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是深夜, 师徒四人却毫无睡意，被领着到了客房后，又悄悄出来聚到一起。

　　“我想去找三太子，还真有点想他。”八戒说。

　　玄奘说：“我也是，咱们总算是到齐了。”

　　四人一合拍, 便往后山走去。

　　后山瀑布中安静的很, 小白龙应该已经睡了，悟空便朝瀑布中喊：“三太子？你在吗？我们来了！”

　　片刻功夫后，一声龙吟长啸, 从瀑布中钻出一条银白色的龙, 英姿飒爽, 气势磅礴, 唯一的遗憾就是头上没有角。

　　他的一只眼睛里都能站进一个人, 俯视着众人, 目光落在玄奘身上，眼中有些许迷惑：“你们是何人？”

　　说完话众人都有些意外,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 他这是不记得了？

　　悟净沉吟：“我们能记得，都是有特殊原因，三太子既不是上神, 也没有有没有外来因素，只有像普通人一样进入轮回, 记不起前世了。”

　　悟空便道：“三太子, 你曾因罪犯天条被判下死刑, 幸得观音菩萨相救得以留下一命，菩萨命你在此等候取经人，与他做个脚力，你可记得？”

　　小白龙开口道：“自然是记得的。”他的目光在四人身上来回巡视，最后落到玄奘身上，“莫非这位就是……”

　　“没错，他就是取经人。”悟空道，“我们都是被观音点化，给他当徒弟保护他取经的，你来的比较晚，就当老四罢，这两个是你的师兄。”

　　小白龙歪头：“你不是吗？奇怪，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们，还很熟的样子……”

　　悟空：“我不一样，我是你的师……唔……”

　　玄奘慌慌张张捂住他的嘴：“他还是个孩子啊！他什么都不知道，已经很迷茫了！就不要给他传输一些奇怪的思想了！”又跟小白龙肃然道，“他是你们的大师兄，有什么问题找他就好了。”

　　八戒凉凉地跟悟净道：“你看吧你看吧，他最近可嘚瑟坏了，我们就不要理他。”

　　悟净问：“师什么？大师兄不是师兄么？”

　　八戒：“你千万不要问！他要是故意引导你就不理他！咱们气死他！他想让我们叫他师爹！”

　　悟净瞥了他一眼，一脸看智障的表情：“……哦。”

　　“哎。”悟空应了一声，立马作罢，跟小白龙说，“对，我是大师兄。”

　　小白龙：“……”

　　虽然不是很懂，他还是化成人形落到玄奘面前，单膝跪地：“师父。”

　　玄奘将他扶起来，怜爱地望着他：“快起来。”

　　八戒也怜爱地望着他：“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不用这么多规矩。”又跟众人说，“其实他这样不知道也挺好的，单纯，可爱。”

　　玄奘道：“也不好，后面可惨了，听着都心疼，唉。”

　　悟净道：“三太子怎么就没有重来一次呢？实在太惨了，早知道他不知道，我就来帮他了，好后悔。”

　　小白龙：“？？？”你们是谁？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东西？

　　他耐着性子问：“师父，几位师兄，咱们现在就去取经么？我已经准备好了。”

　　悟空道：“不用，我们就来叫叫你，你继续回去睡觉吧，休息几天咱们就取经去。”

　　小白龙：“………………”

　　总觉得怪怪的，这群人该不会是骗子吧？自己该不会是被拐卖了吧？镇元大仙的地盘应该不会发生拐卖这种事吧？？？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孤单无助弱小可怜。

　　几人如同来探望家里第一次上学堂的小孩儿一般，骚扰完人睡觉就离开了，五庄观风景甚好，风清月朗，即便是夜晚也别有一番风味，不知不觉都放慢了脚步，八戒拉着悟净走了另一条路，等玄奘察觉到回头，发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回去罢？”玄奘突然有些腼腆，跟悟空说。

　　“先去看个东西。”悟空说，一边拉起他的手，“去看看人参果树。刚才人参果跑过来我就想说，上一世人参果树已经到了我手中，没想到这一世还存在。”

　　玄奘道：“既然轮回，万物都重来一次，人参果树自然要随之成长。如此看来，其他土水也存在的。”

　　悟空道：“你还记得通臂猿猴也有个定海神针么？跟我的一模一样。”

　　玄奘笑道：“毕竟水还是要治的。”

　　人参果树的路悟空可是太熟了，闲话间七拐八拐没多久便来到人参果园，但见树木参天，人参果在其中若隐若现。

　　一切跟原先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一个镇元子，抱着胳膊站在树前一副了然的模样。

　　悟空问：“这么巧，你也来散步？”

