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中箭, 李元之见是个好时机, 毫不迟疑, 赶紧命人把他抱了回来, 对晏清源道:
“世子, 太宰和明月都在, 大可督战, 七郎要紧!”
晏清源本对七郎先自作主张出手救陆归菀,又兀自来阵前,心里窝火, 此刻,见他受伤,那小脑袋软软一耷拉, 把个热情的目光还投在自己脸上, 可嘴巴已经发不出声了,一蹙眉, 在众亲卫的簇护下回了营帐。
医官跟着一众人进来, 倒把归菀一惊, 见晏清源把人平放榻上, 定睛去看, 心头狂跳, 她忍不住低呼出声,忙把榻头杂物拨开,面容一凝, 看了看晏清源。
见过他受伤, 归菀很快冷静下来,自告奋勇便出帐烧热水去了。晏清源也没拦着,等医官看过,多亏七郎也穿甲,魏军的甲胄又厚实,伤无大碍。
箭□□后,止血上药,一番处理后,晏清源不肯耽搁,瞥一眼归菀起身:
“你看着他,我还有要事。”
话十分简洁,说完就走,连归菀应声的功夫都没给,归菀瞧着他急匆匆而去的背影,目送出去了,转过头,见晏清泽脸色恢复几分,正对自己露个亲亲热热一点也不生分的笑容:
“陆姊姊,你昨天刚谢过我,我今天就要谢你啦!这是不是就叫风水轮流转?”
许是笑容太盛,扯着伤口,晏清泽跟着就龇牙咧嘴了下,又把俚语错的滑稽,归菀忍俊不禁,却又想他受伤了不该笑他,遂憋着个笑,把胡床搬来,坐在榻头,对着这个莫名愿意同自己亲近的小少年柔声说道:
“救命之恩和举手之劳,怎么会一样呢?七公子,你怎么受的伤?”
这个称呼,分明让晏清泽听着不大乐意,也很想听她像阿兄那样唤自己“七郎”,陆姊姊的声音真软,仿佛身上也跟着都不怎么痛了。话在嘴边,滑溜溜兜了几圈,到底没敢提,唯恐阿兄怪罪,却把嘴一撇,在归菀面前,完全像个小孩子了,哼出一声:
“我没本事,被箭给射着啦!”
听起来,竟是在埋怨自己呢,归菀觉得他妄自菲薄了,笑着鼓励说:
“不,你怎么会没本事呢?依我看,七公子人小志高,临危不乱,”脑海里跃出昨天那一幕,由衷赞道,“我觉得七公子长大了定是一方豪杰。”
被归菀一夸,晏清泽面上先是羞赧一喜,继而稚气犹存的脸上又有些沉重:“陆姊姊,我以前总说要当将军,跟着阿兄打天下,今天的事,我才知道,人死真是太容易啦!一个箭镞过来,射不巧,就一命呜呼啦!”
这话一出,归菀面上浅笑凝在了嘴角,看着眼前这个活泼泼对她刚有救命之恩的小少年,捂着伤口,大喇喇谈着生死,不敢想象,倘若真如他所说,射不巧,这个可爱的少年就已经不在人世了……一时出神,忽低声自语说:
“是,人死很容易,所以应当爱惜性命。”
晏清泽少年心性,发一时感慨而已,转眼间,就能把这份沉重忘却,抛掷脑后。一双机敏的眼睛早被几上插着的一束野花吸引了过去,只觉稀奇,中军大帐哪有插花的呀!再一想,唔,对了,阿兄的书房寝阁都是喜爱插花的。
瞧着瞧着,又觉熟悉,这才想起当初兴致勃勃看人做堰,两旁开的,便都是这种花,于是,兴高采烈跟归菀说道:
“陆姊姊,堰口那全都是这种花,下回,你去那采。”
一提堰口,归菀顿时心绪不佳,不想在他跟前显露,起了身,去给花续水,拨弄一番,等掩饰过去才扭头问晏清泽:“你渴不渴?我给你倒碗茶。”
把茶端过来,晏清泽尚能坐起,勉为其难给归菀个面子喝了几口,“呸”的一声吐出茶梗,尴尬笑了笑,归菀立马会意他是不爱喝,反应过来:
“你是不是想喝酪子?”
晏清泽见她一下说中自己的心思,赶紧点点头:“我在晋阳都是喝酪子,陆姊姊,你跟阿兄都喜欢饮茶呀?”
无端把两人放一起说,归菀别扭,搪塞一句:“我小时候在家乡便习惯用茶,跟你阿兄,一点关系也没有。”
也不知她是想要撇清什么,晏清泽浑然无察,看着归菀,很认真的表情:“我阿兄跟陆姊姊,其实很像,都爱读书写字,也爱饮茶,所以阿兄才这么喜欢陆姊姊。”
他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来,猝不及防的,归菀脸上霎时间红了,把发丝一理,忍不住驳回:“你小孩子家……”话没完,只觉愈发难堪,转而替他查看伤口,晏清泽的眼珠子机灵灵一转,觑着归菀的侧脸,奇道:“陆姊姊,你耳朵怎么也红了?”
