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犁站在洞口, 心思沉沉地透过密密的枝叶朝山下张望。
他本以为那些人很快就会回转, 孰料一直等到现在,还没听到动静, 心里忐忑之余, 开始庆幸起来,——莫非言春已经带人逃脱了追杀?
正在猜测,外头林中忽然传来簌簌声,似是有人来了。果然, 过不多久,那声音越来越大, 渐渐走上来六七人。洞里的另外几人也都听到动静, 都屏息凝声地不敢动。幸而后来,方犁在来的人中看到了牛儿, 一颗心顿时踏实了。
牛儿带着人, 渐渐朝石洞方向走来,边走边小声道:“阿爹!阿爹你们在里头么?”
陈世伦在洞中应了声“在”,牛儿便哭了,一边连走带爬地朝石洞这边来了,一边道:“四叔,五叔, 阿爹在洞里!他没有死!”
洞中几人也揭开树枝钻了出来, 双方会面, 俱是惊喜交加。牛儿朝徐久方犁作揖道:“我就晓得!我带人回来后, 找不到阿爹, 又看院里没有血,便知道肯定是恩公们把阿爹救走了!”
方犁忙止住牛儿,道:“追过来的那些人走了没有?”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人道:“咱们的人在路口盯着呢,一直也没看见有人回来,想是从另外的路上走了?”
徐久和方犁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焦虑。陈世伦道:“两位大人为了引开那些人,顺这条路去了。老五,你带两个人,到前头去探探,小心些,不要叫人看见了!”
其中一人应了一声,便先下山去了。余下人背的背,搀的搀,也都往山下走。方犁一路沉默不语,到山下后才道:“徐公,为今之计,倒要去郡守府中走一趟了。”
徐久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陈大郎,你庄上可有马?借两匹与我二人骑去郡守府中,朝郡守焦平借些官兵,去吴三家也好,到此搜山也罢,一定要找到我们那两位兄弟。”
陈世伦忙道:“庄上虽只有两匹劣马,但代步也够了!只是那郡守与吴三一向相交甚好,只怕他不肯发兵!”
徐久焦燥道:“我金符在手,他还敢抗命不成!”
方犁想了想,却道:“陈兄说的也不无道理。咱们如今手中也没有十足证据,那郡守若一味想拖延时间,大可以放话说要查证查证再说。如今情势紧急,耽搁不起。不如我们分两路走。陈兄,把你家最好的马给小丁,现在就走,把骑兵营的兄弟们连夜叫过来!徐公和我去郡守府,看那焦平是何态度。”
徐久听了点头,随从小丁见自家都尉和兄弟不知是生是死,早就心急如焚,闻言也连忙应了。他腿快,便先和一人跑回庄里取马,骑去叫人手了。徐久方犁在后头走,陈世伦又道:“恩公,那郡守府若让你二人去,我们不放心!不如一起去,也好做个见证!”
方犁见有道理,也同意了,几人回到庄中,也顾不得身上肮脏,有的骑马,有的骑驴,都往樊城赶。等行到郡守府前,天已擦黑,徐久和方犁下了马,径往里闯,旁边衙役来拦,徐久道:“去告诉焦平,大司农丞徐久和大司农府绣衣使方犁在此!有急事求见!”
衙役早听说了大司农丞要来樊城收矿的事,闻言一惊,不敢怠慢,忙跑进去回禀。去了半日,才见一位又高又胖的官员,如同一座肉山般,在几位衙役幕僚的簇拥下跚跚而来。
那人正是樊城郡守焦平,他胖得走路都困难,气喘吁吁行到门口,却没看见钦差仪仗,倒是瞅着了一群乡民打扮的泥腿子,还个个滚得脸上身上俱是灰泥。焦平不由大怒,指着来报信儿的衙役大骂道:“你瞎了不曾?睁开你那狗眼好好看看!大司农丞长这寒碜模样?来人!与我把这群冒充钦差的刁民抓起来,一人打二十板子!”
徐久忙越众而出,厉声道:“且住!焦大人,大司农丞徐久正是在下!只不过换了身衣裳,焦大人就不认识了?那焦大人可认得我手中的这张金符?”
早有衙役要过来接那金符,徐久呸了一声,怒斥道:“圣天子当廷御赐的金符,也是你等可以随意传看的?”
焦平见他神态不似伪装,便疑疑惑惑地走拢来,也不敢马虎,依旧恭恭敬敬地两手接了金符,捧着与幕僚们细细看了,都暗吸口冷气,忙一改先前的嚣张,满面春风迎上来道:“原来真是徐大人!哎呀呀,焦某听闻徐大人在路途中不幸受了火伤,还日夜惦念,谁想这么快就痊愈了!快快里面请!”
徐久带人进了郡守府,焦平便忙着要为他们安排香汤酒菜,被徐久止住了,道:“焦大人,徐某有急事相求。和我们一同来到贵地的,还有两位使君。这位是大司农府绣衣使,另一位乃是当今皇后幼弟,西郊骑兵营的贺都尉。我等初来此地,就被凶徒追杀,险些遭人戕害。贺都尉和手下一名将士为救我等,至今不知是生是死!焦大人,徐某想借几百官兵前去捉拿贼人、寻找都尉,务请大人助我!”
焦平听了,先是大惊,后又怒形于色,道:“此事当真?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谋害朝廷命官!理当派兵捉拿!大人放心,我这就把本城都尉叫来!好与大人共商捉贼救人之计!”
