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犁了却心中一桩大事,便和柱儿等人信步出来,在街市上闲逛了一回,见那各式店铺里,吃的穿的玩的用的,无不精美,随手买了几样,又打听得本地绢花也极富盛名,商量着也买一车,带去京中,这才回去客栈。
不料第二天,那李老儿就骑着驴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骑马的,原来是本地丝绸行的吴老板和掌柜。方犁带着三人验看了货物,吴老板十分满意,几人进屋坐下喝茶,彼此你来我往地开始谈起了价钱。
那吴老板见方犁年纪不大,言谈间对各色丝绸的做工价格却都十分熟悉,便不敢小觑,拿出十二分精神来商谈。况且丝绸绢纱这一行原本就十分复杂,品相不同,价格亦千差万别,几个人喝了半日茶,方才一样样地谈妥,旁边吴老板家的大掌柜便拿出一把算筹来,要算总价。
方犁想了想,随口报出一个数目来,道:“既是首次与贵店做生意,总要让些利来,方显诚意。吴老板只付整数,那一两千钱的零头便算了罢。”
吴老板先还不肯信,等自家掌柜摆弄算筹算了半天,得出的数目竟与方犁所说分毫不差,几个人都震住了。连旁边的李老儿啧啧称奇道:“方小郎,你只看了一眼就算出来了?真真咱们樊城最熟练算得最快的掌柜,也没有你麻利!”
柱儿闻言,在旁洋洋得意笑道:“阿翁,我家三郎五岁就有神算的名声,再多些帐目,他也只看一眼便能算出来。”
吴老板也深入纳罕,因见方犁人聪明,又不是那等锱铢必较的人,也起了结交之意,几人定了翌日交货,钱货两讫,方犁又留他们吃酒,伍全胡安等人陪着。饭后等吴老板和掌柜走了,胡安又给李老儿包了个上等的赏封,那李老儿心满意足,笑容满面地骑驴走了。
这边丝绸有了着落,那头刀剑和绢花等物便要抓紧置办。一连几日,方犁都和伍全出门,他有意抬举几个勤勉忠心的伙计,随行都带着墩儿、柱儿和贺言春等人。伍全品评刀剑钢口好坏,他便挑款式,将那奢而不俗、外形雅致些的刀剑定了一批,付了定钱,着人送到客栈来。又打听了两家制绢坊,挑选了些时新绢花样式,也满满装了一车。
足忙了几天,方家商队才重新上路。方犁私下算了笔账,心里十分满足,光丝绸一项进账便十分可观,等这□□辆货车到了京城,转手便可又赚一笔。纵然京城物价昂贵,也足够这些人暂时安身了。
半月后方家车队终于抵达长安。一行人在路上时,远远就见巍巍一座都城,城墙里榆柳森森,屋宇错落,众人眼见到了目的地,心情都十分激动,紧赶慢赶地终于在傍晚时分进了城门。
方犁骑在马上,见那城门足有八车道宽,进城出城的行人车马左进右出、各行其道,络绎不绝。城墙上兵士衣甲鲜明,刀枪森严,看着格外整肃,城墙下是一带护城河,两旁垂柳依依。
他长长舒了口气,回头朝胡安伍全道:“总算到长安了!”
胡安伍全都张着嘴四处望着,道:“可不是么?到底是天子脚下,这庄严气象,果然与别处不同!”
伙计们驱车进得城来,个个东张西望,头晃得好似拔浪鼓,一看便是乡老儿进京。方犁也无人能指望,亲去寻人问了东西市方位,又打听附近有没有条件好点的客栈。那人指了几处,一行人便挑着个离西市近的,前去歇脚。
那客栈名为福来客栈,规模不大,住店价钱却不低。方犁包了个小小院落,好放置货车。胡安打听了房钱,十分肉疼,本想再去寻第二家,但时辰已晚,来不及了,只得草草收拾了住下。
第二日清晨,胡安一早便伺候方犁吃早饭,道:“一会儿我出去一趟,朝牙婆打听有无合适的房屋租赁。这客栈又窄又挤,还这般贵,莫非是欺负我们乡下来的?不如尽早租到房子搬出去。”
方犁点头答应,两人商量着要去哪里租房,都是一头雾水,说不得,也只好慢慢寻摸。正说着,贺言春背着行李走进来,却是过来道别的。
贺言春道:“这一路上,深谢三郎和老丈。如今已经到了长安,我想去打听打听母亲兄长的去处,寻着寻不着,都好再作打算。”
他本是为寻亲才来长安,既然到了,自然要离开商队。方犁听了,心中虽然十分不舍,也不便挽留,遂道:“胡伯,叫人把言春的工钱结了。”又对他道:“你只管去找你母亲等人,若一时找不到,晚间再来客栈歇脚,我们要是走了,必会在客栈给你留个信,你在长安长久住着,慢慢寻找。只要他们人在长安,总会寻到的。”
贺言春低头应了,胡安出去结算了他工钱,因喜欢他素日勤勉,又额外多给了几十文赏钱,一并递给他。贺言春辞了方犁出来,朝胡安深深一揖,接了钱,道:“不管寻不寻得着,我都回来的。胡爷爷辛苦两日,帮我喂马,等我回来了,给您老捶背。”
胡安笑着答应了,贺言春便背着小小一个包袱,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
走出客栈,外头就是街道。昨天进城时天已晚了,商队又赶着投宿,是以贺言春并没仔细看周遭景致。这次细细打量,就见道路平整、四通八达,路上络绎不绝的车马行人,晃得人眼晕。路两边遍植高大的榆柳,浓荫满地,十分清凉。
因客栈靠着西市,虽则西市店铺日中才开始营业,路上却已经挨挨挤挤的,满是牵着骡马前往西市送货的脚夫。贺言春觑着空儿,拦下一人,打听公主府要如何走。那脚夫道:“长安城内公主府少说也有二三十座,小郎你找的是哪位公主?”
