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越州的主城通方时,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合群一点,也为了满足芸香对边陲服饰的执着,周棠一行人换上了在勾凉买的衣装。
周棠选了一身墨玉色镶银边的小长袍,襟口处的花纹华贵却不张扬,衬得脸庞更加俊秀。他少年风姿,策马缓行,顾盼之间熠熠生辉,招惹得阁楼上的闺秀们探窗偷瞧,有那胆子大的,直接往下丢自己的香帕。
然而周棠对飘下来的帕子视若无睹,他眼里残留的全是今早小夫子穿上家乡服饰的模样——那一刹那他差点没有认出小夫子。
看来芸香说得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只有土生土长的勾凉男儿,才能把这衣服穿出那样的韵味来。那身月白色深蓝纹饰的罗袍,真是再适合他不过了。长发简单地在脑后束起,别有一番洒脱俊逸,一点也不似往日那般古板,甚至还带了点异域风情。
此时洛平就在他的侧后方,安安静静地骑马相随,周棠时不时回头瞥上两眼。
洛平看见了,便对他打眼色让他好好看路,次数多了,他就赶上前来数落他:“怎么心不在焉的?别仗着自己马术好就掉以轻心,当心摔下来,骨头都能裂了。”
周棠扭过头正了正身子,心下叹息:哎,果然,无论外表变成什么样,这人始终都是那个爱管教他的小夫子。可是……这样的管教也让他觉得很开心。
走着走着,周棠忽然想起一件事,探着身子凑到小夫子身边使劲嗅了嗅。洛平怕他跌下去,赶忙与他靠得近些:“又怎么了?”
“小夫子,你没有佩戴那个香囊么?”周棠说,“我觉得你穿这身就该把它戴上,那真是完美了。”
洛平摇了摇头:“娘送我是一番心意,我收着就是了,没必要天天戴着。”
“哦。”周棠没有追问,他看得出来,小夫子对那个香囊确实有很深的芥蒂。他还记得那晚洛平跟他说的话,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小夫子为什么钻进那样的牛角尖里去了。
一路平静。保险起见,洛平没有让周棠从越州的东南面走,而是取了北面的道路。
尽管从北面到通方要绕很大一圈,还要渡一条宽河,十分耗时,但他宁愿多走几十里路,也不能让周棠面临盗匪洗劫的危险。
经过通方城门时,守关的士兵仔细验证了他们的文书和玺印,确认他们的身份后,火速派人通报了知州大人。
谁知他们等了大半炷香的时间,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他们没有事先知会突然到来,可能的确有些仓促,但那知州大人迟迟不来迎接,任他们在城门口喝西北风,显然是不把这个“越王”放在眼里了。
众人正不耐烦时,远远地跑来一个小厮,说是知州大人事务繁忙抽不开身,让他来给他们引路,去与知州会面。
听了这话,洛平的眉头皱了起来。
周棠冷哼一声:“既然知州大人忙到无暇分身,那本王又岂敢去贵府打扰?直接带本王去王府宅邸吧,会面之事,明日再说。”
那小厮犹豫了一下才躬身道:“是,奴才遵命。”
跟着小厮在城中七拐八绕时,洛平把手落在周棠的肩上轻轻拍着:“这儿的知州要给你下马威,你如此回敬他,做得很对 ,不要与他怄气。”
“小夫子,我没有怄气,我早料到会这样了。而且我想知州大人恐怕也不是在孤军奋战,他肯定招揽了不少当地官员想要架空我这个王爷呢。”
“是的,这也是我最担心的。”
“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把他们一个个收服的。”周棠侧过头对他粲然一笑。
瞅着他的这个笑容,洛平心中反倒有些五味杂陈。
他的小棠真的长大了,已经学会先一步忖度人心、算计对手了。
虽说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当他们来到那座所谓的“王府”前时,所有人还是为眼前所见感到震惊。
芸香忍不住问那小厮:“喂,你是不是带错路了?”
