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猎时, 我也跟着么?”归菀捏了捏衣角, 有点束手无策地看着他, 眼睛却一眼偷瞄着苍鹰, 暗自惊叹它体格真大, 那一双眼睛, 咦, 腾腾的杀气,锐利无比,怎么像极了一个人?归菀不以为然地咬了咬唇, 脑子里忽闪过上元节的一张脸,便扭了下身子:
“把我放庄子里罢,我随便走走。”
一语面先红, 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 晏清源听得不甚清楚,笑看她一眼:“我改主意了, 你跟我上去, 晚上带你吃烤鹿肉。”
“可是我……”归菀没把话说完, 脸上红云铺的更开, 晏清源附耳低笑一阵:
“别这么娇气, 不是上过药了?昨晚上衔得那么紧, 腰都要扭断了,我倒是想出去都不能。”
归菀一下捂住了脸,声音低如蚊蚋, 窘迫地要哭出来:“我没有, 是你不肯……”他当时简直要撞坏了自己,底下泄的一塌糊涂,无论她如何告饶,晏清源置若罔闻,咬着她肩头连口都不松。
这么一想,肩头也是隐隐疼着。
“世子爷,二公子崔中尉他们准备从西边上山,就不过来了。”那罗延驾马而来,在晏清源身边打着圈,目光一扫归菀,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世子爷不会也带她上去罢?”
晏清源扬眉一笑:“有何不可?”
说着目光放远,长空当头,随即挥鞭抖一记空响,亲卫们登时精神一振,听到主人命令,迅速翻身上马,看晏清源眼神一动,一时间,呼喝不绝,鞭声盈耳,卷的尘土飞扬,枯草折暴,山脚下成顷的森森凤尾,也跟着涌起了滔天的碧波狂澜。
腰身一紧,归菀便随着晏清源当即策马狂奔而去,本天凝地绝的,此刻,厉风横扫,打着转在头顶飞窜,一整个冬日不落的残叶,也都旋旋的直往面上扑来。
归菀没经过这样的场面,又兴奋又害怕,唯有死死抱住了晏清源,仿佛天地之间,在这样呼啸强劲的时刻里,他才是她唯一的依靠。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身下一顿,晏清源掣紧了马缰,骏马的前蹄在空中划出半道完美的弧度,稳稳地停当下来。
晏清源拍拍归菀的小脸:“别躲了。”归菀这才迟疑地松了手,眼睛往四下里一看,不是在看景,只在寻人,心思正乱转着,那罗延在那边旁冲晏清源高声喊起话来:
“二公子他们还没上来,说是半路惊了马,世子爷,要过去看看吗?”
“不必,”晏清源嘴角扯了扯,笑了一声,朝亲卫们错个响指,“今日谁狩猎最多,我赏他一匹紫燕骝!”
话音刚落,领头的侍卫见机吹起长哨,鸣荡的漫山遍野,十几个精锐都是心腹中的翘楚,个个武艺不凡,一听世子爷发话,一水儿的目光如炽,腰杆挺的如拉满的弓,欢呼声突然聚在一起,又猛得整个炸开,一骑骑身影,绝尘而去,瞬间闪进丛林中不见了。
“大将军……”归菀听得林间骤然响起的一声猛兽低吼,震的耳膜发疼,吓的后半句跟着咽了回去,晏清源低首看她,一张小脸都变了色,含笑搂紧归菀,给她脑门就是一记响弹:
“我还在这,真没用。”
归菀面上慢慢泛回来血色,不好意思地掠了掠头发,攥着他的衣襟,抿唇儿不语。
“说呀!”晏清源不忘给那边已经满脸不耐烦的那罗延一记警告,把弓箭接了过来。
归菀看他动作,这才把未完的话说出来:“大将军带着我,不便狩猎,把我放下来罢。”
“唔,”晏清源垂眸调了下弓的松紧,箭筒背好,随手捏了她一下,“勉为其难罢,狼怕是射不到了,给你射只野兔子是还绰绰有余的。”
说罢一指按在归菀唇上,扭头看了一眼同样被带上来又被放下的秋芙花芽两个,傻愣愣在那站着,便吩咐那罗延:
“去,扎营,我要在山上过夜。”
那罗延眼巴巴瞅了眼林子,苦着脸:“世子爷,我也想要紫燕骝呢,再说,就我一个人扎营,扎到猴年马月啊!”
“那不是人么?鹰场里不是人?少废话,干活去!”晏清源扬鞭一指,掉了个头,不再听那罗延罗里吧嗦,一带缰,疾驰去了。
耳边尖啸,呼啦啦过去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归菀将脸埋在晏清源怀中,什么都不管了,由着他鹞飞鱼跃,轻盈迅捷地追逐起猎物,察觉到晏清源手臂一动,想是在搭弓放箭,归菀屏住了呼吸,下一刻,只听一声破空而去的声音响起,骏马停了下来。
这半日,晏清源驭马狂堵一头雌鹿,一前一后,如影随形,眼见射程正好,雌鹿已经慌乱崩溃,而放出的这一箭,嗖的却是没入了草丛,那头鹿眼睛一扑闪,窸窸窣窣踩着长草,蹿进林中,逃走了。
归菀看在眼里,以为没射中,可分明还有机会,仰面问道:“大将军怎么放走了它?”
