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时分后:
刺史府上关于陈星的身份,早已吵成了一团,众人纷纷表示,这少年来意相当可疑,必须好好调查一番。
朱序说:“谢安签发的吏部文书不会有假!你让我怎么办?”
参将道:“凭一封文书,也断然没有提走一名死囚的道理!”
“恐怕是城外派进来的奸细!”又有人道:“死囚俱是无恶不作之人,哪怕城破,也决计不能放他们活路!”
府上客房中:
陈星将那男人放在榻上,坐在门槛上直喘气,抹了把脸,出去倒了点水,打开腰畔药囊,取出一丸丹药。掰开那男人的嘴,那人只紧锁牙关,不住打颤,竟喂不进去。陈星寻思良久,只得嚼碎了药丸,含了些许冷水化开,捏着他下颚,对着嘴给他强行喂了过去。
是他吗?陈星皱眉端详他脸庞,回忆梦中所见,飘满大雪的襄阳城,城中那建筑正是刺史府,没有错。方才心灯闪烁了三次,第一次指引他前往地牢,第二次在地牢前闪了下,第三次,则是落在牢房最深处的囚室中。
“你是什么来头?”陈星给他擦了下脸,喃喃道:“为什么被心灯选中的人是你?”
外头有人通传,朱序要见他,陈星这边尚未安排稳妥,正想让朱序稍作等候,来人只不走,固执地等在门外,陈星无奈,只得匆匆跟了出去。
雪下个不停,朱序站在刺史府楼台第三层高处,眺望襄阳全城。
陈星来到朱序背后,面朝满城灯火,远方若有若无,响起笛声,犹如吹笛之人正在哀哭。
“给我解释清楚。”朱序说:“否则不能让你带这死囚离开,不管你是不是什么驱魔师。”
陈星打量朱序,忽然开口问道:“大人,您相信世间有神仙,有妖怪?您相信我有法力吗?其实我猜您是不信的。”
朱序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今日所为,不过是为了在他们面前,稳定军心。说实话罢,莫要再扯谎,你的真正目的,是这囚犯,我猜得对不对?谁让你来提走他?不可能是谢安。你是胡人派来的?”
说着,朱序又严肃起来,一字一句道:
“给我想清楚了再说,说错一句,你就要人头落地。哪怕这城明天守不住,今天我也是城主,随时可以斩了你。”
陈星注视朱序腰畔佩剑,再观其眼神,知道朱序开始察觉不对了——在他人眼里,自己不过是一名装神弄鬼的少年。先前他在眉眼间蒙着黑布,只为了能更敏锐地感觉到心灯,这倒不是蓄意欺骗。而事实上,就连陈星也万万想不到,自己要找的人,偏偏是名死囚。
陈星答道:“行,都告诉你,想拔剑,等我说完再动手。”
朱序回过身,注视陈真双目,冷冷道:“说。我看你编得出什么花儿来!”
“这事儿真要从头说,当真是人生苦短,说来话长了。既然刺史大人执意要听,告诉您也无妨,人间法力是有的,就在三百年前。”
朱序眉头微皱,不料陈星又开始提所谓“法术”之事。
“三百年前,人间有妖,有法力,也有法力高强的人……”陈星只得假装看不见朱序脸色,走到一旁,缓缓解释。
那年汉章帝在位,班超出使西域,定下西域百年之策。神州大地姓安居乐业,方士、武士、丹士之业鼎盛。口耳相传中的所谓“妖族”,被强大的驱魔师们,驱逐至益州西南与夜郎国十万大山一带,布下结界重重围困,自生自灭,再也无法干预中土。
群妖既除,人类就只剩下一个使命——求长生。
方士们相信只要与天地沟通,吸取灵气,修炼法术,便能长生不老。但就在某一天里,世间所有的“法力”一夜间尽数消失了。
消失得毫无征兆,天底下一切法宝眨眼尽成废铁,除妖所用的神器也俱成凡兵。真诀、法术统统失去了效力,大到移山填海,小到五鬼运财等术,任你如何催动,都再无作用。
“没了。”陈星朝朱序作了个无意义的手势,说:“从此以后,神州大地便再无任何法力。这也就是驱魔师们所说的‘万法归寂’。”
“哦?”朱序皮笑肉不笑地说:“所以,现在呢?”