小厮回答:“没有啊,就是这里。”
说完他捡起一块斜倒在墙边的牌匾展示给他们看:“呐,上面写着越王府啊。”
这下周棠的脸色是真的不好看了。
皇上的敕封数月前就传了过来,这么长时间,他们就给他准备了这么个破败不堪的住处?连牌匾上都结满了蜘蛛网,说不准还是前代越王留下的。
他好歹是个皇子,受到这样的待遇,他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那个小厮不知是怎么被他主子教导的,也是目中无人,带他们到了目的地转身就走。周棠知道拦他无用,就随他去了。
黑着脸,他推开府邸的大门。
吱呀一声响,门刚开了一条缝,突然被人从里面大力拉开。
周棠吓了一跳,向前踉跄一步差点跌倒。
洛平见状赶紧伸手去扶,谁知宅子里头窜出来好几个人,撞得他也站立不稳,反倒是被周棠扶住了。
“怎么回事!”周棠大喝一声,侍卫们立刻把那些人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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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值黄昏,侍卫们出鞘的刀上反射着夕照的光芒,刺得那几个人慌忙用胳膊遮住眼睛。还有人两腿打颤,当场跪了下来。
周棠本就一肚子火,冷不丁又被这些来路不明的人惊吓到,更是怒上加怒,呵斥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人!报上名来!”
洛平见他们头发披散衣衫褴褛,而且个个骨瘦如柴,已经看明白了。他上前拦住周棠的咄咄逼人:“他们不过是些借宿此地的流浪儿,你不要为难他们了,让侍卫们放下刀吧。”
周棠仔细看看,确实如此。想来这个宅子空置了很久,又无人看守,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就到这里来休息生活了。
小夫子开口求情,周棠还算听话,挥手把他们放了,来一个眼不见为净。只是心里那个怒火啊,烧得他脸上都发红了,胸口剧烈起伏着。
“好了好了,别气了。这宅子打扫打扫还是能住的。这几日我找人好好修葺一下,保证给你一个漂亮气派的王府可好?”洛平知道他委屈,放柔了声音哄道。
“小夫子!他们欺人太甚!”
“是,我知道,可我们现在只能忍。”洛平摸摸他的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会为今日的怠慢和轻视付出代价的。”
仆从和侍卫们大气也不敢出,他们知道,这种主子大发脾气的情况,只有这个叫洛平的男人摆得平,其他任何人插嘴都是找打。
洛平好不容易安抚好周棠,正要往里走,居然又从门里出来一个人。
周棠气不打一处来,推了那人一把:“还有完没完了?你把本王的府邸当茅厕么!磨磨蹭蹭的!快滚!滚!”
那人个子很矮,看着还是个小少年,身板又瘦弱,被他这么一推,整个人跌在了地上。
周棠还要赶他,被洛平喝止住了:“小棠,不要闹了!你没见他腿脚不好么!”
周棠愣了愣,看那少年艰难地爬起来,拖着一条腿一步步往前走着,也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了,没有再为难他。
可他觉得洛平为这么个人教训他,语气也太重了,绷着脸就有点不高兴。
甩袖进了宅子,他命令仆人们赶紧把府邸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
趁他坐在庭院的树下生闷气的档口,洛平重新给仆人们下达了任务:“今晚就把几个房间收拾出来能住人就行了。”
“可是王爷说……”
“没关系,他要问起来我会解释的。你们做自己的事去吧,王爷心情不好,不要在他面前晃。”
“是,知道了。”有他作担保,仆从们放心多了。
当晚收拾出了一间主卧两间厢房,还有几个大通铺,芸香去买了些吃的喝的,一行人就这样凑合着住了。
晚上就寝时,周棠还有些闹别扭,难得没要跟洛平睡一间房,自己回房间蒙头就睡。
洛平知道他只是一时憋屈,想开了就好了,摇了摇头也就睡觉去了。
——小夫子,你已答应为我写即位诏书了,为何还不过来?
