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犁主意已定, 第二天一早便忙忙地去了邝不疑的住处。自上回见面后, 他和贺言春又登门拜访过两回,彼此关系越发熟稔。邝府里仆人见他面熟, 便告诉他, 主人这几日休沐,从前天出门后至今未归。
方犁想了想,转身去了章台街,直奔芙蓉馆附近的倚翠阁。进去问侍者, 果然邝小将军昨夜就歇在燕七娘房里。方犁大喜,忙叫人通报进去了。
过了片刻, 侍者来请, 方犁跟着进了房。这燕七娘的屋子里,不像别的女娘, 从不熏香, 也没甚富丽装饰,只墙上挂着字画和几柄宝剑,瓶里插几枝时鲜花卉。方犁刚在桌旁坐定,就见七娘穿着一领鹅黄窄袖上襦,下着湘绮裙,打扮得利利落落的走来, 上前给方犁福了一福, 亲自端个小茶盅来, 请方犁吃茶。
两人刚聊得两句, 就听一阵帘子响, 邝不疑从里屋走出来,身上天青色锦袍未系腰带,松垮垮地披着。他倚着七娘坐下,笑嘻嘻地道:“三儿,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来得正好,等会儿七娘演练剑舞,我带你饱饱眼福。”
方犁哪有心思看什么剑舞,但见他十分有兴致,也不能不理不睬,只得勉强笑道:“早听说倚翠阁的剑舞是京城一绝,一直无缘得见。那便有劳七娘了。”
燕七娘笑道:“郎君说哪里话,平日里请都请不到的!且宽坐片刻,等奴去稍事准备。”
说着唤过两个小丫头子在旁边伺候,自己穿过庭院分花拂柳地去了。方犁见她走远,这才拱一拱手道:“邝大哥,今日本不该扰你雅兴,只是我有点急事,要麻烦你帮忙出个主意。”
邝不疑见他神情焦虑,忙也收了惫懒样子,正色道:“你说。”
方犁沉吟片刻,才道:“言春前些日子去了南营,快一个多月了,不见他回家,也没什么消息。邝兄,你和那位程孝之打过招呼么?他……他在那地方,不会遭人欺负罢?”
邝不疑本来还担心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放下了心,道:“他们南营里向来如此。新人进了门,除日常操练外,还要习些宫中的进退礼仪。再者,无论出身高低,脾气多大,既进了营里,也要学着洒扫浆洗,磨磨锐气,免得进宫冲撞了贵人。我瞧言春也是个明白人,多半不会有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方犁听了,虽承认他说得有理,却依然忧心忡忡,想了想又道:“你上回说,新人进去且得熬呢,会不会有人欺负他门第低微,故意寻衅?他在公主府里上学时,尚且有些附学的世家子弟看不惯,动辄呼三喝四找他霉头,更何况是南营那地方呢?”
邝不疑不答话,低头吃了一会儿茶,才看着方犁道:“三儿,为兄有句话问问你,若唐突了,你先莫怪。”
方犁见他神色有些促狭,不由一怔,忙道:“你问就是,好端端的,我怪你做什么?”
邝不疑拿手指摸着下颌,道:“这位贺小郎,莫非是你情郎?”
方犁怔住了,片刻后反应过来,不由大窘,把茶杯往桌上一搁,又羞又恼地道:“邝兄!”
邝不疑忙打着哈哈道:“说好了莫要生气的!你俩真不是一对?好好好,我再不提了!……说起来,这委实也不能全怪我!换了别人,见你这样心急火燎地跑来问他消息,也会有此一问,你说是不是?”
方犁低头吃茶,没有答话,等脸上红潮渐渐褪了些,才道:“我与言春,自相识以来,同生共死过好几遭。不瞒邝兄,至亲骨肉也不过如此了。你不要胡乱猜疑!”
邝不疑忙道:“好好好!我晓得了。不该轻薄了你。老实同你说罢,我在边关时,军中这种事体见得多了。兵士们都是背井离乡,有那看对了眼的,每天也是同进同出,彼此照应。一人跟着队伍出了门,另一人也是这般牵肠挂肚。又不犯军法,谁去管他!”