归菀想要恼,转念一想,他到底年纪小,怎么好计较,把唇一抿:“很多事,你不知道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长大于晏清泽而言,还有个几年,此刻,他只是把头一歪,琢磨起来,要是陆姊姊也能生个小侄儿就好了……
归菀说完,见他发呆,以为是累了,便留晏清泽在帐中歇息,自己独自出来,才发觉外头异常闷热。
帐前,三五蜻蜓飞过,红影儿在眼前这么一点,就走了,归菀朝矮木桩上一坐,托起腮,无聊拽起脚旁一丛夏日蓬勃的芣苡,回想着晏清泽那几句孩童无忌之语,心里乱乱的。
不远处,望云骓在树下拴着,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咀嚼马草,很专注,一双大眼睛,安静看向归菀,归菀同它目光一接,把手里芣苡一丢,走过去,捧了豆饼,凑到它鼻息间,掌心里一阵温热微痒,她微微一笑,心头阴霾一扫而光,一手顺着它的锃亮毛发,很亲昵地把脸贴了上去:
“你的家人呢?望云骓?”
可一想到,骏马是他所赠,骑术也是他命人所教,归菀心境又复杂起来,手底动作凝滞,她把脸轻轻挪开,摸了下长长的马睫,掉头走回了营帐。
晏清泽酣睡,打着轻微的鼻息,归菀蹑手蹑脚把周围收拾一番,忽觉天色暗的极快,听外头忽就狂风大作,隐约有马的嘶鸣,咣当一声,什么东西似乎被掀翻在地,外头兵丁急跑的脚步声起来了。
这是要下大雨的预兆。
风打着旋儿,刮进大帐,把归菀刚掌上的灯吹得歪歪扭扭,晏清泽被惊醒,忽的坐起,喊她一声:
“陆姊姊,有敌军来偷袭吗?!”
归菀忙弯腰伸手挡了下烛火,摇头笑说:“不是,要落雨了!”
“啊?阿兄还没回来?”晏清泽显然关心这个,话音刚落,一道惊雷劈下,转瞬间,听得外头噼里啪啦乱响,密雨斜侵,豆大的雨点子就砸进了泥土。
晏清泽静心聆听片刻,眼睛一闪,忽对归菀亢奋说:
“这雨一下,阿兄明天就能泄洪!高景玉完蛋了!”
幕天席地的暴雨,被风一卷,映着闪电,倒更像密匝匝的水墙,折着白炽炽的光,归菀不由捏了捏掌心,朝外看去,外头这个时候,勉强临到黄昏,此刻,一下变成暗夜了。
不知等多久,帐帘一打,终于走进来个湿漉漉的晏清源,归菀眼前一亮,忙奔上前来,脚下猛地一痛,只能生生收住步子,语调微急:
“世子!”
仿佛全然忘记了昨日两人明明多有龃龉。
晏清源淋了个精透,不假手他人,自己卸了甲,没搭理归菀这一声,而是看向晏清泽:
“七郎,怎么样?好些了吗?”
晏清泽见他平安回来,斜瞥眼归菀,自己倒不好意思留在这了,答了几句,坚持要走,晏清源看看他,本有话想说,碍于归菀在便不强求,命刘响把晏清泽送回去了。
剩他两人在,一时无话,晏清源里头衣袍紧贴身上,贲起的线条一览无余,归菀臊得只能别过脸,默默给他执起盏亲兵刚送进来的热茶,斟了一碗,垂着眼眸递给他。
晏清源饮了,轻轻透出口气,一脖子缠的都是风雨携裹来的残叶,他抹了一把,也不用热水,把手巾朝水盆里一丢,三五下脱去了中衣,开始擦拭起来。
归菀不好去看,十分尴尬地背对着他,把野花摆了插插了摆,倒腾数回,听动静小了,一转头,晏清源已经换上了身干净便服,朝榻上盘腿一坐,舆图摊在小几上,两只眼,就粘在上头不动了。
外头狂风暴雨,更衬得帐内寂寂。
亲兵湿湿嗒嗒朝帐口一站,回禀了声,晏清源抬眸,丢个眼色给归菀,归菀便走过去,把饭菜接过来,里头难免飘进了雨水,戎马生涯,这是司空见惯之事,晏清源幼年吃惯苦,丝毫不以为意,把舆图一推,看向归菀:
“过来一起用罢。”
归菀走路,依旧有点不大平整,脚底还疼着,晏清源看她,终于轻笑出一声:
“唔,好菀儿,你要是成了跛子,就算想嫁人,恐怕也没人要了。”
上来就是好一番打趣,归菀一听,把食盘给他没好气一放,晏清源的手已经伸过来点在了她鼻尖上:“我倒可以考虑勉为其难一下。”
归菀一窒,见他半真半假的笑眼里,被烛光一衬,温柔漾着眼波,未免觉得缥缈,把双箸给他摆上了:
“世子,你不饿呀,快点用饭吧。”
晏清源手顺势一落,抚了抚她脸颊,笑道:“刚才是因为七郎在,你脸皮薄。”
