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大司农丞, 竟在退朝回家的路上遇刺身亡!消息传出, 朝野为之震惊。皇帝龙颜大怒,一面命卫尉府全力追缉刺客, 务必查出幕后主使之人;一面命大农令等人亲去何介之府上吊唁, 为嘉其品行,特赐谥号文毅,一时哀荣备至。
邝不疑一听到这事,立刻从北营里赶回京城, 径直去了何府,就见里外白漫漫一片, 来来往往都是吊唁的京城官员。
何介之为官半生, 却清贫自持,家中只有一妻一女, 女儿早已嫁人。如今骤然遇刺身亡, 老妻哀恸难安,已是病了,这丧事也不知是谁在打理。邝不疑进了灵堂,烧了几刀纸,见旁边有人接待,有人陪同举哀, 香烛草纸也色色齐备, 便径去后宅找方犁, 果然见他坐镇在这里。
何老儿的几个弟子和府上管事见方犁虽然年轻, 却极有主意, 又是个手头拿得出钱来的主儿,也都愿意听他安排。方犁把人分成几拔,有的进去照看生病的何老夫人,请医延药;有的去前头接待宾客,见有那过于哀毁的,还须在旁劝解宽慰;有的去厨下准备茶水饭菜,留来人吃茶吃饭等等,胡安墩儿也跟在旁边照应,府中虽人手不多,却各司其职,忙乱有序。
候着旁边人散了,邝不疑才上前和方犁厮见,道:“我猜你就在这里。”
方犁神情甚是疲惫,见了他道:“你如何来了?卫尉府上下如今不都在外头缉拿凶手么?有眉目了没有?”
邝不疑摇头,看他脸上青紫一片,道:“自有专人缉拿断案。我特来看看你。听说你当时也在车里?伤着哪里了没有?”
方犁发了一会呆,摇摇头道:“这里人手不够,把你府上管事们也都叫来帮帮忙吧。休为缺了礼数,让人笑话。”
邝不疑忙道:“这是什么大事?只管叫人喊去,并我的几个侍卫,你有事也只管吩咐他们去做。左右他们闲着也只会淘气。”一边让小四去喊人来帮忙,一边打量方犁脸上身上,见他颊边和鼻梁上犹有青紫,便道:“不要强撑着,也歇会儿去,这里有我呢。”
何介之遇刺头一日,方犁一直忙着报官追凶,如今又为丧事忙乱,已是一天一夜不曾合眼,却毫无睡意,只摇摇头道:“我睡不着。这里坐着,反而心里踏实。”
邝不疑知道他心里必定难受,便道:“你那脸上身上要不要紧?可请了医士来看过不曾?我让小四拿点药油来擦擦!”
方犁微一摇头,道:“我不打紧,不过是些皮肉伤,于性命无妨。可惜何老他……”
说着便顿住了。邝不疑见他眼圈发红,叹息着劝道:“你也不要多想。死生有命。这是何老丈命里劫数。我在营里时,听人说你当时也在车里,不知怎么担心。你能逃出一条命来,已是老天垂怜了。”
方犁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咬牙道:“哪里是什么劫数?若不是那封奏章,他不一样活得好好的?我早想到,这奏折递上去有危险,也多次提醒过。却没想到这些人竟如此胆大包天,青天白日,就敢行刺……”
言语之间满是自责,邝不疑正低低地劝着,就见程五从外头跑了进来,见到方犁,如捡着宝贝,拍着胸道:“天么天么!总算找着你了!今儿早上我才听人说,你和何大人遭了刺客,可把我吓死了!天幸你无事!”等走近了,瞧见方犁脸上有伤,又惊惊咋咋地道:“这是怎么的?你也受了伤?身上怎样?……还好没被刺一窟窿!……哎哟这得亏是小贺没看见,要看到了,可不把他给心疼死……”
一语提醒了方犁,忙道:“你没让人到他面前去胡说些什么吧?”
程五忙道:“瞧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我是那随便胡说的人?他如今在北地几个骑兵营轮转,谁晓得去了哪里?……亏得他走之前,还特地嘱咐我,叫我没事多去你家看看。我眨眼不见你,竟出这样事……”
说着也有些自责,方犁忙道:“我如今好好的呢。你们从外头来,听到什么消息没有?如今刺客行迹打探到了没有?”
