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的线报送入东柏堂, 就在第二日。
此时, 陈霸先手书一封想要送质子入邺, 表求和之姿, 晏清源本不买账, 无奈, 东北边境烽火乍起, 契丹侵犯,又有突厥大败柔然,也是蠢蠢要动, 情势一时胶着于是否两线同时作战,听事里,晏清源对着舆图出了半天神, 李元之候着, 不知道他思绪是在舆图上,还是在哪里, 世子是罕有的久不作声。
“世子?”李元之试图把他思绪拉回来。
案几上新插着两枝雪菊, 层层叠叠, 滚团子一样耀眼, 仿佛能折射出一道炽光, 化在晏清源面上, 他瞳仁忽的一凝,果断道:
“参军,你去准备, 我要到冀、幽等州巡边, 契丹人这个时候敢来找事,就休怪我夺了他们的牲畜和女人。”
说完,又露出个李元之无比熟悉的跳脱飞扬的一记笑容,“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我顺道去凭吊下曹孟德。”
“江左呢?”
晏清源慢慢收住笑意,目光一落,全无掩饰那一副傲慢口吻:
“拨给明月十万大军,先压上姑孰,两淮有穆孚在,他两个,完全可以互为表里奥援,眼下,陈霸先还有一堆王僧辩的残部要应付,不愁没有机会。”
世子的意气风发,似乎全然没有受到东柏堂事件的半分影响,尽管罪人伏诛,舆情跌宕,晏清源满不在乎的态度,一如既往。李元之替他把舆图收起,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在晏清源身上:
“世子,无论打哪儿,你都得回晋阳跟太妃和将军们再商榷。”
蜻蜓点水,点到为止,晏清源心下看得透亮,笑了一笑:
“晋阳勋贵云集,邺城文士荟萃,参军的意思,我明白,我还是那句话,两城的博弈,我不会坐视不管的,”他犀利的目光在李元之的脸上一转,问道,“参军,那你是站晋阳军方呢,还是站邺城文士?”
李元之反应极快,不假思索:“我?我谁也不站,我只关心我王。”
一句“我王”引得晏清源哈哈大笑,振袖而起,踱步到外头,看了看正当头的杲杲冬阳,少顷,轻吁出口气,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了昨日事发的那一处,只是,不过昨日之事,怎么已经恍若隔世般久远?
李元之跟着出来,见晏清源出神,几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一处动也不动,风吹起来,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从刀锋起伏的侧脸瞧过去,晏清源没什么异样,只像在沉思。
“参军,你有没有听过人唱《子夜四时歌》?”晏清源问的突兀。
李元之一怔,随即,笑着答道:“那倒没有,臣还是喜欢听《敕勒歌》,我王喜欢听?这个啊,指日可待,日后打到江东,南地的歌舞,我王想听什么样的想看什么样的,应有尽有。”
东南角的栅栏里,经霜的花朵,早枯萎凋零,再入目,是一地的朱色埋骨,艳屑随风,晏清源痴痴看着,专注极了,他的声音再次飘飘浮浮起来:
“不一样的,佳人难再得。”
李元之无言,知道他说的何人何事,再一怔神,见到的是一角衣袂迅速地从眼前掠了过去,晏清源回寝阁了。
掌上灯,晏清源翻开一卷《大戴礼》,这是会稽陆氏的藏书,伊人已逝,文字不灭,一展于烛,随手捻开,其中一页白底黑墨清清楚楚地撞进眼帘:
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溺于渊犹可游也,溺于人不可救也。
这许是天意?
晏清源看了许久,长睫不动,他再一抬眸,望着装盛那件袍子的衣橱,又凝视良久,忽喊了一声:
“那罗延。”
人进来,他看都没看,只是垂下眼眸,继续翻书:
“把橱子里的那件衣裳拿去烧了。”
手指在纸张上一顿,补充说,“那对青兔,也丢了吧,都不要了。”
脚步轻盈无声,晏清源嗅到一股芬芳,猛地抬首:
是他看错了吗?
昏黄黄的一团光晕里,她盈盈而立,还是那个旧模样,黑的眉,红的唇,瓷白的脸,春水荡漾的眼波。
他在等那一声“世子”,无比渴盼。
“齐王。”小丫头被他看的生怯,左右不是,拘束地似带上了层哭腔。
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
晏清源回神,不过三分眉眼,有那么点意思,就足以让他认错了人。
“你是新来的?”晏清源瞥了眼门外,变作平和。
小丫头战战兢兢,过去把衣袍取出,却不走,牙齿格格价直打颤:
“齐王,要奴婢笔墨伺候吗?”