——小夫子,你来我身边好不好?过来吧,那里都是火,你的衣角要烧着了。
——洛慕权!算我当初看错了你!
——佞臣啊!
——当时年少不知愁,恰逢君,似彤云出岫。未曾想,如今恨怒权作酒,烈焰焚天,烧不尽我亡国仇!
梦境里的火焰从衣角烧上来,一层层的,带着浓烈的焦臭味,热气蒸腾,把他眼里的愧疚和悔恨都蒸干了。
好热……
洛平挣扎着从梦境中醒来,睁眼一看,尤以为自己在梦中。
四围火光大盛,烧得木质房屋劈啪作响。
洛平一下子翻身坐起,被熏得猛呛了几口。他猫着腰赤着脚跑了出去,大喊道:“都醒醒!着火了!快救火!救火!小棠!小棠!”
不管不顾地往周棠所在的房间跑去,他听见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幸好,刚跑到那间房门口,就撞上了罩着棉被从里面出来的周棠。
“我在这里!”周棠猛地扎进洛平怀里,“小夫子,我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嗯,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洛平心中稍安。
“你怎么样,受伤没有?”
“没有,我也没事。”
不知这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大家起先都忙着救火,可眼看正殿几间房子实在保不住了,为了安全着想,也就放弃了。
周棠知道扑灭无望,丢下水桶要往外跑时,突然发现一直在身边的洛平不见了。
他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脑子里轰隆一声,变得一片空白,被芸香拽着跑了出去。
“小夫子呢!他人呢!”他逮人就问。
周围一片杂乱,没人知道洛平在哪儿。
周棠急得发疯,甩开侍卫就要再冲进去找人,此时终于看到洛平从里面跑了出来。
洛平手中似乎抱着什么,他的中衣衣角上着了火也顾不得扑灭,好些头发被烧得蜷曲起来,脸上也被熏得乌黑,好像还带着血迹。
“小夫子你去哪里了!”
“我去救人。”洛平喘着粗气,放下怀抱中的东西说,“这孩子大概实在没地方去,又回来偷偷睡在偏殿的屋檐下,他腿脚不好,又被火势困住了,根本跑不动,我就……”
周棠定睛一看,原来竟是之前那个被他推了一把的小瘸子。转眼再看到小夫子一身狼狈,面颊上的血滴滴答答落下来,当下就火了:“就为了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人,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么!”
洛平皱眉:“无关紧要?这是人命啊,你怎么能这么说?”
“你不是答应过吗!你是我一个人的小夫子!对其他人那么好做什么!你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办!就为了这个瘸子,你就不管我了吗!”
“小棠你不要无理取闹!这孩子是无辜的,是人都有怜悯之心,难道不该救他吗!”
周棠气得口不择言,脸上浮起一个冷笑:“怜悯之心?你也有怜悯之心吗!装什么大善人啊,在大理寺的时候,死在你手底下的冤魂还少了吗?”
洛平的脸色倏然变白,嘴唇微微颤抖着,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
然而这一巴掌,终究没有扇下去。
他慢慢放下了手臂,转过头对众人说了句“我去找大夫”,便拉起地上受了惊吓的孩子,走出了巷口。
“小夫子,我……”
话刚出口周棠就后悔了,此刻他的脸色也是煞白,他知道自己错了。
他知道的,小夫子在大理寺的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大多数案件他都是秉公办理的,所以虽然有人说他无情,但风评一直很好。就算真的有冤案,罪魁祸首也不是他。
他只是……看到小夫子对别人好就害怕。他害怕自己最珍贵的宝物要被人抢走了。
他想让小夫子只关心自己一个人,这样强烈的嫉妒,烧掉了他的理智。
望着洛平隐没拐角的身影,他忽然觉得心里一痛,随即追了上去,可是又不敢搭话,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
而洛平就像不知道他跟在身后一样,扶着那孩子径直走向了一间药铺。
周棠抿了抿唇。
是的,小夫子生气了。但这不要紧,他总能让他消气的,他不会让他失望,不会让他伤心,他要把小夫子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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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预告:
周棠粘在他身上:小夫子你让我摸摸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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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言碎语:
1、下章开始入V。
2、入V当天三更,我就不信我写不到上面这个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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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许复笔下未完书(下)
第五幕
许复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了文思枯竭的困境,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几天总是被那个纨绔子弟纠缠着,闹得静不下心来。
原本经过那天晚上,许复是打算再不见那人的。可那人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大白天的就来胭脂坊找他,闲得没事拈起他写的小曲儿唱唱。别说,他声音沉郁动听,唱得还不错,有时候许复听着都入了迷。
入迷归入迷,发现新作的进度严重滞后以后,许复脾气上来了,骂道:“叫你别来找我了你听不懂吗!没见过你这么碍事的家伙!”