邝不疑摇头,程五却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方犁看见了,连忙追问。程五见瞒不过他,只得悄悄道:“我恍惚听我老子说了一句,说皇上今儿早上在宫里见了李更,不知李更说了些什么,皇上把大发脾气,把旁边玛瑙架都砸了,还提到了甘宁侯的名字。”
前几日南安王等人联名上书反对盐铁官营,甘宁侯正是当中的一位。方犁听了,和邝不疑对视一眼,都猜到刺客必是和这些人脱不了干系。
果然,接下来的朝会中,皇帝公布了卫尉府抓捕刺客的消息,事关重大,李更亲自率人循着蛛丝马迹,在甘宁侯府后花园里找到还未烧毁的血衣两件。在对侯府家将一番拷问后,终于有人招出受甘宁侯指使,前去刺杀大司农丞的事情来。甘宁侯大喊冤屈,然铁证如山,也容不得他狡辨,顿时下了狱,上刑之后,甘宁侯又招供出某时某地和南安王等人商议行刺的事来,把南安王也牵扯了进来。南安王得了消息,合家惊慌,大清早跑去太后宫门前跪着求情,又到皇帝面前哭着喊冤,说几人商议行刺一事根本是无稽之谈,不过是喝酒后发发牢骚而已。皇帝这番也没给皇叔留体面,当场喝斥了一通,让他带老婆离开京城、滚回封地自省去。
这事到最后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牵扯进来的王公贵戚有十几位。皇帝顾念叔侄之情,对南安王只罚俸三年,令其在封地每日读书写字、以明事理。宗正府为此大赞皇帝至纯至孝,拍了许多马屁。但参与刺杀的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了,有的下狱,有的流放千里之外,财物充公,妻女发卖为奴。等诸事落定之后,大司农令邱原再在廷议中提起盐铁官营时,反对的声音小了许多。几次大朝会后,推进盐铁官营一事便渐渐成了定局。
方犁虽未入朝为官,却对此事一清二楚,一来京城里的商贾人家,自有打听时局的门路;二来何介之的一位弟子,叫作朱彦的,见先生生前对方犁颇为倚重,先生葬礼上他又出钱出力,不是那刁滑势利之辈,便对他也起了些亲厚之意,时常来互通消息。甘宁侯等人被处流刑后,何介之的弟子们到何府去哭了一场,以告慰夫子在天之灵。方犁与何介之虽无师徒名份,朱彦却也把他请过去了。
方犁在何府里拜祭完毕后,辞了众人骑马往家走,路上只觉得心里闷闷的,便打马往城外去了一趟,在和贺言春遛马时常去的那间小亭中坐了半晌。随行的墩儿六儿知道他心里难过,都只远远站着,也不来打扰。
当晚回方宅后,夜里主仆都已睡下了,忽然外面咚咚地擂门。伙计们听见动静,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一面忙忙地令人禀报主人和管事,一面起来开门,就见外头站着风尘仆仆的几个人,打头的正是贺都尉。
伙计见是他,松了口气,忙让人进来。贺言春也不说话,只匆忙朝他一点头,把马缰递给身后侍卫,便大踏步往方犁房中去了。这里伙计自引着侍卫们把马牵去后头马厩里去了。
且说胡安听了人禀报,忙撑着灯,也往方犁房中去了。到了门口,却见里头灯光下,贺言春正把方犁搂在怀里,似乎还在抹眼泪。胡安见此情形,倒不好进去了,只得悄悄儿往外走,不料却被方犁瞧见,方犁朝外喊道:“胡伯,叫厨房里做碗热热的汤饼送过来。言春带来的那些人,也让人安排晚饭。都还没吃呢。”
胡安忙答应着去了。屋里贺言春这才略略松了手,把方犁牵着,凑在灯下细细地看,看完脸上,又要掀衣服瞧他身上。方犁忙把他止住,道:“本就只挨了两下子,早就都好了。……你几时得到的消息?我以为你总要去两个月,这么快就回来了?”
贺言春眼圈发红,看着他道:“我在柳门骑兵营里,看到京里传过去的驿报了。上头说,甘宁侯等人因行刺大司农丞被抄了家,当时就着了急,想着必定跟你有关系,就动身往京城里赶,一路走一路打听消息。外头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南安王行刺皇上的,有说甘宁侯派人杀了何家及弟子好几十人的……,我也没个确切消息,又生恐你出事,连夜进了城……,当日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帮天杀的狗贼怎么连你也动了手?”
方犁只得把遇到刺客的事又细细说了一遍,提到自己挨打挨刺时,尽是轻描淡写,一语带过。贺言春哪有猜不出来的?一边听一边心疼,见方犁提到何介之时神情黯然,忙安慰他道:“那甘宁侯利欲熏心、胆大妄为,如今合家被流放到边境,岂不是自食恶果!文毅公也算大仇得报了。”
方犁低头笑了笑,道:“盐铁官营一事,本是我的一点主意。我自己不敢出头,也不便出头,这才去找了他。却蒙他老人家青眼相待,拿我当了个忘年交。那天我本是难逃一死的,是他抓着剑,叫我快走。后来捱到百里赶来,才留了我一条性命。我想着,是我害了他,他反而救我,岂不叫人愧疚难安?”
贺言春听得心惊肉跳,见他难过,忙把人搂着道:“文毅公怎么会是你害的?他是大司农丞,即使没有你,他自己也必定想过要从盐铁两项中取利,以增国家财力。他那般保举你,也是赏识你有真才实学,却不是让你在这里自责的。”
正劝解着,却见六儿端着一个大托盘进房里来了。两人便止住话,六儿将托盘放在案上,里头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饼,并一碟肉一碟菜。六儿道:“胡爷爷说了,若不够,灶上还有。”
方犁便让六儿下去歇着,自己递了筷子给贺言春,道:“也不知你怎么赶回来的,快吃了歇会儿去。今晚就在这里胡乱睡一夜罢。”
贺言春还是早上吃了一顿饭,此时也着实饿了,便接过筷子吃起了汤饼。方犁便撑着头在旁边看。看了一会儿,轻声道:“春儿,我已经想好了,若有机缘,明儿我便去大司农府当个小吏。文毅公拼了性命,才有今天这局面。我须得也尽一尽力才好。”
他本以为贺言春会出言反对,谁知贺言春只是顿了顿,抬眼看着他道:“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罢!我如今也是骑兵营的一个都尉,若连你周全都护不了,我为什么要做这劳什子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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