晏清源手中长弓一垂,望着归菀那双眼睛,笑吟吟道:“是头母鹿,她半道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倒教我记得一个人来,我舍不得呀!”
归菀听不出他在逗弄自己,一脸的天真不解:“大将军的旧相识?”
问的晏清源发笑,一点头:“可不是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归菀听得一愣,等明白过来,飞霞上颊,不禁捶了晏清源胸膛一下:“大将军又排揎我!”
见晏清源只是戏笑看着自己,仿佛意识到什么,忙收回手,红着脸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没骗你呀,你和她一样,又无辜又柔弱,看得人心软,况且,”晏清源凑近她耳畔,语调暧昧了几分,“那头鹿有孕在身,我不好杀生,日后我的小菀儿也是要当娘的。”
归菀听得一僵,冷不防他又提起这遭,心口跳了跳,勉强说道:
“大将军儿女双全,而且,日后还会再有,我,我……”
晏清源看她又开始窘迫,亲了亲脸蛋:“嗯,我可没说什么,看你这意思好像就打算要给我生孩子?”归菀急的去阻他的唇,两只眼睛焦灼地发亮:
“没有!我不会给你生孩子的!”
黑白分明的眸子一定,倔强的很,晏清源微微一笑,拿掉她的手,捏了两下脸颊什么也没说,极目一眺,隐约瞧得见间或一闪的人影,林子里的百兽,想必正被追的走投无路,看了片刻,他才转过脸,瞧了瞧归菀,:
“我昨日送的新簪子喜欢么?”
归菀正愁两人就这么僵持不下,忙答道:“喜欢,早就想要这么一枝簪子了。”
“喜欢就好。”晏清源目不转睛看着她,卡在她腰间的手一松,拍拍归菀肩头,指向草丛:“帮我把箭捡回来。”
“大将军狩猎,射出去箭还要捡回来?”归菀只觉怪异,晏清源一面助她下马,一面居高临下冲她一笑,“我这箭不同寻常,造价大,既是空箭,不想浪费,去罢。”
归菀抬起小蛮靴,一步一步,两边是荆棘,小心拨开,慢慢朝草丛走去了。
男人的衣裳,在她身上,太嫌阔,风吹的她一缕青丝偷偷跑了出来,俏皮得很。晏清源平静地看着她背影,反手一取,重新拿出枝箭来,一脸毫无波澜地搭上了弓。
箭头方向正对着归菀,归菀浑然不觉,已经起了身,将箭捧在掌心,低着头仔仔细细打量:三菱型箭镞,尖锐无比,鹘鸼箭羽,也是寻常,同爹爹军中用的箭,似乎并无多大区别。
晏清源已经将弓抬起,眸子一凝,箭头不偏不倚对准了归菀背心,只消他一松手,两个陆归菀也要被射透了。
“前面的,可是大将军?”
一阵繁乱的马蹄声近了,是崔俨,晏清源一张古井无波的脸,这才皱了皱眉头。
归菀顺声回眸时,只觉耳畔呼啸而过一阵风声,晏清源手中的那枝离弦利箭,几是擦着她脸颊而过,“嗖”地射进草丛,归菀身子一软,顿时捂住胸口,颤颤一回首,那枝箭,中石没镞,只余箭羽在外,风吹的野草,还在飒飒作响,一摇三曳。
他的力气真是大到骇人,归菀兀自还在惊愕之中,只听晏清源已淡淡笑对前来的崔俨说道:
“中尉这么一嚷,害我失手露丑,到手的狍子没了,怎么补偿?”
崔俨方才一错目,分明看出这边是晏清源的身姿,一身戎装,蜂腰猿臂的,醒目非常,待近了,才见草丛里还站着个身量不高的鲜卑随从,一时也没着意,遂笑答:
“已经甘为驱使,大将军看怎么才好?”
他不善骑射,宁愿在家多啃两本书,写几个折子,架不住晏清源热情相邀,此刻,骑了这一路马,受惊数次,冷汗出了一背,浑身都不自在,别说打狍子了,就是弄只死兔子放到眼前给他射,他都不见得能拉满弓。
晏清源哈哈一笑:“好一个甘为驱使,中尉等着怨声载道罢,”眉头不经意动了动,“二郎人呢?带多少人来的?”
