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金蝉子
远古洪荒时期的神魔, 大多已回归天地, 但依然有少数尸骨留存下来,或是因为受到诅咒, 或是犯了什么错误不得善终,并统一埋葬在一个地方,被称为“埋骨之地”。
也因此怨气和阴气太重, 常年只有已结成实质的阴霾覆盖, 逼仄黑暗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千万年以来从未有人成功进入过,也从未有人想过进入。
试图进入此地的第一个人是个和尚,他费尽法力突破重重阴霾,身上包围着的金色佛光已经被消耗得黯淡无几,袈裟也被成实质的怨气撕扯得破破烂烂,将禅杖当拐杖用, 一步一步地艰难进入。
当他看到阴霾中白骨堆上那团微弱的绿幽幽的阴火, 虚弱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知道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
“到了。”
他拄着禅杖, 慢慢走过去, 右手手掌中升起耀眼的金色佛光, 照亮周围的黑暗,并伸向那团阴火, 想将它纳入掌中。
然而阴火似乎有自己的意识, 两两相撞, 佛光暗了五分, 火光却没什么变化,甚至更亮了一点。
和尚一怔,收回佛火,发现阴火下的白骨是有生气的,他微微一笑,将手放在白骨上,温声道:“别怕,出来罢,让我看看你。”
白骨应声动了动,幻化一个十五六岁的轻灵女孩,乌发披肩,浑身却未着寸缕,莹白的肌肤微微泛着玉石般的光彩,轻轻咬着下唇,望着他的眼神害怕又怯懦,鬼火在她怀中也不安地跳动。
和尚看着她,随即了然。
万物有灵,皆可成精,更何况聚集了远古洪荒各种神魔的尸骨,不难修炼成精怪,有自己的意识,这团阴火,正是她炼出来的。
和尚朝她伸出手来,只对她微笑着不说话,少女却像被蛊惑一般,也拿出一只手,迟疑地放在他手中。
热的,活的,跳动的,多么新奇的感受!
像是有股热血注入体内,流往四肢百骸,少女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觉得自己这才是真正活着的。
和尚有一张俊秀无害的脸,一身悲天悯人的气质,最温和的微笑,再冷漠的人也会在他面前丢盔弃甲,露出最柔软的一面。
他握着少女的手,倾听她的心声,用那诵读过无数经文的温润嗓子问她:“这个地方太冷,太黑,也没有任何人,你一定很寂寞罢?想去外面看看么?”
少女眼睛里焕发出生的光彩,点了点头。
他说得半点没错,这个地方太寂寞了,没有同伴,没有声音,没有活物,她太渴望有人交流的世界。
“我是来找这团火的。”和尚说,“我带你去外面,你可以把这火送给我么?”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这火是她唯一的陪伴,但既然可以出去,不惜此物作为代价。
出去比进来要简单的多,明与暗,热与冷,喧嚣与孤独,只在一呼一吸间,外面绿草如茵,日光倾城,正是大好人间。
和尚牵着她的手,耐心教她一花一叶,一砖一瓦,向她介绍这个全新的世界。
“你还得有件衣服。”
他手中幻化出一套女子的白色衣裳,手把手教她穿好,并为她挽了个简单的髻。
她抓着身上莫名其妙的束缚,迷惑不解。
“马上你就要走入人间,见到更多的人。”和尚道,“人有羞耻之心,需要衣服遮挡身体。”
又见少女皱着眉摸他身上的袈裟,歪头看他,知她在问什么,便解释:“你于我是众生,无差无别,于他人是女子,千差万别。”
他的法力被消耗太多,在人世休养了三年。
这三年他没有做什么,只是教导少女人间俗事,好让她在人间能正常生活下去,因她是白骨所化,便唤她白骨。
除此之外,他最长做的,就是在院中樟树下放一张躺椅,悠闲地把玩着那团阴火,若有所思。
白骨已晓人事,终于忍不住问:“你要这团火,却只看着它,究竟想做什么?”
