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一身素衣的见愁,走过蜿蜒的山道,站在山腰上,朝下看去。
连绵的群山,自北向南渐渐低矮,终于将自己起伏的脉络,藏入一望无际的浩淼平原。繁华的城镇错落分布在平原上,已然一派人间烟火气。
“师父,到了!”
吭哧吭哧,轱辘轱辘。
扶道山人依旧一身破衣烂衫,腰上挂个黄黄的酒葫芦,一手持着破竹竿,另一手却牵着一根麻绳。
麻绳后面,拖着一个小小的安了滚轮的板车;板车上站着一只气定神闲、老大爷一样的……
大白鹅。
——那只能看不能吃的大白鹅。
在惊觉自己被见愁坑了之后,扶道山人没处说理,又舍不得扔掉这鹅,干脆不知从哪里找了个板车拉着走。
见愁是个天赋高的好徒弟,收了不亏;这鹅也不能亏!
眼下,听见见愁的声音,扶道山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当初来到这人间孤岛的时候,他到这个地方就下来了,自己走过去的,可要他御剑飞在天上找到准确的方向,却又是另一种难度了。
还好,一路上有见愁,勉强辨认了个方向。
只要到这个山腰上,再渡过平原,便是自己要到的地方了。
扶道山人一下高兴起来:“认得路了,认得路了!”
“那师父你可以飞了?”
见愁不由有些好奇起来。
扶道山人假模假样地一摸下巴,扬眉道:“现在就看师父我的吧,来——看剑!”
两根手指忽然一并。
啪!
空气中仿佛有一声爆响,紧接着,见愁便惊讶地看见那载着大白鹅的木板车竟然“咔嚓咔嚓”地一阵乱翻,迅速合拢!
剑!
刷地一道璀璨蓝光过去,原本的小板车竟然就变成了一把木剑,缓缓悬浮在了离地一尺高的地方。
大白鹅原本站在木板车上,哪里想到会发生这样惊魂的变故?
它顿时一阵乱叫唤,好像在说:干什么,干什么!我车呢!
然而……
无情的依旧是车。
大白鹅早在木剑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摔落在地,哀鸣了一声。
扶道山人一件,方才还摆的姿势瞬间就撤了,连忙一把跑过去把大白鹅给抱起来:“哎哟,鹅啊鹅,没摔坏吧?”
大白鹅垂下了鹅颈,可怜巴巴地。
见愁嘴角一抽,霎时不想说话。
一只不能吃的鹅,越不能吃,越是紧张。这一位师父,也是没谁了。
她转头去看那一柄悬浮在地面之上的木剑。
形制古拙,乃是一柄大剑,宽有两掌并排,长则有四尺。钝而无锋,颜色有些沉暗,某些地方还有深深的玄黑色。
靠近了一看,那些玄黑色的痕迹,竟然都是一个一个小蝌蚪的图案,像是某种神秘的印记。
整把剑,看上去实在不美观。
可在它出现的那一刹那,见愁却感觉出了一种融于天地的朴实与自然。
扶道山人眼瞧着见愁的惊讶,总算是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
“此剑名‘无’,你闭上眼睛就看不到它了。”
“……还有剑闭上眼睛能看到的吗?”
见愁木然问。
“没见识,没见识!真是,反正说了你也不懂,赶紧上车……哦不,上剑!”
扶道山人自己当先一脚踩了上去,站在剑尖一尺处,那木剑竟纹丝不动,依旧浮在地面上。
见愁迟疑了片刻,约莫明白过来:这是要飞了。
她走上来,小心地踩在后头靠近剑柄的位置,因为怕摔倒,所以伸手拉住了扶道山人的胳膊:“师父,这不会摔下去吧?”
“你站稳了就不摔下去了。”扶道山人嘿嘿一笑,却摸了摸自己怀里大白鹅的头,道,“好鹅,好鹅,这就带你乘风御剑去也!无剑,起!”
乘风御剑去也!
迎面一阵狂风吹来,扶道山人枯瘦的身躯在乱颤的衣襟里,似乎不堪一击,可他的眼神,却霎时炽热而明亮起来,有一种莹然饱满的光彩蕴蓄在他身体之中。
他稳稳地站在剑尖,手诀一掐,便见一道蓝色的毫光自木剑剑身溢出。
原本漂浮在地面上的木剑,竟然陡然拔起,自这山道上一飞冲天!
