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东边天空亮起, 覆盖连绵沧涯山的金光渐渐暗下去。护山大阵开始关闭。
那些从云端落下, 纵横四野的剑气飞速消散。可怕的威压不复存在,天地间吹来的风都自在几分。
林远归拿着剑,剑上淌着血, 衣袂当风。
他望着天, 神色微茫。
距他三尺远, 燕行躺在地上,身下积着浅浅血泊。同样看着天, 笑的咳嗽不止, 满嘴血沫子, “我真替你高兴!现在师门长辈死了, 托付自然失效。你去过你想过的日子吧。”
林远归不答。
谁也没想到,余世与君煜之间的战斗,会这么早结束。早到天还没大亮,玉展眉尸骨未凉,段崇轩还没来,燕行还活着。
有些人即使不在了, 也对世界命运的走向起着决定性作用。比如卫惊风这样的人。
就连君煜自己也不知道, 春山笑里有剑圣一道剑意。强大到不可思议的一剑, 在他有性命危机时, 便会自行激发。
天上的战局生死已分, 谁还能上沧涯山一战?同样的, 也没人能在山门前杀人。
林远归明白这个道理。但按照他的原则, 答应下来的事就要做到, 欠了师门养育之恩就要报偿,这跟余世活着与否没有关系。他今夜既然来了,那么胜负都是个死。
燕行却很想让他活。因为对方不止一次有机会杀死他,却没有那么做。这说明林远归在犹豫,关于‘朔月剑的传承怎么办?’‘你师父一脉的弟子们怎么办?’这两个问题的犹豫。
单凡一丝迟疑困惑,出剑就会慢。
燕行以刀撑地,慢慢坐起身,疼的呲牙咧嘴,
“你现在下山不是忘恩负义,是尊重生命。你师父辛苦把你养这么大,是为了让你了悟大道。要知道你因为这种事去死,他一定很不高兴。”
林远归问,“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能确定我师父的想法?如果师父真的愿意我为师门而死呢?
“天下师父都一样,我师父去陨星渊前跟我在春袖楼喝酒,特意交代我,不管发生什么事,就算天塌下来,也千万别死了。我说我尽量。”
其实剑圣还交代了千万别做另一件事,燕行此时没提而已。
他见林远归不说话,便继续说道,“活着真的很美好,这世上很多美好的事,你都不留恋么?”
“比如?”
“比如修行突破瓶颈,茅塞顿开的感觉很美好;跟人打架只要痛快,无论输赢都很好;天下之大,山川河流哪个不美好,还有花巷里的姑娘们笑起来美的醉人,最重要的是……”燕行顿了顿,从腰间解下小酒坛扔过去。
林远归抬手接住。
心想对方伤成那样,这个粗釉小坛都没破,难道是什么法器不成?
燕行撑着刀,晃悠的站了起来,“最重要的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不信你试试啊!”
他身形在晨风中摇摇欲坠,却莫名生出顶天立地,十分高大的感觉。
林远归皱眉看着酒坛。
与君煜齐名的剑道天才,抱朴七子之首,从生下来到现在,哪里喝过酒呢?
燕行怒道,“我都被你打的像狗一样了,你尝一口会死啊?!”
林远归仰头喝了一口,酒太烈,呛的他连连咳嗽。
燕行朗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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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璧越挣的累了,仰躺着平复呼吸,目光直对殿顶横梁与浮雕。
诸圣时代的建筑风格恢弘大气,细节之处却讲究精工细造。他越看越觉得那些繁花锦簇的纹路暗合大道,像是某种阵法。
若是自己全盛时期,神兵在手,当可尽力一试,但如今伤势未愈,又被师兄的缚字诀困住,还想破阵无异于天方夜谭。换言之,就算能勉强凝聚真元,水滴石穿的磨断鲛整个长渊殿也还有阵法等着他。
师兄真是铁了心不让自己出去了。
等等。阵法……符纹……
符。
“你可以不要,我却不能不给。这张符可以联系我,只能用一次……”
是了,他还有一张符。灵光一闪间,光环售后程前辈的身影浮现在脑海。
近乎绝望的殷璧越激动起来。原以为用不上这符纸,因为不愿麻烦他人,哪曾料想有今日。幸好他用‘袖里乾坤’随身带着。
能用的真元不够,最多将符纸逼近袖口,取物困难。只好右手腕尽力向上弯曲,去碰左手的衣袖,配合在床上挪动接力,最终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夹出了一张薄纸。
殷璧越舒了一口气,狠命用力揉碎了它。随即集中精神,感受着殿中气息变化。
两息之后,忽有微风吹动最远处的鲛纱帐。风不知从何处来,吹的整个大殿垂纱飞舞,如千堆雪浪拍岸。
风声呼啸,柔软的鲛纱变的狂乱,像是在与无形的力量抗争。
这次没有山间晨雾,殷璧越看的真切。
他面前的光线微妙曲折,好似空间被切割,那块空间里出现了半透明的轮廓,渐渐由虚变实,最终就是曾见过的,白衣木剑,无喜无悲的模样。
曲折的光线,被割裂的空间恢复如常。
殷璧越想,三千世界来去自如,修行者到了这般程度,大抵也该无憾了。
他歉然道,“事出紧急,不得已劳烦前辈了。”
谁知道仙人一样的程前辈刚见他就转过身去,很没有仙风道骨的无奈道,
“我们是良心售后,你快死了叫我来救一次命,你打不过boss叫我来挡一次刀,这都可以。但这种时候你唤我来做什么?”