没头没尾的一句,这一刻,归菀却从他动作里领悟了,面上一热,自己先摸拿起了双箸。
一顿饭吃完,晏清源又看了半日舆图,忖度半晌,似有了倦意,见归菀又默默坐在一旁描补针线,不免失笑:
“你跟着我,真成了当家的小媳妇,别做了,熬坏了眼睛。”
归菀似乎对他这套说辞惯了,只窘一瞬,很快复归平静,抬脸冲他浅浅一笑,接续摆弄膝头的袍子去了。
晏清源一边揉着额角,一边笑吟吟看她,不知怎的,她坐在烛光里,又让他想起了家家,以及那些从怀朔到洛阳,从洛阳再到晋阳的颠沛流离,一下都顺着记忆的甬道如外头雨水哗哗涌了过来。
外头正雨声如注。
他对归菀招招手:“菀儿。”
归菀抬头,晏清源笑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归菀只好把袍子一搁,刚走到他身边,就被他牵住了手不放:“我没腾出功夫罚你。”
归菀两只眼无辜看着他:“世子要罚我什么?”
“昨日给我闯出那么大祸来,你不该罚?”晏清源要笑不笑地盯住她。
归菀自知理亏,把眸光一垂:“世子,我下次不敢了。”
想来,也是真的后怕,她怕的不是死,而是掉进另一场噩梦连死都不能。
见她脸上,悔意都遮不住,晏清源笑笑,揉了两下小手,归菀忽抬眼说道:
“世子让人放箭避开我……”余下的话突然又怎么都说不出口了,她要和他泾渭分明,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本要射杀她,但结局却是他竟救了她,归菀嘴唇嗫嚅半天,最后,变成了嘴角一抹羞涩:
“我其实是高兴的。”
晏清源一笑:“你说过了,我知道,怎么,生死一线间的滋味尝够了吗?”
归菀一愣,脑海里闪过一瞬当时的痛觉,她终于慢慢点了点头。
“那就好,以后好好跟着我,不要再想其他不相干的。”
晏清源说完,伸出手来,在她领口有意无意摩挲两下,大有深意望着她:“听明白了吗?”
归菀回望于他,他温和的神情,谆谆善诱的语气,不容人拒绝的姿态,都让她觉得荒诞不经,又伤感无比,归菀怔神间已经被他拉过来翻身压在了榻上,他在找她的唇。
“我很快就能拿下颍川城了,好孩子。”他停下,温热游走的气息留在耳畔,轻轻一咬,兴致盎然地说了这么一句。
归菀眼睛蓦地一睁,对上他此刻也闪烁不定战火燎原的眸子,不知想到什么,忽就忍无可忍:“你不要喊我好孩子。”
那双就要开始攫取的眼,如寒光,定在了归菀身上,晏清源微微一笑,手探进衣襟,找到她那处疤:
“我欠你的,我知道。”
归菀的一双灵目中,陡然涌出热泪,攀在他肩头的两手狠狠一抓,随即,又软绵绵滑落下来。
晏清源给她拭去泪水,手底时重时轻,归菀一双秀眉始终微微蹙着,他弄半日,始终不见她松弛,绷得死紧,身子秋风落叶般直打颤,无奈一叹:
“好吧,你不要。”
归菀哽咽着把头一点,推开他手,低声说:“我不是你发泄的物件。”
晏清源一怔,见她这半日脑子里想的都是这,忽冷笑一声,反倒蛮横起来,将一条腿抬了:“我偏要!”
风消雨歇,他还握着她的腰肢不让人躲,归菀昏昏沉沉,唇瓣忽被他重重一咬,迷离间,听见他语调不清地在耳边笑骂了一句什么,没入心,直到他说,“傻孩子,我是喜欢你,怎么说多少遍就是不开窍?”
他甚是温柔,归菀无力看他一眼,头一歪,趴伏在了他怀中。
“等回邺城,继续调理身子罢,给我生个世子。”
本都乖顺无言的归菀,心口一疼,仿佛更能明白方才他那一阵的来势汹汹,她微微出神,佯做未闻,动也不动了。
身上狼藉,晏清源为她清理干净,才抱紧人,枕着风雨,把下颌抵在她汗湿的鬓发上,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翌日,帐外听取蛙声一片,晏清源却神清气爽,把战袍一穿,在尚熟睡不醒归菀的脸上轻啜了下,扭头走出大帐,对已经等候的刘响露出抹飞扬笑意:
“叫上参军,告诉他,我昨晚做了个梦,等他来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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