她的模样,还是这么美,也还是那个会稽陆士衡夫妇最疼爱的小女儿。
一如最初,她从来没有变过。
晏清泽于泪眼中怔忪地看着她被死亡定住的最后一道目光,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伸出手,颤抖着,替她阖上双目,他知道,总有一日他也会娶妻,但谁也比不上她。
没有人。
东柏堂里,刘响把一早准备好的各样东西呈在了晏清源眼前,他颇有兴味,借着烛台,托腮而视,目光在众多物件里睃巡了片刻,微微把眼一眯,晏清源拿起其中一件,忽的一笑,手指轻轻把鼓柄这么一转,一室内,便立时响起了清脆的叮咚叮咚声,极富节奏。
是个小拨浪鼓。
凑近耳畔,速度加快越发清脆,晏清源下颌微抬,蹙眉一笑:
“七郎跟徐之才这两个倒沉得住气,去看看,人怎么样了。”
不过片刻,刘响退回来,跟着进来的是晏清泽。
晏清源没有回首,拨浪鼓在手中转的越发轻快,也越发清脆。
直到目光游离的晏清泽,来到他眼前。
“阿兄。”
晏清源抬眸,看了看晏清泽,很快,两枚弹丸停住敲打,唇角淡淡的笑意慢慢凝住:
“她人呢?”
还是这么单刀直入。
晏清泽脑中轰的炸开,他没办法控住自己,那张床上,陆姊姊身子还是热的。
“陆姊姊死了。”晏清泽声音在抖,连带着肩头,一起颤出个滑稽可笑的模样。
“陆姊姊给阿兄生了个小郎君,可她不停在流血,徐之才也没办法,徐之才还说,陆姊姊的箭伤也复发了,无论如何,她都活不成的……”
晏清泽忽放声悲哭,完全像个孩子了:
“阿兄,陆姊姊这回是真走了,她死了,我救不了她,我眼睁睁看着她把血都流干了,一屋子全是陆姊姊的血……”
他双腿一软,跌坐到了地上,忽有调皮夜风进得门来,吹得烛火摇曳,地上嚎啕大哭的晏清泽便也跟着晃出个缥缈虚影来。
晏清源没有反应地听着,这时,拨浪鼓坠地,摔出个同样的一声清脆来。
不过淹没在晏清泽的悲戚哭声里。
晏清泽最终被刘响拖走,一室内,又只剩了晏清源,他垂下眼帘,一双眸子,黝黑黝黑的,像夜阑人静时蒹葭丛中的一汪深潭。
此刻,也确是夜阑人静。
良久良久,他抬起脸,吩咐婢子:
“把上朝的衣冠备好,明日我要早起。”
然后,他走了出来,身影很快和夜色融为一体,远处,几粒白星仍在遥望人间,马厩里,望云骓正安静地咀嚼着马草,有人影近了,它便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同他对视,晏清源伸出去的手,迟疑了,停在半空,终究又收回。
于是,最后他只是嘱咐一旁惴惴暗觑他神色的马倌,温和极了:“好生照料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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