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眉眼处, 是惯有的真假难辨, 归菀蹙起眉尖, 凝出一股淡淡的愁绪来:“大将军的心没动吗?那大将军又为何突然唱起《敕勒川》?”
说完把头一低, 去摆了摆自己的裙角, 就要下榻。
晏清源笑着抬腿挡住了她:“我问你话, 你倒反将一军, 长本事了,我的心自然是动了,你的心跑哪里去了?”
归菀一时微觉惘然, 红着面推开他那条碍眼的长腿,自己俯身穿上鞋,轻轻透口气:
“我的心, 在该在的地方。”
一阵风挤进来, 吹得一案头的诗文乱飞一气,飘飘悠悠的, 就往地上坠去, 归菀下意识赶紧去捉, 抢了两页, 看是一首《捣衣》, 似曾相识, 便定在那不动,鬓发无知无觉地就散在了脸庞。
晏清源也从榻上下来,微微一笑, 伸手给她撩开鬓发, 抿在耳后,凑到归菀跟前,两人离得极近,目光虽是同往一处落,归菀却不自觉想朝后退,晏清源身上那股熏香,她也分外熟悉,就是她给熏的衣裳,他这个人,最知道怎么消耗人光阴,要翻动的勤快,熏香要浸透到衣裳的每一个毛孔里,有时,她在熏笼边,被暖烘烘的地龙围着,昏昏欲睡,两只眼皮困得直打架。
“蠮螉塞边逢候雁,鸳鸯楼上望天狼,”晏清源笑着念出来,“这女子,看来是寂寞得很,菀儿知道寂寞的滋味么?”归菀听他这副口气,又暗带轻佻,把诗往他手里一放,“她寂寞,是因干戈未歇,”说着幽幽一叹,婉转声里是道不出的一股子沉痛,“这世上多少人家,拜野心勃勃的豺狼所赐,不但要受这寂寞,更要受死别之殇。”
“再说,这一首,”归菀瞥见底下落款,有意补充,“是仿江左才子谢惠连的《捣衣诗》。”她又捡起几张,错手一看,“原来你们作诗文,暗地里,只喜模仿江左。”
说到这,念及晏清源刚才唱的那一首《敕勒川》,又是何等开阔苍凉,完全迥异于采莲小调,听得她也是十分喜欢,那些想要揶揄的说辞,竟再也不好意思出口。
“学习江左又如何?博采众长而已,南朝的文章,”晏清源见她耳朵那,不知几时红的一片,忽的把话调转了个风向,“和你一样,落花依草的,需要我们北人,给注点阳气才好。”
那抹意味分明的笑,就挂在他嘴角,话说着,不安分的手又伸过来,弹了弹归菀白润透光的肌肤,“好孩子,这股阳气将你滋养的尚可。”
归菀原本侧耳聆听,却等来这样的下文,一时懵然不知,转念深思,出了出神,那重红云漫漫织成,只奇快得福了个身:
“我回去了。”
脚步一转,踩在了一页纸上头,归菀低头把目光一投,赫然见《和卢静之早春三首》白纸黑字的,闯进了视线里,他认得卢伯伯呀?归菀揉了揉眼,确定一下,两只眼睛望了片刻,眼珠子才激灵灵动了一动,还没蹲下来,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已经先她一步,归菀不知忽发哪门子癫痴,抬脚对着晏清源那只手,就踩了上去。
幸亏她力气不大,晏清源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满脸诧异地抬头看她一眼,归菀一时反应过来,羞愧难当,期期艾艾地扯出个谎:
“我没看见大将军……”
看来,她以为自己是瞎了,晏清源但觉可笑,手抽不出,见她还傻愣愣不挪窝,不满地冲她后膝窝就是一记,归菀身子一软,就要跪倒在他跟前,惊慌失措间,晏清源早稳稳地抱住了腰身。
这个样子,简直就是她扑进他怀抱之中,男子的麝香味儿十足,归菀气喘不定地仰起小脸,对上他目光,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晏清源嘴角一扯:“拙劣,你还是省点心罢,踩一下,能死了我是不是?”
归菀愕然,眨了眨长睫,表情像被抓了现行的孩子,忽委屈巴巴地垂下脑袋:
“我真不是有心要踩大将军。”
她这么一扮可怜,倒有几分可爱得趣,那一把娇娇软软的声音,柔弱似水,也格外顺耳,可晏清源心思却不知飘向了何处,心不在焉应了句,把怀中人一松,一双眼睛重新再回归菀面上笑着打量:
“你是亏吃的少了,”一面说,一面竟把这诗交给她,“你卢伯伯如今在邺城,过的是金石丝竹,酒宴华章的日子,结交知己,不知多快活,他和我府里的参军温子升,也许你听说过,北地三才的温子升,十分投缘,纵论千古,快意今生,岂不也很好?你拿去看看罢,都写了些什么。”
这一串话,归菀听得脑子“轰”了一下,神色有恙,微微一闪,过去了,心里千回百转的,断不肯信晏清源,呆呆看了看那几首和诗,越发刺目,拿在手里倒像个烫手山芋了。
她脸上红霞此刻褪了干净,仍是一张晶白的脸,那双眼睛,扑闪着在寿春时特有的几分稚气,带点茫茫然,晏清源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把她衣襟理了理:
“那些梅花好些日子没动静了,你有心就动两笔,不想就写一划字,眼见着春天可就到跟前了,咱们还有野趣未寻呢。”
他的手,似有意,似无意得擦着她下颌过去,归菀又是一紧,以为他要摩挲上来,攥着作恶也是极有可能,却什么也没发生,再想那几句话,心里一阵烦乱,赶紧点头应下。
一触到晏清源那双含笑的眼睛,归菀飞速避开,走过去把砚台取来,晏清源在身后问道:
“要不陪我下会儿棋?”
