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财在常平城中,也有些相熟的买卖生意人。那些人听说有京城运来的珠饰奇货、新鲜玩意,也都来看货,见那东西雅而不俗、价格公道,多有当场下定的。但听说要买漆器,一个个却摇起头来,只说为难。
方犁诧异,叫李财仔细打听了一回,才知道本地几十家漆器作坊,买料出货都由一人把控着,那人姓郭名韩,是魏地有名的一位豪侠,手下门徒从者有几百人。
豪侠剑客之人古已有之,前朝战事频繁,便有那豪强贵族收纳些悍勇果敢之人,充作门客,以解决豪门纷争、私人仇怨。这些门客里,颇有些讲信重义、济危扶困之人,十分受人推崇尊敬,被尊称为侠客。大夏立国之初,内乱不止,朝廷又信奉无为而治,那些民间纠纷、恩怨仇恨,多有依赖游侠剑客解决的。再加上民间尚武,社会风气较前朝更为宽松,以至如今从普通百姓到王孙公卿,谈到侠客,多有尊崇之情的。某地某人因侠义而名声大噪,往往便有许多人前去依附,从而形成一股势力,连官府都不敢轻视。
这郭韩既然把控常平城漆器市场,要想从这里批量买货,就不可不与他攀扯交情。方犁让李财打听了半日,只听说那郭韩性情爽朗侠义,喜欢结交英雄豪杰,私人喜好却一概不知。
方犁想了想,道:“自古英雄爱宝剑,权且从咱们打京里带的那几把剑中,挑一柄贵重的送他罢。”计议定了,第二天便由墩儿在客栈里守着,李财和贺言春陪着方犁,由一位相熟的王老板带着,去拜访郭韩。那王老板带着方犁一行人,骑着马走街串巷,最后来到一座宅邸前,恭恭敬敬地上前敲门。
方犁看那宅子,外头是一带白墙灰瓦,旁边栽了些柳树,看着和寻常人家差不多,里头隐隐传来小厮说笑声,不知是怎么个情景。那王老板敲了半日,才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来应了门,看着王老板道:“怎么又是您老?今天大郎不见客呢。”
王老板嘻嘻地笑,道:“小安郎,这是打京城里来的方郎,特来拜谒大郎,你与他们行个方便,人家老远来,切莫让人家跑个空。”
边说边朝李财使个眼色,李财忙朝那小安手里塞了一叠钱,小安掂着钱,打量着方犁几人,片刻后道:“客人且等一会儿,我去回复大郎。”
说着去了,方犁把马交给贺言春,都拴在门旁柳树上,等了一会儿,小安子去而复返,把几人请进了门。只见前厅院中,花木葱茏甚是幽静,也不见什么人,说笑声反听不见了。
几人正四处打量,那小安朝屋里喊道:“小乐,请王老板和这几位客人过去吃茶。”又转头对方犁道:“我家大郎请方小郎去后头说话。”
方犁看看李财,知道这是不让旁人打扰的意思了,便跟着小安往后头走,贺言春垂着头,捧了剑匣在后面跟着。几人穿过一条曲折小径,过了月亮门,便见后院一座轩敞小亭,亭子里一个二十五六的年青人,容貌清雅,一身文士气,穿着一领月白纱袍,正盘腿在席上煮茶。
方犁忙走上前,在三步开外停下来,深深一揖,道:“颖阳方犁拜见郭郎。”
那郭韩撩起眼皮望过来,不期然间,却是眼前一亮,看见面前站着个雪白如玉的少年,衬着浓秀眉睫,当真是从未见过的清俊颜色。
对方既然不是那等污浊俗物,便得他高看一眼,也从席上站起来,客客气气请方犁上坐。
两人隔着小小一尊茶几,在亭中相对跪坐,小安带着贺言春退到厅廊边站着。彼此寒喧了两句,方犁便让贺言春奉上礼物。郭韩打开剑匣,就见里头一柄宝剑,犀角剑柄油润细腻,剑鞘是黄金镂花压着层青鳄皮,富贵奢华却不艳俗,便知道是好东西。抽出来一看,那剑身寒光如一泓秋水,钢口极好。郭韩心中喜爱,拱一拱手,道:“这样好剑,必定价值不匪,初次见面,怎可让贤弟破费!”
方犁见他改了称呼,称起贤弟来,心下稍微松了口气,笑道:“我前儿得了这剑,本要自己戴着,想了想我又不会击剑,怎好糟蹋了好东西。幸好今天遇到郭兄,人都说自古宝剑赠英雄,想必到了郭兄这里,才不致于辱没了它。”
郭韩哈哈大笑,抚着剑道:“贤弟何必自谦!我看你这般良质美玉的一个人物,若想学剑,哪有不成的?你若有兴趣,改日我倒可以教你!”
方犁忙摆手道:“多谢郭兄美意,我骑马射箭已是勉强,哪里敢再去学击剑!”