陈星遗憾地说:“有人说,是释放天地灵气的‘玄门’关上了。”
老子有言“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当时的人,认为天地灵气是从天境虚空中看不见的“玄门”所释放出,没有法力,兴许是玄门关上了。于是他们祭请上天,拜祀山川,用尽了一切办法,统统没有用。
幸而妖族未曾大规模作乱,毕竟在驱魔师盛行的那些年里,妖怪们都被打残了,新的飞禽走兽而要修炼为妖,也得吸取天地灵气。没了灵气,自然就无法兴风作浪,毕竟光消耗妖力做坏事而没有采补,只出不入也是很累的。
万法归寂有利有弊,没有妖怪,人间自然也不再需要驱魔师。
但问题出在另一处上——妖修炼不出来,“魔”可未必。
“魔就是世间的怨气。”陈星说:“人间枉死者,是有怨恨的。万物生于天,归于地,死后入天脉轮回,这怨气却不得消弭。说白了,就是瘟疫啊,战乱啊,饥荒啊,死的人越多,就越容易聚集怨气。”
惠帝年间,皇族司马家争夺帝位,共计八十万人死于内战。关中大旱连年,饥荒频发,饿死、病死二百余万人。
永嘉年间,匈奴人刘渊破壶关,攻陷洛阳、刘曜攻破长安。关中、关陇等地死一百八十万人。晋人衣冠南渡,逃往建康,凭长江天险而治。
羯人石勒克晋阳,并州一地,百姓死伤逾二百万数。
鲜卑慕容氏与晋将恒温一场大战,死四十万人。鲜卑、匈奴、羯三族于中原大肆劫掠,从不带粮草,称汉人为“两脚羊”,沿途充作军粮。晋廷二十年前所计量中原人口足有两千万,及至冉闵灭羯赵之时,重计百姓人数,不足四百万人。
但好景不长,冉闵城破,被慕容氏所杀,失冀州,百姓再遭屠掠。
“算完再抹个零。”陈星朝朱序说:“刺史大人,两千万总是有的,这里头一千多万是汉人,死在五胡铁骑下。数百万胡人自相残杀,又加剧了怨气的诞生。”
哪怕明知陈星在撒谎,朱序仍听得入了神,答道:“天下大乱,人命如草。”
陈星说:“追溯到更久之前,魏、蜀、吴三家分天下,百年间战事不休,战死之人以千万计。所以,神州大地在过去的三百年中,死了超过三千万人。这三千万人的怨气,在天地间徘徊不去,早已远远超出了神州能容纳的限度,再这样下去,等不到几年,很快就会孕育出‘魔’来。至于‘魔’是什么来头,我也从未见过,史料记载极少,且先按下不表了罢,拣点重要的说。无非是总得有人,须得提前作好准备,随时提防魔的出现。”
“我家祖上是晋阳人士,父母早逝,苻坚与慕容氏壶关一战后,迁到华山避世而居。”
陈星还清楚地记得九年前的那场大战,哪怕他当时只有七岁。家中大宅起火燃烧,奶奶命一名忠仆将他送到华山深处一名旧识麾下,研识天官众星,修习驱魔收妖之术。不知多少代人传下的古籍,到现如今万法归寂的时代,早已铺满尘埃,再无作用。
就在满十六岁的这年里,陈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一座从未去过的大城。师父听了以后,寻思良久,怀疑就是襄阳城,并告诉他,梦是心灯的指引。护法武神,就在这座城里等着他,必须先找来护法,在他的帮助下,才能完成你的使命。
“于是,我来了,就站在这里。”陈星最后说。
“说完了?”朱序缓缓拔出剑:“等了半天,最后你就给我编了这么一个荒唐无比的故事?”
陈星没有后退,直面朱序的剑锋,右手放在左胸心脏前,紧接着,他抬起手,手中竟然迸发出璀璨的白光,朝向朱序!
朱序只以为这少年还打着蒙混过关的主意,没想到光芒突如其来,顿时被晃得睁不开眼。
“这……这是什么把戏?”朱序提着剑,一时无法下手。
“这就是心灯。”陈星答道。
朱序震惊道:“你果然是……法师,你能发光?这光有什么用?”
陈星老实答道:“没有用,只能偶尔发发光。”
朱序:“……”
朱序顿时疑神疑鬼,陈星无奈摊手,光芒消退,又解释道:“我翻阅史籍记载,得知天地将有大难,神州沦亡之际,便有心灯执守者与护法武神相随相伴,出手驱魔。心灯忽然现世,昭示着‘魔’的复生临近,我须得找到武神,唤醒他的力量,协助人间抵御天魔降临的危难。”
“什么胡汉之争,都是小事,天魔一出现,整个神州大地便将彻底倾覆,所有生灵都将灰飞烟灭,大地被洗涤,回到洪荒时代,一切重新开始。无论你是胡人还是汉人,大家都跑不掉。”
“你……你……”朱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陈星无奈道:“我也不想好吗?刺史大人,理解一下,你以为我想来襄阳?”
“师父死后,我赶紧收拾东西,离开华山,雇了一辆车,赶往襄阳,混上了一艘船,无惊无险地进了城,找到城主府前,果然就是这儿。偏偏是我得继承大统,光复人间驱魔大业,我也认了。结果也不知道为什么,放着现成的壮丁不拉,到了地牢里头,找到一个痨病鬼,我还在想得怎么出城呢!”
此刻,主簿送上名册,朱序剑归鞘,接过,看了一眼。
主簿:“囚犯的身份名录找到了,名唤‘项述’,是一名胡人。”
朱序眉头深锁,对于“发光”这件事,暂且相信了陈星。
陈星稍一沉吟,答道:“胡人汉人,对我来说……也没那么重要。好吧,我确实不大喜欢胡人,这可难办了,但他也不像啊……胡人?胡人有姓项的?哪一族?”