道旁高大的树木,原本遮天蔽日,此刻却在见愁的视野之中飞快退出。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斜斜往上的剑,将她带得更高。
蓝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越高,颜色越是纯粹。
只是片刻,他们已经离开了原本所在的群山万壑,向着广阔平原而去。
浮云飞快地从脚下飘过,繁华的城镇都被那一层淡淡的浮云笼罩,只看得见一点模糊的影子。
见愁站在这层云之上,一时之间,也心神摇荡起来。
秀丽的群山,像是一尊尊亘古的雕像,伫立在平原的边缘,像是大地起伏突出的脉搏。
广阔山河,都在脚下。
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见愁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想说什么,只近乎着迷地看着这一切。
仿佛能明白此刻见愁的心境,扶道山人也少见地没有多话。
脚下的广阔平原,在御剑的急速之下,早已经不是长途跋涉才能跨越。
木剑无,化作一道雪蓝的毫光,自天际飞掠而去。
茫茫东海,已近在眼前。
深蓝的海水自天边而来,翻出滚滚的波涛,泛起雪白的浪花。
海岸一片平坦,只在于平原交接的地方,有一些低矮的山脉,当中最高的那一座,名为黛山,上有青峰庵,正是扶道山人要去的地方。
远远地,扶道山人就瞧见了黛山后山那一道绝壁,只控制着木剑,朝那边而去。
“落!”
手诀再掐,木剑剑尖向下。
见愁险些有站立不稳的感觉,可脚却牢牢固定在剑上,想来是有什么防护。
她心里忽然有些感动,看向前面,这时候扶道山人搂紧了他那只大白鹅,像是搂着亲儿子一样!
到底谁才你徒弟啊!
方才升起来的感动,霎时化为乌有。
“呼!”
落了地,扶道山人长舒了一口气。
见愁也从剑上下来,放眼朝四面打量。
东海岸的物候与她昔日所处的小山村截然不同,树木越发高大茂密,叶片油亮,脚下的山崖石质灰白,有一层碎末,像是被经年累月的风给吹成这般。
这是一道高高的绝崖,崖壁上斜着几棵没长几片叶子的老树。
阵阵的罡风从崖底吹来,刮面生疼。
扶道山人却凛然不惧,在风吹来的那一刹那,陡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
见愁以为有哪里不对劲。
扶道山人摇头道:“无事,只是有人给山人送信?”
“人在哪里?”
见愁四处看了看,也没瞧见有人来。
她回过头去,只见扶道山人站在悬崖边,破衣烂衫随风飘摆。他伸出手,五指张开,像是感受着风的轨迹,而后微微眯眼,眉头皱起,手指在风中轻轻搅动。
接着,他像是感知到了什么,食指中指一并,竟在风的轨迹之中一夹!
一道银亮的毫光被他从虚空之中夹出。
“没人,信在这里。”
银色的毫光就在扶道山人手里,见愁看着奇怪。
“这就是信?”
点了点头,扶道山人算是给了见愁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眉头皱起,只用拇指与食指指腹轻轻一碾,那一道银光就炸裂开来,散成一片银雾,漂在了空中,而后一凝,成为一行行的文字。
这是?
见愁看了过去,却发现那字迹在自己看来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清楚。
扶道山人却聚精会神地看过去。
“扶道山人敬启,昆吾山横虚拜上。”
“诚依天道之常,曾以大术测算百年,昆吾百年内有大劫将至。有一子惊才绝艳,将于六月廿二横出于世,取吾而代之,救昆吾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
“仆托昆吾而生,亦必以身献昆吾,遂于十日前西取大夏,收此子于门下。”
“此子心性绝佳,尘缘尽斩,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尽通百家。虽左手持道,然天赋卓绝,十日筑基,实乃吾生平仅见。”
“山人与吾相交多年,今有喜事,诚请山人同喜之。”
“另附,望山人早归十九洲,有大事相商。”
一字,一句。
扶道山人看完,也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两排牙齿磨得山响。
“横虚老怪物!不就是刚收了个徒弟吗?什么面如冠玉温文尔雅!修行又不看脸!还左手持道,左撇子就左撇子,说那么文雅干屁!装,装,装!十日筑基有什么了不起?徒儿,徒——”
他大声喊着,看向了见愁,声音却一下卡住了。
一身素衣的见愁,身无半点修为,疑惑地看着他。
扶道山人想起信中所言的“十日筑基”,一时之间只觉得一口老血哽在了喉头,险些就要吐出来。
看看人家收的徒弟,再看看自己这徒弟……
一时之间,扶道山人已是满脸的沧桑。
见愁方才听扶道山人大喊大叫,倒是听明白意思了,好像是什么人收了徒弟?
只是……
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十日筑基……
还有——
左撇子。
见愁怔怔地抬起头来:“师父,你说的这个横虚老怪物收的徒弟,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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