　　镇元子冷笑：“你在这里呆一时，我就不会离开树！我就知道你要来——怎么把他也带来了？！玄奘，你难道不但要纵着他偷吃我果子，还要狼狈为奸？！”

　　悟空怒：“你说我可以，怎么说我师父的？！”

　　眼看要打起来，玄奘无奈：“我们散步过来的，就看看，没有想吃。”

　　镇元子道：“闻闻都不行。”又对玄奘说，“你可以。”

　　玄奘：“……”

　　悟空冷笑，拉着玄奘要离开：“堂堂地仙之祖竟然如此小肚鸡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这就走，那什么要传给他的话也别传了，反正这厮也不会听。”

　　“慢着。”镇元子拦住他们，目光在他们相牵的手上落了片刻，又回到玄奘脸上，“有什么话，今天就说了吧，不说我也睡不着。”

　　玄奘望向悟空：“悟空，你先回去罢。”

　　悟空倒也不是那等小气之人，点点头道：“过会儿我来接你，叫我一声就行了。”

　　镇元子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怪怪的，明明行为没有多大问题，可就是跟上一世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待悟空离开，镇元子才开口：“说罢，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奘便把金蝉子的事同他说了一遍，这是他重复的第四遍了，简直如同行云流水，都不带打个顿的。

　　镇元子垂下眼，良久没有说话，背过身去，声音微微发颤：“所以他是，彻底没有了吗？”

　　玄奘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是的。”

　　“那他，要对我说什么？”镇元子强作淡定，在玄奘出了第一个音的时候又突然制止，“算了，别说了，人又没有了就算知道又有什么意义，要是我想听的话，反而更难过。”

　　玄奘叹了口气：“那我，先走了。”

　　他就要叫悟空，哪知又被镇元子打断：“算了，你还是说罢，我还是想听。”

　　玄奘笑了笑，反而能理解他这种纠结的心情：“他想让我告诉你，他竭尽一生参悟大道，也没能悟出最后的‘情’这一字，可见他本是无情无欲之人，世人都谓大道无情，却不知无情即是有情，他虽明白这个道理，却无法领悟。就算再活一世也是一样，所以，还请你放下诸多执念，不要将自己困住。”

　　又是一阵死寂，随后镇元子惨然一笑，淡淡说了一句：“是么？”

　　玄奘道：“有些事并不能强求。”

　　镇元子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还不如骗骗我，说点我想听的话。”

　　玄奘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更何况骗你，是与希望中推向绝望，更加残忍，又何苦呢？”

　　镇元子轻声道：“他从出生便遁入佛门，未经世事，参悟不透这一悟，之所以投胎转世，大概是希望能在人世间经历人生百态，喜怒哀乐，通过凡人来参悟，那你悟到了么？”

　　玄奘道：“似有所悟。”

　　镇元子笑笑：“你前世还是懵懂一片，今生便有所悟么？”他话锋一转，“跟孙悟空有关？”

　　玄奘坦然点头：“没错，多亏了他。”

　　镇元子抿唇不语，须臾开口：“你走罢，明早就给我走，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既然你身上已经没有他的半点联系，我也不想再看到跟他一模一样的脸。”

　　玄奘道：“那我先告辞了，大仙，珍重。”

　　他叫了悟空一声，悟空下一秒便出现在他面前，看着背着玄奘负手而立的镇元子：“他欺负你了没？”

　　玄奘失笑：“做什么要欺负我？”

　　悟空道：“我见他情绪波动不定，指不定听了你那话受到什么刺激，万一失控就不好了。”

　　他伸手揽住玄奘，打算带人散步回去，一旁镇元子情场失意，孤家寡人，形成鲜明对比，越听越不是滋味，再想到玄奘说的话，更是心乱，转过身来，看到悟空揽着玄奘倍加小心的样子，问：“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悟空道：“既然你问出来了，就说明你已经知道，大家心照不宣不好么？省得你受刺激，我是为你好。”

　　镇元子发现每次跟他说话都会动肝火，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你们已经……”

　　悟空从善如流亲了玄奘一下：“这回清楚了么？”

　　玄奘：“……”不是说好了吗！

　　毕竟脸还是金蝉子的脸，镇元子果然受到莫大刺激，怒道：“你还是人么？！”

　　悟空道：“我不是啊。”

　　镇元子崩溃：“你们现在就给我走！”

　　悟空奇怪道：“你看你这个人，我都没打算公开，自己问的，非要怪到我头上。”