朱序将册子翻到最后一页,那是半年前押送官带来的羁押名录副册,第一行映入眼帘的,蓦然是“妖人项述”四字。
主簿:“太元元年,建威中郎将本想将此人押送到建康,问明底细后斩首处决,奈何一路上无论如何严刑拷打,此人始终不开口。押送官在途经襄阳时,染病不治身亡,项述便被本城收监,本想移交建康,死囚太多,一时便忘了,在牢底关到如今。”
“半年前,在关中大肆屠杀无辜百姓,血祭上天。”朱序说:“杀了胡人、汉人六个村庄共计两千人,男女老少连着家中鸡犬,都不放过,更大战我大晋官兵,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抓住他。”
有关心灯之事,朱序现在是勉强信了,却带来一个新的问题:“你怎么会选上此人?”
陈星难以置信道:“为什么会选中他?我也不知道啊!”
陈星被这么一说,顿时也忐忑起来,难不成眼前的闪光是自己的幻觉?
陈星接过名册,只见上头寥寥几行:项述,屠杀两千余名百姓,胡人悍将,猜测是名武官,归属部族不明……有这等事?
“我药都给他吃了,你现在告诉我他身上有几千条性命?”陈星道。
“我不是让你别放他出来吗?”朱序说:“你还是换一个吧。”
陈星道:“这能换吗?换不了吧!等等,这事儿我看还得……从长计议。待他康复后我再详细问问,万一冤枉了他呢?”
陈星心神不宁,匆匆转身离去,朱序眉头深锁,转向楼阁下,从城北府上眺往城墙外,远方密密麻麻,驻扎着北方秦国远道而来的大军。
同一时间,刺史府客房内,那男人蓦然一声深喘,性命回来了。
陈星回到房中,关上门,朝门外看了看,再回头看那男人,活了。怎么办?是不是还得掐死他?可别人说归说,总得给他一个申辩的机会吧?而且这是我的护法!陈星已经把这个叫项述的男人当成了“我的东西”,不能掐死。
当下决定,待他能开口说话再问他。于是陈星要来一盆热水,给他擦拭身体。
“你叫项述?”陈星观察男人脸庞,喃喃道:“胡人?”
男人高鼻深目,五官轮廓分明,脸庞因瘦削更显凹陷,足足半年髭发未剃,头发虬结杂乱,全身伤痕累累,都是旧伤。
陈星只能简单把他擦拭,余下只得待他恢复后,再令自己洗干净。擦过他的身体时,发现这人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手长脚长,脚掌大且两腿看似健壮有力。
我家护法看样子就很能打架,陈星很满意。
陈星从药包抽出一根银针,扎入他腰间穴道,那男人蓦然睁开双眼。
陈星马上朝后稍让了一让,抽针凑到鼻前闻。
“你中过毒。”陈星试探着说:“我给你服下了还魂丹,六个时辰内,你不能动,也说不了话。明天晚上这时候,你的身体将一切恢复正常,届时吃点东西,就能慢慢恢复。”
男人睁着双眼,注视陈星,一双眸子却十分明亮,只是带着野兽般的危险眼神,陈星稍稍侧头,皱眉,脑海中正想着左护法所言。
“你是被心灯选中的。”陈星说:“从这一刻起,你就是护法武神了,我是大驱魔师,名叫陈星,字天驰。不过我听说你……杀了不少人?是真是假?”
“不管你从前做了什么。”陈星想了想,勉强道:“要不是我救了你,你再过几天,城若破了,也活不成,这个总归是知道的吧?你可不能对我动手动脚。”
男人说不出话,双眼转向别处,陈星拉过被子,给他盖上,稍稍掖好些,寻思着是不是连人带被褥先来个五花大绑,免得这人是个杀人狂,药力一过瞬间暴起,不太好控制。若当真如此,想来自己就是首位被自己护法杀掉的驱魔师,实在太蠢了。
但想来想去,自己对他有救命之恩,这人看外貌也不像疯狗,理应不会手刃恩人才对……陈星打了个呵欠,实在困得不行,坐在桌畔,趴在桌上,侧头看他。
半月前离开华山,跋山涉水来到襄阳,外头全是围城的秦军,光是进城就花了不小力气,连日担心受怕,还得想个办法尽快离开,陈星实在太累了,甚至提不起力气找绳子绑这名唤项述的男人,本想稍作小憩,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一声巨响顿时将陈星惊醒。
“秦军攻城了——”
“城破了——”
陈星睡得迷迷糊糊,直起身,外头巨响声,哭声,喊声,厮杀声顿时响成一片。
不会吧,这么巧?陈星马上起身出外,只听喊打喊杀声已进了院内,一枚火罐从头顶掠过,砸在刺史府屋顶上,爆出烈焰,再出门时,蓦然瞥见街上男女被烈焰焚烧,在火焰中狂舞乱窜,冲了出来。
“城破了!”一名兵士冲进来,喊道:“快走!刺史到城南去了!在那里对敌!走!别耽搁了!”
刺史府坐落于北面,城墙一破,此地便首当其冲,遭到骑兵轮番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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