晏清源嘲讽地笑了笑,一摆手,示意人过来,一抬胳膊,刚攀上她领口,手底下就是一阵瑟缩,小丫头绷直了背,一双无辜的眼,眨啊眨的,冲着晏清源闪个不住。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前人片刻,忽的把袍子扯过,一丢,抄起人给砸到床上,这么压上去,很快,帐子里响起裂帛声,说不出是燥火,还是怒火,晏清源只将身下的人摧折到极处,面对哭声,置若罔闻,事了,命那罗延进来把人领走。
那罗延一面应着是,一手提溜着衣衫不整站都站不稳的小丫头片子,暗暗觑向他,晏清源一张脸上,只是发泄完□□的虚空,赤着脚,径自走到案前,依然把《大戴礼》捞起,携到榻上,倒头一卧,读书去了。
一眼瞥见地上的袍子,那罗延心里一跳,犹豫了,磨蹭不走,见机问:
“世子爷,这袍子,属下给烧了?”
“嗯。”晏清源心绪似已平静,眼皮都不再抬一下。
人出来时,迎上晏清泽,那罗延打个哈哈手里还拎着人呢,不想多说,晏清泽的目光却紧紧盯着他手里那一团物件:
“那罗延,你鬼鬼祟祟的,拿的什么?”
那罗延苦笑,抽了抽鼻子:“七公子,属下哪里鬼鬼祟祟了,这东西,是世子爷不要的,让我去烧了。”
话音刚落,晏清泽一把夺过,借着廊下的光亮,咦了一声:
“这是阿兄的吉服!怎么能烧!”
那罗延忍不住暗道一件陆归菀补的烂袍子,穿的快看不出色儿了都……话没出口,再定睛,晏清泽已经抱着袍子进屋去了。
“阿兄!”晏清泽有点心虚,悄悄把袍子一放,听晏清源轻应了声,他不敢上前,唯恐一个掩饰不住前功尽弃,便支支吾吾的试探,“你,你不去陆姊姊墓冢那看看呀?”
“我去那做什么?”晏清源把书放下,微微一笑。
笑的晏清泽心底凉透,他一愣,看着兄长毫无异样的面孔,不禁舔舔发干的唇:
“我以为,阿兄会想过去拜祭一下。”
晏清源嘴角扯了扯,没有说话,余光早瞄到被七郎放到案旁的衣袍,顿了顿,道:
“你怎么又拿回来了?”
晏清泽紧盯着他,分明想从兄长的神情里瞧出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来,显然,让他失望了,兄长看起来,和平日里,已经别无二致。
“哦,好歹是个念想,阿兄为何要烧了,日后,要是想陆姊姊了,有个物件在眼前不好吗?”
“不好。”晏清源淡淡道,双手一覆脸颊,顺下来一把,再挪开,他睁着微微泛红的眼,状似累了,“我后天就启程去冀州巡边,你跟着去吗?”
晏清泽一颗心登时被攥得死紧,契丹生事,他是知道的。
“我不去了,我想留东柏堂跟着值房的人学理事。”晏清泽飞快地拿定了主意。
晏清源蹙眉笑看他:“怎么,你不是说要给我当大将军?心思几时变的?”
晏清泽尴尬笑笑:“一时半会的,我看阿兄也不会让我带兵出征,不如先学点别的。”
说完,对上晏清源那双惯看透人心的眸子,又黑又亮,一船清梦压星河似的,晏清泽忽就被定住了。
可是,等了片刻,见晏清源又忽的笑了:“也好,那你就留邺城吧。”
晏清泽不大放心,瞄来瞟去的,心一横,索性说道:“阿兄,你这么看着我,是不是以为我把陆姊姊救了,因为,那一箭你射偏了?”
不等他开口,晏清泽一鼓作气,理直气壮的赶紧补完,“阿兄要是信不过我,去把那坟再刨开来看,看陆姊姊在不在里头,箭是偏了,可陆姊姊流的血可不少。”
说到这,晏清泽莫名哽咽,把脑袋一耷拉,像是困顿极了的小鹌鹑:“陆姊姊死了,阿兄,这个世上再也没有陆姊姊啦!”
