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要把归降的匈奴人弄到京城来, 不光大司农府着急, 太仆令邱助也跟着犯愁。太仆府主管朝廷畜牧事务, 这四万多人得要一两万车前去接运,赶车的马匹自然要着落到他们身上。大夏在北方七郡设置了七大牧场, 本来养马三十万匹,要照以往,别说两万辆车, 就是二十万辆车马出行也不在话下。可如今不是打了好几年仗吗?连年战马损耗严重, 如今南方还在同百越打仗,若将马匹都赶去接人了,军马供应必然吃紧,若耽误了前线军情,可怎么好?
邱太仆颤微微地上前, 将顾虑细细说了, 皇帝皱眉不语,半晌才道:“太仆所虑倒也有理, 朝廷战马不能动,众卿可有什么别的法子?”
朝臣们你言我语, 有的说让沿途各州县自备车马, 依次将匈奴人运送过来;有的则认为这样辗转千里, 不免失了大国礼仪。彼此费了许多唇舌, 这时一位谒者上前一步, 道:“陛下, 我京城百姓, 养马之家极多。听说东西两市富商大贾,庄中养马三五百匹乃是常事,稍体面些的还设了马球队。即使寻常百姓,顷刻间也能牵出十来匹马来。如今官府马匹吃紧,何不朝百姓借马?”
此话一出,大殿里顿时清净了许多。在座公卿世家,谁不是家中养马数百匹的?听说要朝百姓借马,心里都先打个突,唯恐皇帝朝自己借起马来。
偏偏皇帝听了这话精神一振,忙道:“朕觉得这法子不错,众卿以为如何?”
他老人家都开了御口,众朝臣便是心有不满,也都不敢轻易反驳了。朝堂里诡异地安静了片刻,一位年老有德的大臣越众而出,道:“皇上,此举恐怕不妥。自古以来,朝廷向百姓借钱借物的事情,从未有过。何况是为蛮族呢?那匈奴人不过是些降兵降将,不拘怎样,将他们安置个去处了便罢,他们哪里敢争?又何苦大费周章地运送到京城附近呢?”
朝臣们忙都跟着附和,前番启奏的那谒者却冷笑一声,道:“老大人说错了!安置匈奴降兵,事关边境安稳,轻忽不得。如今朝廷有急,身为大夏子民,难道不该为国分忧么?自古以来,朝廷固然不曾向百姓借钱借物,可为国家抛家舍业的人还少吗?”
皇帝听了,不等朝臣发话,便微笑嘉许道:“说得好!”
那老臣只得讷讷退下,众朝臣眼见前面已有人碰了一鼻子灰,都晓得皇帝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会再听人进谏了。果然,皇帝环顾片刻,便道:“若无异议,那便着府尹和太仆府即日派人,征调民间各处车马。”
邱老儿只得应了,回头着人去办理此事。不两日,京城及附近郊县都传遍了,百姓们议论纷纷,都说自家马匹若被征调了去,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朝廷明面上说是借马,看这架式,可不就是公然抢夺?那精明些的人家,都把马匹四处藏匿起来。然府尹和太仆府主事官员也不是吃素的,眼见时间一天天过去,马匹迟迟凑不齐,也都着了急,派人四处搜捕,闹得京城人心惶惶。那王公贵戚之家,官府的人不敢乱闯,倒也罢了。只可叹平民百姓,被频繁侵扰,不得安生,一时京城附近民怨沸腾。
便有几位性子耿直的谏官连番上奏,都说皇帝不该侵扰百姓以事夷狄。皇帝听了,当时也没发作,过后却都寻了些小罪,把这些人夺了官赶出京城。纷纷扰扰闹了一两月,至冬月底才总算凑足了两万辆车和足额马匹。
是岁冬天,郑谡率兵攻下南越都城,一把火烧了王宫。南越自此灭国。朝廷在南越旧地设立南海、望崖等八郡,自此,大夏疆域北至漠南、南至南海,可谓是空前辽阔。
皇帝则因为被史官和大臣们频繁称颂,也很有些志得意满。然而欣喜之余,愁人的事也很多。征南越的将领回来了得赏赐,死伤士兵得抚恤;北边匈奴人眼看要到了,到时也要赏赐、要笼络;东边几郡今年秋天遭了蝗灾,也要拨款振灾。国库里因为连年征战,积蓄早就挥霍一空,往年还不觉得,如今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尤其觉得捉襟见肘。
皇帝愁了好几天,后来跟几个臣子商量时,灵机一动,想起了封方犁为大夏义商的旧事。当年封赏之后,不是有不少商贾人家纷纷捐赠财物么?如今正是差钱,何不故技重施?于是一番运作之后,豫州一位巨富愿捐出一半家财充盈国库,皇帝自然喜不自禁,立刻赐爵关内侯,赏地十顷,并布告天下,以让天下百姓群起效仿。
谁想此番这一招竟然不灵验了,布告既出,除皇后带头捐出脂粉钱和少数几位商人捐钱捐物外,应者寥寥。更有王侯们暗地里大加嘲讽,连丞相张敞都有些怨言,说皇帝为了钱,竟连皇家脸面都不顾了,这不是公然地卖官鬻爵么?祖宗基业,被如此贱卖,长此以往,岂不是国将不国?