贺言春回想了半天,才道:“就是十几年前尚了益寿侯的那位。”那人便摇头,道:“你说的这一位,我却不大清楚。不过皇亲贵戚都在西南几坊,你去附近问问看。”
贺言春又问去城南几坊要如何走,那人给他指了路,便匆忙离开。贺言春四周望望,将那客栈招牌又看了一遍,他也不识字,生怕走丢了回不来,便把匾额上字牢牢记在脑中,才朝城南走去。
长安城共一百零八坊,坊与坊之间以道路和围墙相隔。除东西两市各四坊外,其余一百坊,都是居民区。因皇宫在长安西南角,是以西南边几十坊是皇亲贵戚、王侯公卿的聚居地,与西市这种商贸区隔着老远。贺言春一边走一边记路,等远远看着四周坊内飞阁流朱、层峦耸翠,已经过了日中。此处景致,与西市附近大为不同,坊墙内房屋高大轩敞不说,门户也十分森严。路上行人不多,不时有马车驶过,那马车鞍饰分明,赶车奴仆趾高气昂,一望而知是贵人出行。
贺言春在路旁站了许久,才拦着个人问了,那人听说他要找益寿侯夫人,想了半天,才道:“必是安平公主,她府上在承安坊,你去那里寻去。”
贺言春又一路问着,行到承安坊,问了安平公主府的位置,寻寻觅觅,看见金碧辉煌一座大门,门旁守着几位大爷,个个腆着肚子坐在条凳上聊天,估摸着上去打听也不会理他,便在旁边等着。等了半天,看到有两个女人从旁边角门出来,忙凑上去道:“阿嬷,我朝您二位打听一个人,公主府里可有位白氏?四五十岁年纪……”
两个女人看了贺言春半天,其中一人忽然迟疑道:“你……你莫非是春宝儿?”
贺言春却不记得对方。那女人兀自叫道:“天么天么!一晃春宝儿便成这么大个儿郎了!你娘想起你便要哭一场。你从哪里来?怎寻到这里来的?”
一壁问,一壁又从里头叫出个小丫头来,说:“带这位小郎去白姥姥家。我还有事,就不送你过去了。”
贺言春忙道了谢,那两人自去了。小丫头子带着贺言春,绕过两条巷道,来到公主府后门,只见一带都是房屋,却比前头低矮些,门前几个小子正在玩耍,见来了生人,都围过来看。那小丫头子便朝里头一个孩子道:“石头儿,这是你家亲戚,快带回家去!”
那叫石头儿的,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个头挺拔,比周围孩子高出半个头来。听见小丫头的话,上下打量贺言春。贺言春也怔怔把他看着,颤声道:“你……你爹是郑孟卿么?你怎么……阿兄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么?”
那叫石头的孩子也不言语,看他一眼,飞快地跑了。老远便听他边跑边喊:“大母大母,有客人来啦,要找郑孟卿。”
大母是大夏孩子对祖母的称呼,贺言春一听,便知道母亲还健在,眼圈儿立时便红了,一颗心怦怦乱跳,腿脚使不出力,一步步行到石头进的那幢房前,就见屋里走出来一位老妇人,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深重,虽然老了许多,但依稀便是睡梦里阿娘的模样。
那老妇扶着石头,远远看见贺言春,便停下来,眯细了眼看。
贺言春行了一步,跪下来哭道:“阿娘!我是言春!”
妇人吃一大惊,踉跄扑上来,一把搂住贺言春,哭喊起来,道:“春宝,我的春宝儿回来了么?天么天么,想杀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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