晏清源半晌没动。
听晏清泽在那低低地抽泣。
忽然,他把书一推,倦怠道:“够了,你不用一遍遍提醒我,去吧,我要一个人呆一会儿。”
月华如练,冷风如水。
日头从东方升起,从西山落下,晏清泽觉得一天天过的快极了,这期间,兄长巡边,又回晋阳,集合大军亲征契丹,十二月份的时令,雪花开始慢慢飘到乌沉沉的水面,齐王晏清源昼夜行军,与他的将士们,急驰于打脸的雪粒子里,天上,寒鸦掠过,从干枯的丛林中惊起,地上,是契丹人留下的马粪,从西边走,顺着长堑,逼近青山,再过白狼城,最终抵达昌黎,四千铁骑便将契丹人截了下来。
至于兄长后来是如何登临碣石山,苍穹之昴下,星汉灿烂里,又是如何远眺沧海,遥寄神思,晏清泽也只能于想象中勾勒了。
而日头照例走得飞快。
几度东风,几度星移,当杜鹃自在来去,倏地从水畔向田畔葱郁的白杨林间扎进去,只剩一抹点翠,一闪,彻底隐进了丛林深处,这个时令,漫山遍野的花,红艳艳,白莹莹,接住一句句自杜鹃而来的“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散落在生生不息,已经不知过了多少载见证过多少浮华变迁的大地之上。
大地依然没变,从须臾走到永恒,亘古以来,莫不如此。
热风打小小的院子里走过,花树下,立着发呆的晏清泽,他的手里,拿着一封短函,他读的书,所认识的字,都在眼下派上了用场:
“五月二十四日,菀白:岁月如驰,近四载既过,恍似华胥一梦。吾亲朋故旧,零落殆尽,今节同时异,物是人非,追思旧事,犹在心目,痛可言邪?而吾过已大矣,行已亏矣,然身躯尚在,精神犹存,余生唯愿奉先人丘墓,担幼子教化,再有余力,或可山海洗砚,著书立说,去陵嚣之气,洗铅华之尘,旧梦一场,淘汰俱尽。
汝之爱护,吾负矣。
北地寒暑难适,汝宜自慎,今后之别,勿我为念,南望于窗,临行草蹙,辞意不周。
珍重复珍重,菀白。”
晏清泽不忍再读,手一松,那张纸片便悠悠坠地,空空如也的院子,独他一人,他知道,是晏九云最终放走了人,这大概是晏九云的慈悲,又或许,至始至终,也都是陆姊姊的心愿。
然而,无论如何,陆姊姊她到底是选择了此生不愿再见兄长,忽然离去,让他措手不及,晏清泽这才想起前几日她异乎寻常的沉默,事实上,自她怀妊,陆姊姊便愈发温柔沉静,偶尔,有那么丝惫懒,剔透如玉的手指,白的透明,覆在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上,以至于,他以为陆姊姊会选择再次重逢。
他会错意了。
小少年又长一岁,懂得了许多,也还有他不能懂的。
兄长已登基,那顶花冠在府库落了层薄尘,王朝不立后。
晏清泽怅然若失地想要哭出来,他把信捡拾,小心叠起,像珍宝一样,藏在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他知道,晏九云也会死守这个秘密,走的人,是他们之间的心照不宣。
而山脊一线间的江面上,浩渺间,终于浮荡出了一叶扁舟。
燕子矶在望。
归菀立于船头,单薄的衣衫随风而舞,风依旧调皮,吹乱了她的一头乌发,她抿了一抿,深情的眸子闪着纯粹无匹的光芒,一望山河:
梁祚已终,陈祚已始,新的皇帝镇守着石头城,勇气非常,超越常人,正以他同样坚忍不拔的心志来面对大军压境的北朝皇帝晏清源。
这里,依然是那个人初初涉足,尚不能一蹴攻下的帝王之州。
船身内,传来了婴孩的两声啼哭,她立刻转身,弯腰进来,接过仆妇手中的婴孩,一低首,便对上婴孩漆豆般的眼珠子,小孩子似乎知道已在母亲的怀抱,止住了哭闹,那对小眼珠,活泼泼,灵巧巧地一转,长长的眼睫也跟着动了起来,归菀无声一笑,点了点他粉雕玉琢的小脸,幽幽叹息:
“你呀!”
婴孩的眉眼,和那个人几乎重合,像极了,忽然,他也冲母亲回了一记鸿蒙初辟的微笑,归菀愣住,依稀看到了历历在目的如烟往事,她噙泪而笑,最终,彻底释然的轻吻落在了婴孩的额头。
一声鹤鸣,自对岸腾空而起,江面上被余晖点染得生机盎然,灿烂无边,映在婴孩脸上,又惹的他笑靥荡开,仿佛这世上,只有欢喜,并无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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