方犁不理这话头,只说:“你若方便,明儿再帮我问问南营里人,若他果真没事,我便放心了。”
邝不疑叹口气,无奈道:“三儿啊,哥哥的面子你还不信么?慢说我和程孝之提前招呼过。便没说,凭我教小贺的那一手,也尽够他扬眉吐气了。罢了罢了,你若依旧不放心,明儿我遣人去问问就是。”
方犁见他说得这样笃定,这才安下心来。两人闲坐着吃了一回茶,七娘那边便派人来请了。方犁跟着邝不疑,到了后头小花园里,就见几个乐师坐在一处戏台旁,十来个身段窈窕的妙龄女子,个个同燕七娘一样,穿着鹅黄窄袖短襦,手执明晃晃剑器,已经演练多时了。
时人狎妓,都讲究一个风雅。但凡像样点的妓馆,为了招徕生意,哪个没几样拿得出手的才艺?这燕七娘的剑舞,便是倚翠阁压箱底的绝活儿,轻易不拿出来展示,免得人偷了艺去。也不知邝不疑是吹了什么枕头风,还是额外使了花酒钱,如今燕七娘既肯特意为他二人表演一场,方犁便乐得跟在后头开开眼界。
两人刚刚坐定,乐师便开始奏乐。起初是婉转活泼的长笛琵琶,伴以羯鼓声。十二个女子分作两排,从旁舞动而出,手中宝剑挽出朵朵剑花,舞姿舒展,妩媚又不失英武。
片刻后忽然重重一声鼓响,敲得人心里一颤,笛声顿止。女子们舞姿亦随鼓声变得刚健。戏台上剑气森森,一片寒光眩人眼目。片刻后又有一支胡笳吹响,听着越发雄壮肃杀。虽只区区数人,戏台间却隐隐有风云激荡之势。
羯鼓声声愈急,那剑舞动得愈快,台上渐至灿然一片,到了至紧要关头,鼓声忽然为之一歇,却有一位歌者,从剑阵中缓缓行来,唱道: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
方犁听出这是前人所作的一首诗,名为《国殇》,那歌者唱得慷慨悲凉,剑舞亦端庄凝重。直至唱到最后一句“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时,歌者反复咏唱,渐至寂寂无闻,台上舞者亦凝住身形不动了。
一曲歌舞完毕,台下两位观众却端坐未动。方犁扭头去看邝不疑,就见他坐在席上,一手支颐,神情中有些怆然。
方犁忽然想起当日甜水城旁那些新起的坟丘,心里不由难过起来。正待出言宽慰他两句,就见邝公子忽然精神一振,拍着手大声喝了句好。
恰在这时,旁边高处也传来叫好声,众人回头看时,就见不知哪家妓馆的阁楼上,正站着几个人,也朝这边拍手鼓臊。七娘也不理会那些人,只接过邝不疑递去的帕子擦汗,道:“如何?”
邝不疑此时又没了正经,含情脉脉看着七娘道:“好!真是好舞!今年长安城的舞魁娘子非你莫属!”
七娘瞪他一眼,佯装恼怒道:“就是一张嘴甜罢了!”
邝不疑附在她耳旁,不知嘀咕了句什么,七娘便嗔怪着要打他。方犁见他二人又闹起来,忙站起身要告辞回家,邝不疑也不甚留,临行前只叮嘱他,叫他诸事放心,在家安坐便可。
第二日,邝家侍卫小四便到方家送信来了。据小四说,他亲自去南营里问了,也见着贺小郎人了,果然一切安好。小郎听说三郎惦念,还教他告诉三郎,不日便可还家一趟,教他也要保重身体云云。方犁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夜间每每想起邝不疑的那句调笑话,心情不免有些异样。一边忍不住要惦念贺言春,担心他衣物带得不够,夜里害冷;一面却也疑惑起来,不知道这份心意,到底要算作什么。
到十月底时,北风渐冷,方家去北边的商队返回京城。方犁每天和墩儿李财等人清点货物,整理账目;他本来托人在两市里打听铺面,如今有了回音,也要带李财和人谈价钱,日逐忙得脚不点地,再也没心思理会余事了。
这日傍晚,他骑着马带墩儿从外头回来,已经觉得冷风刷得脸疼,一路只盼着早点进屋暖和暖和。到家后,墩儿替他牵马去马厩,方犁一边呵气暖手,一边跑进了门。就见院里站着一大群人,都围着一人说笑。见方犁回来,六儿忙跑过来,道:“三郎三郎,你快来瞧谁来咱们家了?”
方犁一抬头,就见人群里最高的那一个,正含笑望着自己。黑狐狸毛的斗蓬领子衬着那人,愈显得俊眉修目,年少英武,可不正是贺言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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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自屈原国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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