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媛华的目光, 洗月心领神会, 拽过来个脸堂子周正人还算沉稳的丫头, 喝令道:“还不快去请医官, 都是死人吗?还有你, ”手一指, “快去找个榻抬过来!”
她自跟了媛华, 办事越发利索,平日里一众人被她拾掇惯了,此刻一听, 忙不迭各自跑走了,有一个忽扭过身来,激灵灵一抖:
“要不要知会老夫人?”
媛华眼风一动, 洗月便拉下了脸:“作死吗?老夫人哪里能受得住这个!”言罢才把媛华往身边人怀中一置, 自己撒开脚丫子就往前厅跑去了。
闹腾半日,晏清源冷冷走下台阶, 到媛华跟前一看, 人已昏在了丫头怀中, 也不知真假, 方才小厮跑的方向, 他看得一清二楚, 此刻,毫不犹豫地一撩袍子,丢下媛华不理, 疾步朝前厅来了。
正厅里到了该纳新的吉时, 一群丫鬟婆子围着晏九云上看下摸的,弄的他烦不胜烦,还没怎么动弹,已经躁了一身的汗,这里外到底穿了多少层,他自己不大清楚,眼睛一瞟,瞧见老夫人正笑得褶子都顺了,崔俨的目光也正投在自己身上,便礼节性地回了记笑容。
洗月冲到此间,踮起脚尖,目光四下一睃,很容易就瞅见了扎眼醒目的晏九云,奋力拨开人群,也不管踩着了谁,碰着了谁,拽住他一只胳膊,自己狠狠掐了下腕子,眼眶子里就泪花子直转了:
晏九云回眸一愣,知道是媛华的贴身大丫头,爱屋及乌,待洗月也是万般有耐心,看她这副神情不对,急的他一下上头:
“阿媛怎么啦?”
洗月附在他耳畔急语几句,扭身就钻进了人群,徒留一个晏九云,眼睛也直了,人也痴了,呆呆傻傻的一副样子,老夫人虽有年纪,然而耳不聋,眼不花,瞧出不对劲来,一个起身从座位下来,气得浑身乱抖:
“洗月那丫头跟你说什么了?”转身就吩咐婆子,“快,去看看洗月作什么妖,她要是敢坏事,拖出去打死!”
眼见老夫人火气上来,一众人忙跟着七嘴八舌安抚,而晏九云那张少年明朗的面孔,陡然变得阴郁起来,刚要一把掼下礼冠,一双手,已经死死地压制住了他。
还没反应过来,又被这双稳健的双手给提溜出人群,晏清源那道低沉冷静的声音响起:
“你想干什么?!”
晏九云一双眼睛简直要喷火,急急的喘了两声,用了全身力气才忍住没有打掉晏清源按在肩上的手,咬牙看着他:
“我要去看阿媛。”
“不许你去!”晏清源斩钉截铁地摇首,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晏九云拳头握得死紧,一双清亮亮的眼睛里,跳跃的有痛苦,有质疑,却又不敢对晏清源充分暴露出来:
“为什么!我的孩儿都没了,我为什么不能去看她!”
晏清源看他这副理直气壮又任性妄为的样子,也陡然生怒,面上却没大有改变,只是冷冷哼出一声:
“晏九云,一个女人就叫你晕头转向,我丑话说前头,你今日要是敢胡来,我立马让那罗延杀了她!”
“我知道!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回让那罗延杀她了,我什么都知道!”晏九云忽然就失了控,第一回同晏清源这般针尖对麦芒,毫不松口的,死死地盯着他,语气里已全然换作怨怼。
晏清源冷笑不止:“好得很,你知道是吧?那罗延!”他一记冷厉余光扫过去,早在那观望多时的那罗延就蹿到了眼前,看晏清源面无表情地吩咐说:
“现在就去后院把顾媛华给我杀了!”
“啊?”那罗延一怔,摸不准眼下是发生了什么,外头还敲锣打鼓的一片欢闹,犹犹豫豫的又看了小晏一眼,嗅出股剑拔弩张的味道来,一时没挪步,夹在两人中间,一副难办的样子,晏清源忽的变了脸,阴森看着那罗延:
“你没听见?”
那罗延忙叠声应下,知道世子爷这是真要杀顾媛华,一抬脚就被晏九云拦下来:“那罗延你敢!”