正捻着他散乱发尾玩的人忽然一顿:“子昀,你嫌我烦么?”
许复烦躁地用毛笔画花了一张纸:“是啊我就是嫌你烦,你在这边我根本没办法写东西!都说男儿志在四方,我看你一表人才的,整日耗在烟花柳巷成何体统!”
周杭听他这么说也怒了:“闭嘴!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不想听我教训就走!”
“走就走,谁稀罕!”
周杭哪里受过这等气,当即摔门而出。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许复提起笔怔忡半晌,竟是一个字也没有写下去,墨汁滴在宣纸上,晕了好大一团污迹。
浑浑噩噩地挨到傍晚,他仍是只字未写,干脆扔下纸笔,到楼下找几个姐姐陪他喝酒。
周杭回客栈堵了一会儿气,越想越不甘心,心说今晚再去戏弄他一下好了,反正只要肯砸钱,那酸书生还不是会乖乖服侍他。
想到这里他再度去了胭脂坊,随行的侍从们都很惊讶,王爷从来没在一个地方流连这么久,这是遇到什么天仙似的美人,把王爷迷成这样?
周杭刚到胭脂坊的门口,就见许复坐在厅堂里,桌上珍馐酒水一应俱全,还有两个姑娘服侍着,一个挑着他的下巴,一个给他劝着酒。
周杭登时什么兴致也没了,啐了句“急色鬼”,也不理热情招呼他的鲤儿,掉头就走。
到别家酒楼喝了场闷酒,周杭有些微醺,也不知怎么搞的,又回到了胭脂坊附近,刚巧看见许复晃着步子出来,走进了一条幽深小巷。
周杭鬼使神差地跟了进去,巷子残破阴冷,里头住着些野妓,姿色平庸价钱低廉,周杭本以为许复还要做什么龌龊勾当,火气更是蹭蹭往上涨,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是回了自己家。
堂堂王爷就这么偷偷摸摸地溜进别人院子里,隐在树后望着屋内的灯火发呆。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偏就是不想走。肯定是醉糊涂了,他想。
夏夜闷热,屋里的人大概是热得难受,推开了点窗户。
周杭看见那人脱了外袍,中衣也凌乱地敞着,露出大片粉白的胸膛,周杭莫名觉得口干舌燥。奇怪了,这人是个男人,长相也没多么倾国倾城,怎么就这么对他胃口呢。
“好啦,你还要在外面站多久。”正当周杭发懵时,屋内忽然传来许复温和的声音,“跟了我一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打劫,进屋来吧,屋里有冰。”
周杭俊脸一红,咳了一声进屋。
许复见他满脑门的汗珠,给他盛了一碗冰镇绿豆汤:“呐,喝点吧。”
周杭接过汤碗,不做声,还是一副赌气的模样。
许复叹了口气:“最近我火气大,就煮了点汤水降火。白天的事……是我说话不知分寸,这碗汤就当我赔罪可好?”