说笑两句,郭韩便收了剑,唤人上来把剑匣端下去。不一刻,一个小厮端上热水,绞了毛巾递给二人,郭韩一边擦手,一边道:“颖阳是个产茶的地方,方郎既然祖藉此处,可会煮茶?”
方犁一笑,道:“家里除种桑外,也有几亩茶园。蒙祖父教导,略知道些煮茶的手艺,只是不精。”
郭韩笑着看他,道:“今日且尝一回哥哥煮的茶,看跟你老家的味道比起来如何。”
说着拿起旁边一个茶罐,用长竹筷挟了几片茶叶,放在几上一道石板上。那石板洁白细腻,下头有文火烘烤着,茶叶放上去不多时,亭中便弥漫起一股清香来。
这煮茶和泡茶不一样,工序繁杂,十分讲究。先要将上等茶叶放在石板上炙烤,以便让茶性挥发出来,然后碾成细末,过细筛,倒进水里煮;等茶汤煮好,倒进茶盏,可根据各人口味,加些细盐橄榄或芝麻元荽等物,这时才呈上去让人喝。不同茶叶,炙茶和煮茶的火候也不相同,细微差别之间,最能看出煮茶人的功力。
大夏朝上流社会中,茶道乃是家中子弟的必备课程。方家虽是商贾人家,却也自幼照着贵族之家教习子女,免得出入应酬时失了礼仪,是以方犁对这一套并不陌生,见郭韩拿竹筷翻茶叶时手势娴熟,便赞道:“常平真是人杰地灵了。只听外面人说郭兄如何英雄好汉,谁想得到,在家里竟是如此风雅的人物。”
郭韩最喜人赞他风雅,闻言笑道:“平时俗务缠身,想煮盏茶吃,也没什么心思。今天好容易得了清闲,才把这长久没用的家什寻了出来,好巧你就来了。是你便罢了,换了别人,可舍不得让他吃我的茶。”
这意思吃他一口茶,是给了天大面子。方犁闻言也笑,道:“可别因为我来了,郭兄就把好茶叶藏起来,拿那次一等的充数。我尝得出来的。”
郭韩见他取笑自己,毫不拘谨,心中喜欢,笑道:“竟是瞒不住你!罢了,今天少不得拿点真货出来。小安,把我放房里柜上的那罐茶拿来,免得人家吃了咱的茶,还要挖苦嫌弃咱们。”
说着把石板上茶叶捡开,拿湿巾细细抹了一遍。小安飞快地去房里拿了茶罐出来,郭韩把罐子打开,珍珍重重地挟出几片来,铺在石板上。
方犁低下头去嗅了嗅,道:“看这颜色味道,莫非是北凉山云雾茶?”
大夏最出名的茶叶,当属这北凉山的云雾茶,千金难求一两。郭韩见他认了出来,得意道:“还算有眼光!”
方犁笑道:“果然请将不如激将。不激郭兄一下子,哪能吃上这等好茶!”
两人谈茶论道,渐渐融洽,说得片刻,方犁才将话题缓缓引到漆器上头,郭韩聊得十分尽兴,便把常平城附近几座漆坊的光景一一道来。
漆器一行在大夏是成熟产业,种类极多,从日常所用的杯盏瓢盆、到鼎壶钫樽,小到闺中常用的匣奁,大到几案屏风等等,应有尽有。颜色款式有清雅富丽的,也有质朴浑拙的。所以上到天子公卿,下至平民百姓,人人家里都有几件能拿出手的漆器。常平城内的漆坊既然发达,郭韩又对各工坊十分了解,此时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犁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两人正聊得火热,闻到阵阵茶香,原来炙的茶熟了,方犁拿着竹筷,将茶叶夹到桌上一个小小石臼,郭韩拿着臼杵,碾成细末。旁边一尊红泥小火炉,早煮好了一瓮清水。方犁便拿了细筛,将茶末筛进水里,道:“难怪人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漆业行里处处都是门道,几时郭兄有空,可否有劳你派个人带我们去漆坊里看看?”
郭韩漫不在意道:“左右今日无事,喝罢了茶,一会儿带你逛逛去。”
方犁大喜道谢,郭韩道:“彼此兄弟,如此小事何足挂齿!”
一时茶煮好了,郭韩用木勺盛到茶盏中,点了几撮细盐芝麻,方犁尝了一口,咸香满颊。郭韩盯着他看,神色极为自得,道:“为兄手艺如何?这番茶吃得不后悔罢?”
方犁点头,道:“这云雾茶我是不曾吃过,但听祖父讲,这茶极嫩,所以醒茶只需七分,煮茶只需五分熟,如今看这茶色,色泽碧绿,香气醇厚,佐以芝麻增味,细盐解腻,可谓是十分好茶了。”
郭韩被这番话正正挠着痒处,自以为得遇知己,如何不喜?等细细吃过茶,便喊摆饭,把李财等人都叫过来吃了,郭韩这才带方犁一行去了漆器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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