“时机尚不成熟。”和尚偏过头望向她,“若是细细说起来,得从开天辟地说起,再等等,很快就能告诉你了。”
“你说话怎么有种道士的感觉?”她笑起来,前段日子遇到一个道士,也是这般神神秘秘的腔调。
“是么?”和尚笑笑,“我最好的朋友是修道的,也许受到他的影响罢。”
他站起来:“现在去找我最好的朋友,我有事闭关一段时间,要将你托付于他照顾。”
和尚驾云飘到了一座山上道观前,有眼尖弟子飞速跑去通报,几乎眨眼间便慌慌张张跑出一个如玉般的青年道士:“金蝉!”
他瞧见和尚身边紧挨的少女,眼神一厉,本欲扑过去的身体又立在了原地,语气中带了几分呵责和委屈:“说好我陪你的!为什么背着我去!这就是你要找的?”
和尚将来历大致说与他听,末了道:“我将她带出来,得对她负责。近日我要闭关炼化此物,须得你帮忙照看她了。”
他掌心中浮起那团绿幽幽的阴火,纵使用佛光包裹着,镇元子还是能感受到那股森寒邪恶的气息,不由皱起眉,拉过他的手,更是面色一变:“你的身体经不住此火,让我来。炼丹制药,终是比不过我道家。”
和尚摇摇头:“只有我可以。”
“你不可以!”镇元子怒道,“这火太过阴毒,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天命难改。”和尚打断他,“既然我身负使命,又怎么不付出些代价?”
镇元子沉默,目送他进了自己的闭关之所。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草木枯黄转翠绿再转枯黄,轮回一次又一次,却始终不见和尚出关。
镇元子没有食言,将白骨当成自己的弟子悉心教导,白骨的话也越来越多,她发现镇元子和和尚一样,没事就喜欢盯着一样东西出神,只不过和尚盯的是阴火,镇元子盯的是他的一棵人参果树,便忍不住问他:“这棵树又有什么用?跟我那团火一样么?”
镇元子在悉心照料他的人参果树,将果实数了又数,每一片叶子都擦得闪闪发亮:“我也不清楚,他只说要集齐五行,解一个人身上的咒。”
“什么人?什么咒?”
镇元子手中的动作一顿:“我说不出来。等他出来,你去问他。”他的目光投向闭关之所的方向,声音中有一丝不易被察觉的颤抖,“出来了。”
白骨本以为,出关的和尚会和第一次见面那般狼狈虚弱,却不想他浑身金光笼罩,精神奕奕,像一个真正要下凡普度众生的佛。
镇元子最先奔过去,欣喜又激动:“成了?”
和尚摇摇头,将一盆冷水泼到他身上:“没有成,我没有资格。”
镇元子面色一变:“怎么可能?!你不是命定之人?”
“我一直觉得,我缺少点什么。”和尚说,“有种东西我没有参悟透。”
“还需要参悟什么?”镇元子,“成佛么?成佛根本走不通!”
“还有一样东西,我无法参悟,或许应该去人间走一遭。”和尚道,“镇元,我得转世轮回。”
镇元子:“!!!”
和尚不再理会他,转身对白骨说:“来,跟我来,我告诉你那团火的作用,也想请你帮我转告给另一个人。”
***
“世间万物,自鸿蒙初辟,便遵循天地自然法则,鱼龙在水,鹰飞长空,生生不息,一切自有它运行的道理。”
人参果树正是繁茂的时候,浓郁的绿遮天蔽日,和尚隐在树荫下,光彩却丝毫没有被遮挡,缓缓说起因果。
竟然真的要从开天辟地开始讲,白骨暗想。
“天地法则取决于万物的进展,是最公平无私的。然而有一天,它有了自己的意识,我们且称之为天道。”
“天地法则有自己的意识,便不是天地法则了,它同我们每个人一样,只是一种生物,是从天地法则中衍生出来的生物,然而它自己意识不到,它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是天地的主人,可以操纵这世上的一切。”
“第一个意识到不对劲的是位洪荒神,他厌恶战争,想要回归田园,然而每次放下武器都会意识模糊,重新来过一生。最后他终于发现,原来他竟然在不断轮回,而所有的轮回都将他逼往一个选择,若是他强行做出别的选择,就会使世界重回混沌之中,一切从天地未开之时重新开始。”
“不只是他,所有强行逆天改命的人,都会陷入轮回重新开始,而这个轮回,不是一个人,是整个世界。”
“虽然每次轮回记忆也会重新来过,但至高的神仙总会留下些印象,千百次后,他们将这些破碎的痕迹整理起来,渐渐摸索到了规律,想要打破这一乱象,毕竟没有人喜欢像木偶一样被操纵着过完一生。”
“他们聚齐起来占卜,只出了一个结果。”
“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
白骨坐在人参果树上听得入神,随手扯下一片人参果叶把玩,在和尚停下来时才惊觉手中冰凉一片,低头看到那片深绿硕大的叶子暗叫不妙,镇元子会打死她。
和尚笑起来:“你偷偷藏起来,他不会发现。”
白骨心虚地将叶子塞到怀里,问他:“是什么意思?”