殷璧越茫然道,“什么时候?”
他不知道自己因为洛明川的吻而眼尾潮红,嘴唇微肿,又因为取符困难,衣襟大开呼吸不稳,加上双手被绑,明显一副狠狠被欺负过的模样。
程小白想,现在的年轻人,花样真多啊。
啧,他就不是很懂捆绑的乐趣。
殷璧越不知道他误会了什么,却直觉有些不对,急道,“前辈,我被师兄困在这里出不去。我师兄独自一人去封印陨星渊了,我怕他出事,请前辈助我离开这里!”
原来是两人都不愿对方去冒险啊,程小白打死不承认刚才是自己想多了。
若无其事的转回来,摆摆手,“第二次见面了,我名程小白,别叫前辈了。”
他上前给殷璧越解绳子,“这个有些麻烦,不是普通的‘缚字诀’。我方才来这里也颇费功夫,原本以为是空间壁垒阻隔,到了才知道是你师兄的力量……上次见他还没大事,这回是怎么了?”
殷璧越怔怔道,“师兄修为精进迅速……”
程小白打断他,“不可能,再精进也开不了这么大的挂。你的剑呢?我看看。”
殷璧越示意他自己拿。
程小白掂了掂临渊剑,蹙眉道,“剑里的残魂没了。距离上次我看到它的时间不久,排除自行消散的可能性,只剩下一个结果……”
“残魂已在师兄体内。”
殷璧越缓缓接道,出乎意料的,他格外冷静清醒,
“师兄不是没事,只是暂时压制住了,没有与残魂融合。”
怪不得不让他看伤口,怕是真的一剑穿心,还有痕迹留下。
程小白抽出临渊,利落斩下,鲛纱应声而断。
“轰——”
同一时刻,殿中灯台烛火熄灭,重重纱帐爆裂成粉末,整个大殿轰然震动。
程小白背后木剑飞驰,铮然一声钉入殿顶浮雕花纹。
长渊殿的暴动被镇压,重归寂静。
殷璧越动了动手腕,端正见礼,“多谢程先生。”
虽说对方不让叫前辈,出于尊重,他也不愿直呼其名。
程小白觉得这人虽然呆了点,心性还不错,不由多提点了一句,
“我想你师兄之前能压制残魂,是因为你重伤在身,他有强烈意志,要坚持到你平安无事。如今去了陨星渊,魔息影响之下,恐怕控制不住。你还是要去么?”
殷璧越已经拿剑准备走了,
“自然要去。师兄的情况他自己最清楚,我现在能猜到几分他怎么打算的。要是能压制,他就回来,一旦有什么差错,他就把自己也封印在深渊里。”
“他与残魂融合,会有莫长渊的修为与记忆,你去了制不住他,反倒很可能死。”
殷璧越道,“我没有其他办法了,是生是死总要试过。既然是唯一的选择,那就是最好的选择。”
程小白心想,算了我难得管一次闲事,送佛送到西吧,
“未必没有其他方法。你命格非凡,对应此方世界星宿,若你觉醒了前世记忆,修为与对大道的感悟都将有天壤之别,便有五成可能制住你师兄,再徐徐图之。”他看着殷璧越的眼,肃容问道,“此法凶险,你可愿一试?”
前世记忆?殷璧越恍惚一瞬,雪原上的熟悉感闪过,此时没有什么震惊疑惑。
随即撩起衣摆行礼,“程先生,我相信你。请助我一试。”
程小白扶住他,轻轻摇头,“信我没用,我是个外人。你要相信你自己,还有你师兄。就像从前无数次你做到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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