归菀不愿同他相处,言不由衷地说道:“我有心陪,可……”不由自主的,脸上又是一红,“我身上这会不大好,想回去歇着了。”
晏清源会意,看看砚台,去摸她双手,惊得归菀一甩推开,被篾箩上的刺扎了一般的反应,末了,觉得自己也着实太过,忙找来一句话遮住:
“我日后若想听《敕勒川》,大将军还愿意唱给我听吗?”
说到这歌谣,归菀心底莫名悸动一阵,脑子划过一个同样莫名的念头:晏清源如果只是那个唱着《敕勒川》的晏清源该多好啊!
想到此,倒把自己也吓一跳,眨了眨眼,忙把不该想的念头拂去。
“看心情。”晏清源不咸不淡丢出一句,眼中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归菀一怔,不再多说,走到门口时,忽然听他又叫住自己:
“菀儿,学一学你卢伯伯罢。”
我卢伯伯才不是这种人!归菀心里忽就一声呐喊,面上的表情都凝固了,却回首对晏清源赧然点了点头,提着裙子出去了。
她刚一走,晏清源面上便没了表情,回到榻上,把个一盘棋子拨拉的乱响,扶额想了半日,喊进早在那探了半天头的那罗延:
“温子升和卢静几时走的这么近?”
这半天,见陆归菀忽的停在了窗口,正纳罕,转眼就闪进了房,那罗延早在外头等的躁了,无聊地转着把匕首,抛过来,掷过去的,花样翻了几番,终于等到世子爷一招呼,连忙奔了进来。
“属下去查一查?不过,世子爷,我猜,也就是文士们臭味相投,各人写篇子文章,再互相吹捧得上了天,俩人乐在其中,这一下,不就成了狐朋狗友?”
他说话粗,却总是不乏正理,晏清源边听边往院子里走了走,见几竿凤尾,翠的逼人,甚是精神,一丛子似有若无的绿影从墙角冒了出来,以为是错觉,走近一看,果然向阳的那片,有草尖探了头。
一年里头,晏清源甚爱春秋两季,春之勃发,秋之高爽,一见这点子春意,不期而遇了,眉头一扬,眼睛里满是别样神采:
“让你这么一说,不能当饭吃的,一律无用,眼皮子浅。”
那罗延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属下不管那些,只想吃肉喝酒,跟着世子爷打天下,将来,”说着目中有了殷切盼望,眼巴巴看着晏清源,“也盼着世子爷给属下封个将军!”
晏清源哼笑一声,扬手掐了朵红云英,在手里转着圈:“这件事,不能忽略过去,你还是去好好查一查,温子升忠厚,我怕的是卢静藏着歪心思。”
打春过后,邺城南北开渠之事十分要紧,晏清源下朝后在尚书台听一众尚书就征发豪门客隶吵的头昏脑涨,遂托腮倚在个裹脚杌子旁,阖目养起神来。
一时间,不知谁先发觉的,互相汇了个眼神,台阁里顿时鸦雀无声,水泼尘息。
晏清源这才缓缓睁眼,目光在众人脸上,若无其事地扫了一圈:
“吵了一个时辰,宫门都要落锁了,”在宋游道面上停了一停,“左丞,你几时能拿出个主意?”
同崔俨一并升迁的,一在南御史台,一在北尚书台的宋游道,是大相国也看重的人物,此刻二话不说,十分刚硬:
“邺城客隶,近数十万,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西有贺赖,南有萧梁,北尚有柔然虎视眈眈,邺城可谓三面受敌,常年来,一直募兵不断,开渠再征民夫,怕惹民怨,晏清源早瞄准了勋贵家中的客隶,只是碍于情面,知道这一计策难行,少不得百般阻挠,闹到晋阳找大相国说理也不是没有先例,这会听宋游道坚决的很,大有锲而不舍的劲头,晏清源把图纸往他跟前一丢:
“宋左丞,那你看,这么重的担子,谁来挑的好?”
宋游道一笑,一点也不含糊:“大将军,下官来挑最好。”
说的四下里一静,晏清源闻言已是朗声大笑起来:“好,宋左丞不俗啊,这个担子就你来挑。”
这一下,众人也都跟着笑起来,左仆射晏清河此刻,看了看宋游道,替他将图纸慢慢卷起,脑子里将宋游道这几载事迹过了一遍,才若有所思地又看了看兄长。
这明摆是要宋游道去做恶人,挑的既是担子,也将是权贵们蜂拥而至的骂名。
客隶的事情一定,晏清源起头要走,宋游道却把一沓折子递呈了过来,大略一过,十几份弹章,晏清源笑了:“我回去细看,左丞,还有事情吗?”
“尚书台每日点卯,迟来的,早走的,没个管束,下官看,不如在台前游廊下,设点簿,记录自尚书令仆射以下个官员出入的时辰,大将军意下如何?”宋游道话虽如此,点簿都已经拿出来了。
周围人暗觑着他,也不知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一时台阁里又安静如斯。
晏清源笑而不语,把话扔给晏清河:“左仆射说呢?”
晏清河本正收拾案前卷宗,手上一慢:“左丞如此肃整,纲纪必得振作。”
从尚书台出来,兄弟两人结伴而行,晚霞将宫阙烧的一片富丽堂皇,飞檐斗拱,玲珑翘曲,整个天地,将繁华都浓缩到这一处似的,晏清河面上又因余晖,有了几分血色:
“阿兄遇刺的事情,还是没有结果?”
怀揣着的这个念头,确也让他挂心多日了,大将军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的。
“有了,”晏清源蔑然一笑,手指摩挲着臂弯间的折子,“我昨日给大相国已去密函,说出来,其实倒也无甚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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