“就一个阿六敦,都钻林子里去了。”
正说着,那罗延驾着马也寻到了这里,目光一阵睃巡,忽定在晏清源身上,眼前一亮,乐颠颠到了跟前,叫了声“世子爷”。
晏清源点了点头,瞥一眼立在那拘束尴尬的归菀,还呆呆地捧着箭枝,招手示意她过来,把箭接过,放进箭筒,低眉笑看一眼:
“你该累了,先回营帐歇着。”
言简意赅交待完了,丢个眼神给那罗延,那罗延一脸错愕,一副怎么又是我的表情,晏清源面上淡淡的,眼风一动,那罗延便捕捉到了里头冷厉的意味,世子爷心情不妙,那罗延忙不迭看引归菀:
“陆姑娘,走吧,我先送你回营帐。”
归菀察觉出几人目光一时都聚在自己身上,羞得一低头,匆匆跟那罗延去了。
看了这半日,崔俨才瞧出是女子,不用想,猜出是陆归菀,失笑摇首,却也没说什么,听晏清源问一句“中尉还骑的动马么?”赶紧应一声,执了鞭子,刚夹紧马腿,再看前面,晏清源背着弓箭,如虎如狼,早一骑如风,离得远了。
分明紧跟又听见一声长啸,只觉头顶一阵气流,连带着巨影投落,晏清源钟爱的那只海东青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扑棱棱的,稳稳地停在主人肩头。
鹰隼一击,百鸟无以争其势;猛虎一奋,万兽无以争其威。崔俨如是想着,发力追赶上去。
这片山势绵延,一年到头来,晏清源分春、秋、冬三季各组织一次大规模狩猎,平日里得闲,自己只带个两三人,轻车从简的,打了猎物,就挂满马头,燃起篝火,也不分主仆,撸起袖子大嚼起来,颇有真名士自风流的味道。
这一回,心腹们倾巢出动,各自卯足了劲,紫燕骝骨腾神俊,世子爷就这么轻而易举许诺出来了,实在难得,等众人欢笑着策马陆续而出,这一阵飞鹰走犬结束,各自收获颇丰,唯有二公子晏清河的马头上,只串了两只野兔,再无他物,尚且不如阿六敦。
清点猎物时,那罗延已经赶到场,众人一见他露面,七嘴八舌打趣起来:
“那罗延今日是怎么了,被女人喝干精血了?连头也不敢出了!”
“那罗延,你难不成瞧不上紫燕骝了?惦记着世子爷的这匹照夜白?”
那罗延踢了一脚碎叶子,扬的眯人眼,笑骂还嘴:“去你娘的,少烦我计数!”说着开始逐一清点,晏清源还在马上,一旁是晏清河崔俨两个,正都往这边张望着。
看看晏清河那两只野兔子,晏清源直言不讳笑了:“你身边又没女人,怎么,今日脚底下发软吗?”边侧崔俨听得风平浪静,晏清河倒也神色不改,微笑道:
“弟不善于骑射,阿兄又不是不知。”
“我听说你拜佛拜的勤,既然是发菩萨心肠,倒没什么,晋阳那边,你主持新凿的石窟,我还未有机会去看,”晏清源猛可里提起这一事,扯了扯缰绳,坐下照夜白罕有的带了点焦躁,晏清源安抚两下,才继续说:
“凿石窟,虽也算盛事,可到底费耗民力财力,有那么几个窟,是个意思就行了,我看度支部送来的预算计薄,有一条,陛下的意思,便是要在邺城也新凿石窟,你是左仆射,该出面就得出面。”
点到为止,晏清源也不多说,那边那罗延跑过来一面报数,一面呈上了湿润好的手巾:
“刘响拔得了头筹,世子爷瞧,把他乐的!”
晏清源笑着回眸看一眼,赞赏的目光投过去示意,见几人抬过来一头野猪,看看近晚的天色,打了个手势:
“弄点柴火来,准备篝火烤肉!”
听那一众人呼啦一声又兴奋地叫嚷起来,晏清源似乎也心情大悦,只是没接手巾,从怀中掏出个玉色绫帕子,那罗延一怔,赶紧机灵灵地把腰间扁银水壶一解,奉给了晏清源。
晏清源解了壶嘴,把帕子蘸湿,这才抹了抹脸上这半日覆上的浮沙灰尘,帕子上的梅花,飘忽一闪,还没等人看清那图案,晏清源随意往袖间一掖,半边还搭在外头。
看晏清河另接了手巾正擦抹着,笑了一笑:
“弟妹一众人还在晋阳,你身边,也没个正经女人不成,回头,我买两个绝色丫头给你,好歹有人照料下起居。”
晏清河动作一滞,没有拒绝,只是抬首道:“我先谢过阿兄。”
一阵风过,帕子轻飘飘打了个旋,掉地上去了,立时沾了土,那罗延见晏清源没在意,忙给捡拾起来,送到眼前,晏清源只瞥一眼,随口道:
“都脏了,丢了罢。”
帕子上的清香,还萦绕入鼻,沁人心脾,那罗延吸吸鼻子,狗腿一笑:“洗洗还能用,要不世子爷赏了他们,巴不得拿这个擦把手呢!”
晏清源旁若无人地掸了掸身上浮灰,看看那帕子,淡笑的表情下,泄了丝冷锐:
“帕子么,这种私人的东西,我用过就是扔了,也容不得给他人。”
一语刚落,只听后头林子里扑簌簌一阵乱响,风吹草动,引得照夜白更是不安,晏清源锐利的眼风往后一瞥,但听唏律律一声,照夜白似受到了惊吓,猛得尥起了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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