这些议论传到皇帝耳中,少不了又生了一场气。皇帝私下里对皇后埋怨道:“他们坐拥天下财富,还不都是因为朕的赏赐?如今连朕的妻儿都在节衣缩食,这些人却如此无动于衷,可恨!着实可恨!”
皇后和太子见皇帝恨声连连,忙在旁好一番劝慰。皇帝却终究觉得这一口气憋屈得紧。他已经多年不受气,如今憋着,便格外难受。时值年底,依照夏制,各地诸侯应向朝廷贡纳黄金,以助宗庙祭祀,这贡上来的黄金,被称作酎金。诸侯进献酎金时,皇帝必须要亲去受金,检验黄金成色份量等。往年不过是诸侯们捧着酎金,打皇帝眼面前走个过场,但是谁也没料到,今年皇帝竟然动真格了。
那天皇帝带着少府和太常寺的一班人,当着大伙儿的面,挨个检查各地王侯进献来的酎金。不是这个的缺些份量,便是那个的成色不足。都查完了,皇帝叹了口气,道:“于祀于戎,乃是国之大事,想不到你们如今连宗庙祭祀都敢轻忽了。既如此,就按祖宗定下的规矩办罢。”
各地王侯个个脸都黑了,跪在地上不敢则声。过后一些有脸面的皇室宗亲去宫中求情,皇帝义正辞严,只推说事涉宗庙祭祀,不严惩一番,对不住列祖列宗。没过几日,诏令一出,因酎金一案,共夺去一百零二位列侯爵位,并罚金若干。丞相张敞也因知情不举被弹劾下狱,半月后在狱中自杀身亡。消息传出,举国震惊,经过这一番铁腕整治,再也没人敢在背后胡乱议政了。
元始十六年冬十二月底,讨伐南越的将领领兵回朝,北边投降的匈奴两部落也逐渐抵京,皇帝手头又有了钱,把从列侯们手里掏摸出来的金银和土地大赏群臣。其中郑谡加封食邑一千五百户,赏金三千斤。至于大将军贺言春,这一次虽立下大功,但已经封无可封,只赏了金银器皿若干。
贺言春领了赏赐,转手就分给手下将士,自己则急不可耐地去了方犁家。两人经久不见,见面后小别胜新婚,自有一番甜密亲热不提。等到了第二日,两人从榻上起了身,一边吃着早饭,方犁一边把京中变故告诉了贺言春。贺言春远在边郡,这些事也只模糊听人提过几句,至于其中根底,还是头一次听说,不由感叹道:“皇上这可真的是穷得急眼了。”
方犁忙左右看看,见房里没外人,这才轻声道:“皇上穷了,自然不会让有钱人日子好过。我估摸着,如今是杀鸡儆猴,先教训了王公贵戚们一顿。王侯们都跟着穷了,岂能容各地富户们过安生日子?”
贺言春一边给方犁搛了一筷子菜,一边点头道:“你这说得也有理。皇上让富户们跟着捐东西,这些人置若罔闻,如今可不得跟着吃点苦头?只看他寻个什么由头了。”
方犁想了想,道:“依咱们这位圣主的性子,只怕全国各地的巨富之家都逃不掉。若要我猜,明年翻过年了,多半便要加税赋。农乃国本,农田赋税轻易动不得,看来只能动商贾人家了。”
贺言春道:“便行商之人真的要加赋税,咱们也不怕。还是你英明,早早撤了商队置田买地了。只是跑颖阳的那商队,如今还交给伍叔打理着,也须早作安排。”
一句话提醒了方犁,当晚得了空,便修书一封,寄给远在颖阳的伍全和柱儿,也没多说什么,只三言两语交待他们,开春便把货物和几间商铺都盘出去,商队也无须再往京城跑,伍全就在颖阳打听着,有合适房屋土地,便先买下。商队伙计有愿在庄中做活的,一并养着。若不愿意,也好生打发别人走。
写到这里,却又想起老家的伯父一家。本不想多事的,转念一想,到底是同气连枝,万一他们遭了难,自己在京中想必也不会过得安生。于是也写了封信,只说商贾之道并非长久之计,交待他们抽身早退云云。等写完,便一并交由人带回颖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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