“不,不要紧。”周杭抬头,见他目光温润,映着点点光华,像是沁入人心的凉水,当真是什么火气都给浇灭了。又见他锁骨处几颗汗珠滚下,目光随之落到了若隐若现的一点朱红上,周杭觉得鼻内温热,随手一抹竟是流了鼻血。
许复扑哧笑道:“看来你也是上火了,咱俩这顿拌嘴真不该。”
说着他拿湿布巾轻轻给他擦了血迹:“其实我并不讨厌你,跟你聊天也很有趣,哎,反正我这几天都无心写作,陪你聊聊也无妨。”
周杭按着湿布巾,手指无意间碰到许复细白滑嫩的手腕,心里又是一颤。此时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醒醒酒,打醒那一堆糊涂心思。
“不用,你不用管我,我喜欢看你的书,也喜欢看你写书的样子。我答应你,只在旁边安安静静的看书,再不吵你了。”
“那……好吧。”
旁边有个人看着,按理说多半写不出什么来,这次却是个例外,许复居然下笔如有神。
而在一旁无所事事喝着绿豆汤的人,鼻血滴到碗里也不自知。
冰凉碧绿的汤水里,融开了今夜两人的热度。
*******
第六幕
之后的半个月,许复蹭不到胭脂坊的厢房,周杭也不再去胭脂坊找他。两人每日在许复家里碰面,一个怡然创作,一个乐得清闲。
“真想不到,你居然是个王爷。”许复感慨,“王爷不都该日理万机为国分忧吗?”
“那些事有我兄弟侄儿他们忙就够了,多我一个不多,再说我志不在此。”周杭哂然,“做个逍遥王爷不好么?”
“也是。”许复颔首。
“真想不到,你的书卖得那么好,你还是这么潦倒,你的钱用都到那里去了?”周杭也对着他感慨。
许复笑着说:“都用来养女人去啦。”
周杭脸上一僵,沉默下来。他深深地望着许复,想问什么却没有问出口。
“你怎么了?”
“没事。”周杭很快恢复了镇定,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小玉坠儿,“这个送你。”
“这是什么?”许复摩挲着那只玉鱼。
“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周杭漫不经心地说。他一点也不想告诉这个人,这是南莱进贡的踯躅玉,他怕万一这人知道这东西价值千金,就又用去“养女人”了。
数日后的一天深夜,周杭睡不着,又去找许复,还没进门,就听见那小小的院子里传来两个人声,而且是一男一女。
深更半夜,许复在跟什么女人说话?
他听见许复说:“这块玉是我一个朋友给我的,他说不值钱,我却是知道的,这是上好的踯躅玉,你可拿去当了换钱。”
那女人哑着嗓子道:“这怎么使得?”
“没事儿,不用担心,你还不信我吗?”
“哎,我信,我信……”
周杭看见那个女人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地出来,心里顿时一阵透凉。
他自己都多时没找过女人泻火了,想不到许复那个穷酸书生竟比他过得还风流快活,没钱买春就拿他送的玉抵了?哼,当真不把他这个王爷放在眼里吗!
周杭抑制不住怒气,冲进许复家里,抬手就给了他两巴掌:“混账!枉我还当你是什么正人君子,如今才知道,你根本是个无节无耻的小人!用朋友送的东西买女人?好啊许复,你真有本事!耍我很好玩是吗!”
许复被他打懵了:“周杭,我没有……”
“你还给我装清高!那你把那块玉坠拿出来让我看看啊!”
“我……”许复无言以对。
“哼,我周杭就当瞎了眼,对你这种腌臜的人掏心掏肺!你真是枉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成天混在这种地方写书玩女人,迟早玩死你!”
“周杭你住嘴!”许复也怒了,涨红了脸骂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是,我没资格,我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王爷,我就爱玩,我有花不完的钱供我玩!你不是没钱了吗,我再包你一夜,我陪你玩!”
周杭狠狠摔了一锭银子,当啷一声响,把那烂木桌子砸出个窟窿。
许复被他吓到了:“周杭你干什么?你放手……唔!”