眼睛要吃人一样,那罗延看着晏九云,心里也是一怵,实在是疑惑极了,到底怎么了,惹的小晏跟发了疯一般?
里头一众人似乎也察觉出些蹊跷来,出来个管事人,目光一转,找到他两人,上前催促:
“晏将军,大将军,误了吉时可就不妥了,新妇已经到门口了!”
晏清源不动,目光一直落在晏九云身上,他没再说什么,镇定又严厉地看着而已,晏九云只觉千钧压身,透不过气来,鼻子一酸,眼眶几乎要夺出泪来,却是把头一昂,自己理了理衣冠,对上管事人眼巴巴期待的目光,随他一道朝中门方向大步流星去了。
“世子爷,这,”那罗延按了按佩剑,抓耳挠腮的,“顾媛华还杀不杀啊?”
说着往四下里一看,众人还在各自忙碌,无意扫到不知几时走出来的崔中尉,自己也还是满头雾水呢,便冲崔俨奴了奴嘴,又摇了摇头。
晏清源似在沉思,神情已如昔,看不出什么端倪:
“你去后院,找到陆归菀,从偏门出去,把她送回东柏堂。”
世子爷这思路,那罗延一时半刻难跟上,却也隐约猜出顾媛华不知作出什么幺蛾子来,立下悔恨自己当初该锲而不舍杀了她了事的,当下没工夫细想,跟崔俨擦肩而过时,只点头行了个礼。
虽来的勤,可后院到底是女眷居所,即便小晏家中,其实没什么女眷可言,那罗延也甚少来这走动,寻了半天,拂柳拨花,穿洞过桥的,才拦截下个慌里慌张闷头乱跑的小丫头:
“今日来做客的陆姑娘在哪知道吗?”
小丫头乍见个陌生男人,吓的没了主意,提起裙子就跑,那罗延一愣,赶忙紧追两步,把个人捉回来,往假山石上一搡,喝道:
“你跑什么!问你话呢!今天来找顾媛华的那个姑娘在哪儿?”
被他这么一恐吓,小丫头更是懵的一问三摇头,那罗延忍不住骂了句,暗道小晏府上果真一团瞎,也该崔氏嫁过来理一理事了,哪里像大将军府,有公主在,一切有条不紊。
气的白她一眼,转手松开了,等见到个婆子,才把话问了个清楚:
“顾娘子滑胎,正在碧落轩看大夫,那位陆姑娘也在!”
那罗延听得一阵乱,一把拽住婆子:“顾媛华怀了小晏的孩子?”
见他一个大男人,对人家后院女眷这种私事这么好奇,婆子不屑一哂,端着个木盆兀自去了。
赶到碧落轩,那罗延一出现,众人也是慌里一惊,不知该往哪里躲,就见他大大咧咧走进来,谁也不看一眼,径自往归菀跟前一站:
“陆姑娘,世子爷命我送你回东柏堂。”
归菀摇摇头,“不”字还没说完,那罗延早知道她会如此,果断掐下道:
“大将军的性子,陆姑娘来东柏堂也不短了,还不清楚吗?”
帐子中探出半截戴着金跳脱的白润腕子,归菀立时握住了,抽抽噎噎看着媛华虚弱惨白的面孔:“姊姊……”
媛华勉为一笑,替归菀拭去泪水:“你回去罢,你看,我在这里,多的是人照料,有小晏在,他不会教我受委屈的,只是有一句,我要交待你,”她朝众人望了一望,那罗延也十分有眼色,心里哼哼的,不屑一顾,转身先在外头候着了。
“菀妹妹,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像我,抛开国仇,那不是我两个弱质姑娘家能承担起的,可杀父这一层,即便是死,也不能谅解,千万不可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呀!”她许久不曾流泪,此刻,想到腹中那块可怜的肉,一阵酸楚,眼泪滚滚而下,胸臆里的那股悲哀怎么都清洗不干净了。
归菀见她落泪,又听提起爹爹,情难自抑,腰身一软,就伏在媛华身侧呜呜地哭了起来,两人伤心一处,媛华伸手抚了抚归菀鬓发,盯着头顶绣有如意吉祥莲花纹的帐子,喃喃道:
“菀妹妹,别哭了,真要算起来,咱们这一辈子,也是哭不完的……”
说完扶住归菀耸颤的肩头,贴着她耳畔又私语几句,归菀乖顺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屋子。
那罗延见归菀这么快肯出来,如遇大释,省的和她纠缠,将人从偏门带出,一头迎上晏清河,两人视线撞到一块儿,那罗延心下奇怪,一边见礼,一边有意识地挡住归菀:
世子爷的宝贝可不能轻易叫人瞧了去!