说着派人去了。这边只得在府中等着,期间焦平问起他们何时到樊城的,徐久不肯据实以告,只说查得陈家庄有重大冤情,便去探访,谁想竟遭人追杀等等。焦平暗自心惊,见他们不肯洗浴,又命人传上酒菜来,劝众人先垫一垫肚子。方犁等人哪有心思吃饭?数次催促,苦捱到天黑定了,那樊城都尉才过来,进屋就施礼道:“让众位大人久等!我等在城内带人四处寻拿纵火贼,刚回来便听到传唤,立刻赶来了。有事但请吩咐!”
徐久和焦平又把事情头尾给他讲了一遍,那都尉亦是大怒,拍案而起道:“我樊城一向治安良好,谁想近来竟连番出事!前几日有人在官驿纵火,这一回又对朝廷命官行追杀之事!李某倒要看看,是哪里来的贼人在从中作梗!”
陈世伦听了这一番高论,在旁冷笑道:“治安良好?我被人打断腿、家人多次遭人打骂,报到官府,何人理会过?到底是哪里来的贼人做下这等事体,大人们心里莫非没有数么?”
焦平和李都尉在钦差面前丢了体面,都对陈世伦喝斥起来,陈世伦却并无惧怕,反和他们争吵起来。方犁心急如焚,忙止住道:“如今抓贼尚是其次,第一是去救人。还请都尉点几百兵卫,跟我们去贵郡吴三家走一趟。”
那李都尉听说要去吴三家,脸上显出踌躇神态,只把焦平看着。焦大人脸上的肥肉也抖了抖,犹豫道:“这……这不太好罢?徐大人手中莫非有吴爷作恶的实据?若有,便拿出来大家瞧瞧。若没有,就突然带兵上他的门,那吴爷是郡中望族,至亲也在京中做官,岂不是大大伤了体面!”
徐久怒极,指着陈世伦道:“吴三残害乡民,难道不算一桩罪过?”
焦平不以为然,摇头道:“大人怎可听信一面之辞?就有这事,也该等天明了,传那吴三过来问话,再行定夺才是。”
徐久见他果然和方犁猜测的一样,又气又无可奈何。方犁却朝他使了个眼色,道:“也罢,那就不去吴家,只带兵到陈家庄后山去探探,搜救贺都尉。如此可好?”
焦平这才无话可说了。等那李都尉拖拖拉拉点了两百个兵,随徐久方犁等人回到陈家庄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到得山下,李都尉却又担心天黑路滑,山道险阻,寻不着人,反搭上许多人性命,所以苦苦建议等天明再去寻找也不迟。徐久见他一味拖延时间,怒极而笑,道:“罢了,大人手下将士甚是金贵,就留山下等着罢!我等自去上山寻人去!”
那李都尉好没意思,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方犁却道:“如此也好,山下也须留人,防着贼子们再行侵犯。陈兄,你庄上可有人手?把人都叫过来,在附近帮我们搜山可好?”
陈世伦忙道:“有有有!我庄中老小也有一二十口!牛儿,把人都叫过来!”
牛儿飞跑着去了,不上片刻,便叫了陈家庄老小来,都打着火把,嚷嚷着要去搜山。方犁又大声道:“辛苦众位乡亲!今日搜山,不管有没有结果,但凡上山的,方某每人赏钱五百!谁先找着了人,赏钱五千!方某绝不食言!”
这话一放出来,顿时群情振奋。李都尉部下的兵士们,听说有这么高的赏金可拿,也动了心,都顾不得都尉在旁边黑着脸,也抢着要去。方犁也允了,浓稠黑夜里,众人点起火把,沿路喊着姓名,渐渐都往山里去了。
方犁也不顾李都尉劝阻,随人上了山,在崎岖小路上一边踉跄着探路,一边大喊贺言春。走了几里路,忽然前头有人惊叫起来,原来寻着了一匹马,忙都牵过来给方犁看。方犁见是贺言春坐骑,又惊又喜,忙道:“人必定就在附近,大伙儿盯紧着点儿!”
众人见找着了马,可见人也不远了,越发振奋,也有人钻进林中去寻,满山遍野尽是喊声。又过了半个时辰,林子里忽然响起惊叫声,原来有人踩着了一个死人!
方犁听到死人二字,腿都软了,忙连滚带爬地赶过去,朝那人脸上看了一眼,便坐到地上了,抚着胸喘了好一阵,才道:“这不是他!再找!”
既有死人,双方必定在此打斗过,众人心中越发笃定,都聚到这边山头上来寻找。却是越往上爬,死人越多,不断有人纵声惨叫。方犁先前听到有人惊叫,便心惊肉跳、直冒虚汗,到后来看那些人多半是被石子打死的,想到贺言春的本事,竟也渐渐镇定下来了。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亮了,不知不觉已经爬过了半山腰,走在前头的人群忽然响起一片欢呼。前头有人欣喜若狂地传过话来,一叠声喊道:“使君!人找着了!人找着了!”
方犁满心乱跳,忙往上冲,中途跌了一跤,滚得满身树叶也顾不得拍,等蓬头散发地爬上去后,却只看到牛儿等人围着小殷,贺言春并无踪影,心里顿时一惊。
就见小殷眼红红的,看到方犁,便拖着哭腔道:“方使君,我把都尉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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