嘴唇被咬破,血腥味弥漫在口腔中,许复挣扎着想逃开,无奈被禁锢得动弹不得。
“啊……痛……周杭!”
周杭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手掌重重抚摸着许复的身体,掐得他胸口处都渗出了血珠。任由许复在他身下求饶,就是没有放手的打算。
“你刚刚怎么玩弄那个女人的,嗯?值一块踯躅玉?哼,好大的手笔。那块玉是我给你的,你也要像那个女人服侍你一样服侍我!”
“我不……啊啊!”
被贯穿撕裂的痛楚让许复几欲昏厥,他不愿再去想强迫自己的这人是谁。他不认识这个人,他认识的周杭,不是这个样子的。
周杭,应该是温柔多情的。
他会静静地待在他身边一整天,从来不喊闷,然后和自己一起去喝酒论诗。
他会在他无聊时为他舞一曲剑,那剑法古朴苍劲,由他舞来煞是好看。
他煮的汤水,每次周杭都会喝个精光,然后在他身旁磨蹭着还要他再煮一锅……
“周杭……”许复看着上方凶狠施为的人,目光涣散。
我们为何会变成这样。
砰!这是周杭第二次在他面前摔门而出。
这一出,就再也没来过。
许复勉强睁开眼睛,忍着全身酸痛坐到案几旁,从砚台下摸出一纸浣花笺。他抖着指尖用力团起,笺纸被揉碎得不成样子。
倚楼望月月如钩,
钩不住,少年眸。
折柳寻芳何处有,
有旧梦,化离愁。
铅华洗尽,
陌路天涯难回首,
谁人敢,
自许风流。
不过一昔恩怨,谁人敢,自许风流?
*******
第七幕
周杭许多天没有再出现在柳巷,但是,他也没有离开烟桥镇。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下,明明已经没有什么可玩的了。
酒楼茶馆成了他常去的地方,总是有很多人在议论柳巷,在议论胭脂坊,甚至还有人在议论那个被恩客点了名的穷酸书生。
周杭刻意不去听,却不知怎么的,关于那人的事情,竟会自己跑到他的耳朵里来。
这天,他看见一个妇女在茶馆对面的药铺配药,他眼尖,一眼就认出她是那天晚上拿了许复踯躅玉的女人。女人手里牵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周杭不屑道:“原来是有夫之妇,哼,不守妇道!”
那女人向大夫连声道谢:“大夫,谢谢您了,这下我就放心了。”
大夫道:“你家孩子这病着实磨人又耗钱,这么短的时间内筹到这么多钱,也真是难为你了。那天你来的时候,自己也是一身伤啊。”
“那天幸亏遇到贵人了,说起来柳巷的许复真是菩萨心肠,真的,我没见过如此善待青楼女子的男人,若是没有他,小浩恐怕是过不了这一劫的。”
“这位大姐,请问是怎么回事?能给我详细说说吗?”回过神来的时候,周杭发现自己已经问出了口。
“哎?你是……”
“我是许复的朋友,你听你说起他,好奇之下便来问问。”
“哦这样啊。”那名女子见他眉目正直气宇轩昂,放下了戒心,“说来惭愧,我是王家从胭脂坊买的小妾,因为出身不大好,在王家受了不少气。老爷不在家,大夫人打我辱我我都可以忍,可我的孩子是无辜的啊……那天小浩突发急病,大夫人顾及自己儿子在王家的地位,愣是不肯拨钱给小浩看病,我实在无法,只得去求许复了。”
“为何去求他?”