“这么巧,二公子不在前头看热闹怎么在这儿?”那罗延堆出个笑,晏清河却显然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一笑并不作解释:
“淇水修堤出了些事,我正要找阿兄,他人呢?”
那罗延应道:“在正厅,这会正是小晏的吉时,二公子快过去看看罢。”
归菀在那罗延身后听出耳熟的声音,此刻,却一点心思也没有,只拿帕子半遮住面,垂着眼睫,等那罗延脚步一动,跟了上去。
既然如此,也就只能看到她纤纤袅袅的一个侧影,晏清河似有若无在归菀身上目光一过,脸上丁点表情也无,从后院转过去时,见到熟悉的医官,自两竿竹子后一闪,被婆子领着,托了把药箱,才继续往这边来。
“王御医?”晏清河刹住脚步,“老夫人家中是有人病了?”
王御医见到晏清河忙不迭见礼,却对晏二公子随意出入晏府后院不大以为然,心道鲜卑果真习俗不堪,面上却还是恭敬如常:
“是这位顾娘子,受惊滑胎,下官奉大将军之命来为娘子诊脉。”
晏清河猜想不错,除却顾媛华,后宅并没什么要紧人物,便虚礼再问:“顾娘子没什么大碍吧?”
“胎儿虽未能保住,顾娘子却只需静养一月足矣。”
正厅里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崔俨就坐于晏清源身畔,几次欲出口的话到底没问出来,晏九云方才简直白刃加颈的神情,许多人都看在眼里,免不得窃窃一番私议,倒是晏清源,谈笑自若,见晏清河的目光四下里正睃巡不断,落到自己这,堪堪一停,便起身离席到外头来了。
“方才我回了趟公府,官员来报,淇水修堤的农夫,失足落水淹死不少……”晏清河征询的意思很明显,晏清源哼笑一声,“这些事,你拿主意就是,不必事事跟我请示,小晏过会要出来敬酒,你过来坐罢。”
说完不再理会此事,贴身的扈从过来附在耳畔回禀了几句,晏清源神色平静,一摆手,撩袍重新入座,等再看到晏九云,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眸子一冷,一振衣袖,就待他上前敬酒。
没想到晏九云目不斜视,竟直接略过了晏清源崔俨两个,麻木不仁地跟省里几个尚书郎客套起来,弄的几人一时也是尴尬,这一幕瞧的分明,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勉强笑饮了酒,搁下酒斛,却偷瞄向晏清源。
“二叔叔,多谢你今日来,我真是高兴……”晏九云走到晏清河跟前时,一杯一杯,已经猛灌了半天,此刻,舌头打结,脸颊如霞,晏清河关切地低问一句,“怎么了小九?哪里不痛快了么?”
这一句温柔关怀,听得晏九云腔子一热,眼泪就要出来,死命忍住了,胡乱摇着头,要往下一桌去,眼看一个踉跄,几欲扑在酒桌上,晏清河出手一扶,极温和地提醒他:
“小九,大喜之日,莫要失态,你堂堂禁军卫将军,多少只眼睛看着,为了老夫人,也打起精神罢!”
晏九云本乱糟糟的心情,此刻,听了这番话,努力将自己冷了一冷,回眸朝晏清河点点头,腰杆一挺,口中称是,委顿的脸上有了些精神头,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执酒,在晏清源面前复又跪坐下来:
“小叔叔,我敬你一杯……”
千言万语都凝在这句里头,晏九云心情复杂极了,洗月那几句话,怎么都挥之不去,他不肯去细究,唯有麻痹自己,媛华此刻如何,也不甚清楚,整个人,如坠云雾,口齿不清说完这句,不等晏清源反应,自己先仰了脖子一饮而尽。
晏清源随手一捞,端起个白玉龙纹单耳杯,垂眸一打量,遮袖在唇畔只是沾了下,一点动怒的迹象都没有,唯独面上表情,有些晦暗不明,那一双幽深的眼睛盯了晏九云片刻,指节叩了叩几壁:
“请崔中尉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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