“起初也没有人知道。”和尚道,“直到后来,有一个魔尊不信此邪,硬是轮回了九世,虽然最后他妥协了,但天道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损耗许多,只因他憎恨此人,特意惩罚他每七日一次,受飞剑穿胸之苦。天道徇私,注定会被天地法则惩罚,它再也不能时刻注意到每个人的动向,所以也不知道,打破他的命定之人又多了一个。”
白骨诧异地看着他,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诧异什么,但总觉得自己应该如此表示一下,听到现在她还是稀里糊涂的,到底跟自己的阴火有什么关系。
和尚笑了笑,便不再多加解释,只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知道你心中所想,你不觉得奇怪么?”
白骨摇摇头,总认为神仙应当有这样的本事。
“那是因为我能看见因果。”和尚道,“但是更远更详细的因果,就无从得知了。”
“我看到那句诗所指定的命定之人需要五行之物破解一个咒,我寻遍天下,确保这几样都能被他所获得。”
“我本以为,我是那个打破乱象的命定之人,哪知我炼化你的阴火时,却遭到了阻碍,这才意识到,可能我并没有这个资格。”
白骨问:“既然能看到因果,不是你,还能是谁?”
和尚道:“总有一天,你会遇见另一个和尚,他精通事故,又不通事故,他普度众生,却又包藏私心,他既会成佛,又不会成佛。”
白骨摇摇头:“你这说不通,天底下怎么可能有这样互相矛盾的人呢?除非他是一体双魂。”
和尚微微一笑:“若你见到他,你就会明白。”
“六丁神火,是至纯至刚的阳火,若是被其所焚,连魂魄都会被烧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好在我找到了同它相对的阴火,能留下魂魄,尚有一线生机。”他继续道,手中再次现出那团阴火,将其还给白骨,“此物交于你最合适,还请你暂为保管,等千百年后,在天竺往西的地方,替我等一个取经的和尚,将此物交给他,他自然知晓该怎么做。”
白骨接过阴火:“你为什么不自己给他?”
“因为我要去人世轮回了。”
白骨睁大眼睛,脑中忽然闪过一丝灵光,一切都明白了:“原来那是你……你是要,你是要……”
“小声点,不一定呢,决定权在另一个人手上。”和尚竖起食指抵在她唇上,面上依旧是如沐春风的微笑,“别告诉镇元。”
“愿有来生可见。”
***
玄奘面色苍白,有种又过了一生的疲惫感,像极了白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原来如此,原来早在许多年前,自己就已经为自己铺好了路,一时间不知道该哭该笑。
好在他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同悟空提起要他的六丁神火,没想到在这里得到了解决。
“金蝉。”白骨唤他,“你的徒弟找过来了。我的结界撑不了多久。东西我已经交给了你,接下来怎么做,他没有告诉我,但是他说你会知道。”
绿色的火焰握在手里,阴冷的气息立刻遍布全身,好在很快有股暖流涌了出来,抵消了那股寒气,玄奘长睫低垂,看着那团火渐渐溶于掌心,外表上再也看不见,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
“那我还会见到你么?”白骨低声问,“你是他么?镇元子说还是。”
关于转世后和转世前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她早就听镇元子和金蝉子辩论过不知道多少回,每回都得不出结果,镇元子认为魂魄没变,还是那个人,但金蝉子说并不是,一个人从轮回开始,他的经历记忆就是全新的,已经成为了另一个人。
“他会记着你。”玄奘想了想道,说了跟金蝉子一样的话,“愿有来世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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