“哎,你可能有所不知,那许复在柳巷是出了名的怜香惜玉。不是说他好色,而是他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尊重。听说他娘亲也是个嫁入官宦之家的青楼女子,吃过不少苦,最后还被连人带子赶出了家门。许复那小子从小在柳巷长大,怜其母亲的遭遇,所以常常把写书赚来的钱都用来接济困窘的妓女。
“我那天也是急昏了头,小浩看病需要几味名贵药材,我出不起,其实许复也出不起,可他听了我的事后,还是咬牙给了我一块玉,看得出来他很舍不得,但是……哎,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等老爷回来,我定要好好谢他。”
听了这话,周杭急急忙忙就往柳巷行去,到了许复的住处,没见到人。又去胭脂坊找了,说是好几天都没出现了。周杭命人找了整座烟桥镇,还是杳无音信。
路过那个女人说起的当铺,周杭说想要买回那块踯躅玉,却被告知已经被赎走。
一夕之间,人和玉,都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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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幕
后来,还是老鸨翠儿给整日去胭脂坊买醉等人的五王爷说了句线索。
她说:“青州的紫成山上有座紫云观,你与其在这里消磨光阴,还不如上那里去修身养性,改改你那王爷脾气。”
周杭愣愣道:“你都知道了?”
翠儿翻他一个白眼:“老娘混迹风尘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你们两个那点事儿,我还能看不明白么。不过王爷你下手也真够狠的,许复那小子那天清晨来敲我的门,一张脸白得跟鬼似的,站都站不稳了。”
“我……哎……”周杭早已悔恨交加。
“行了,你该上哪儿上哪儿去吧,别耽误老娘做生意。”翠儿挥挥手,突然想起什么来,“哦对了,那小子问我借了三百两,说是赎东西去了,你帮他还我吧。”
“好好,我来还。”周杭二话不说丢下六百两,“剩下的三百两,就当翠儿姐你给我们做媒的报酬。”
“呸,谁给你们做媒了。”翠儿喜滋滋地收起了银子。
周杭去寻许复,一路追到道观里去了。
许复是来紫云观闭关的,对他视而不见,周杭便在厢房门口没日没夜地等。
最后许复终究是不忍心,拉开门骂道:“走开走开!你不是嫌我腌臜么,那就看看这清修之地容不容得下我!”
“子昀,我错了,是我腌臜,是我无节无耻,就让我陪你清修可好?我喜欢你,真心喜欢你,我发誓再也不强迫你了,你原谅我罢。”
“谁、谁稀罕你!”
有道长实在听不下去了,轻甩拂尘要上前制止两人在此打情骂俏,结果被周杭端出当朝王爷的架子轰走了。
许复被这人闹得面红耳赤:“滚远点!你一出现我这本书就写不下去了!”
周杭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气消得差不多了,觍着脸挤进屋关了厢房的门:“子昀,你又在写什么呢,我看看……咦?《浣花咏玉》?嗯……哎?怎么就卡在那一夜了,你是不好意思写吗?没关系那我来继续往下写。”
“我不要你写!”
“我保证写得又细致又煽情,就像这样……”
“还给我……唔……”
这一年,许公子一部书也没有出。
远在秣城的皇帝陛下都等急了,他最爱缠着自己的洛丞相一起品读许公子的新作,最爱听他一边数落自己玩物丧志一边闲谈风月之事,这下少了个跟那人腻在一起的借口,让他非常不高兴。
皇帝甚至派人去查访许公子的下落,得到的回复竟是个离奇的故事,还说许公子被五王爷带去云游四海,外出取材了。
屏退下属,皇帝暗自惊讶:“咦?什么个情况?”
此时内室帷幔中走出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他长发尚未束起,衣襟也未打理齐整,看样子是刚醒不久。他走到皇帝跟前,神色略有不豫:“陛下,古有昏君不问苍生问鬼神,你倒好,居然放着国事不管,反而……”
“好了好了小夫子,我知道错了。”周棠连忙告饶,嬉笑着搂上那人的腰,“这就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不困。”
周棠拉他坐到自己怀里,帮他梳理头发,整理衣襟,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小夫子你知道吗,我五皇兄他……”
温言软语缠绵一室,好吧,没有新书也不要紧。
其实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本就无关风月,不是吗?
【番外二-完】
【番外三-丞相缘何不上朝】将作为定制福利。汉子衷心感谢大家对《当年离骚》的支持,鞠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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