　　玄奘也很崩溃，拽拽他的袖子：“走罢走罢，我们还是出观罢，叫上八戒他们，他们应该还没有睡。”

　　悟空颔首：“也好，省得在这里害得他防贼一样，谁还没个人参果树了，至于么。”又道，“就是苦了你，好不容易有正经地方住，又得宿在野外。”

　　玄奘笑道：“已经习惯了。”

　　镇元子：“………………”他跟孙悟空一定命里犯冲，一定。

　　果然八戒和悟净还没有睡，玄奘说了情况，俩人都没有意见，悟净挑了行李，八戒便去叫小白龙：“三太子，该上路了。”

　　小白龙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叫醒，迷迷糊糊从瀑布里钻出来，声音都是带着睡意：“不是要歇几天么？”

　　八戒说：“取经，就要有苦修的意志，一定要抓住一切时间赶路，怎么可以休息呢？之前是考验你的意志，看看你有没有能力在半夜熟睡中醒来上路，很好，你通过了考验，我们取经人，都要有这样的意志。”

　　小白龙：“………………”

　　他是真的被拐卖了吧？！还要不要人睡觉了？！

　　师徒四人便在夜间出发，好在山路不算崎岖，月亮也异常明亮，足以看清前方的路，待找到个落叶遍地的地方，便在此地随意歇下，第二天再出发。

　　小白龙不明白为什么走了一会儿又不走了，好好的五庄观不住，偏要住在荒郊野外，深切怀疑是被五庄观的主人给赶了出来。

　　正常的取经人怎么会被赶出来？他一定是被拐卖了，有时间一定要逃出去问问观音菩萨真正的取经人在哪里……

　　眼看着众人很快陷入睡眠，他便乘机偷偷溜去南海问个究竟，哪知玄奘跟悟空还没有睡，目送他离开，随意闲聊：“三太子这是要做什么去？”

　　悟空枕着自己的胳膊，翘起二郎腿，嘴边叼着一根野草，睁眼望着墨蓝无尽的苍穹：“我猜他是要去南海问观音我们是不是真的取经人，估计他怀疑自己被拐卖了。”

　　玄奘笑出了声：“是苦了他了。”

　　“孩子苦一点好，磨砺意志。”

　　俩人说话间，又见林间银光闪烁，悟空坐起来：“那是什么？”

　　玄奘也跟着坐起来，好奇地望过去，不多时便看清，那是五个人参果娃娃，摇摇摆摆往他们这里跑过来，直接撞到玄奘怀里，玄奘欢喜得不行，抱在怀里舍不得撒手，数一数正好一人一个，包括小白龙也有。

　　悟空笑道：“没想到还是个嘴硬心软的大仙。”

　　玄奘也笑起来：“今天着实是刺激到了他。”

　　悟空率先将自己那个解决了，给八戒悟净头前一人放了一个，剩下的塞进行李中等小白龙回来给他。

　　玄奘一直把人参果抱在怀里舍不得吃，直到那人参果被他玩烦了自己钻进他嘴巴里才罢休。

　　***

　　也不知是不是吃了人参果的原因，玄奘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再加上万寿山是仙家住所，自然灵气充沛，他想着晚上跟镇元子说的话，脑中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可是终不得要领，不免有些发急。

　　他闭上眼，沉下心来，摒弃一切外物，让自己的心境臻于纯粹。

　　这世间有诸多道理，佛法并不是唯一，儒、道、佛都各有各的信徒，也各有各的精粹所在，所谓大道，并不是任何一家的独行能解释的通的，金蝉子不仅修行佛法，于道法上也有很大造诣。

　　感情之事最为复杂，也是他最无法参悟的，有人甘之如饴，有人痛苦不堪，世间万物，并不是简单一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能化解的，就连地仙之祖也无法逃离这样的束缚。

　　世人知道大道无情，修行之人，很多都视“情”字为□□，不敢接触，却不知大道无情即有情。

　　他闭着眼，眼前分明是一片黑暗，空无一物，却不知不觉中到达一种境界，从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夜莺的啼叫声，一直到山下村庄的百姓讨论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私语声，从江河湖海的波涛翻涌声，一直到乐师奏出的辉煌篇章声。

　　眼前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场景——

　　他不需要睁开眼睛，也能看到此时的松林，有田鼠偷偷藏在灌木丛间躲避猫头鹰的追赶，山下农妇在愁眉苦脸，自己的丈夫喝得醉醺醺的回来怒骂，摔了一屋子东西，小孩躲在角落哭泣，千里之外的城中，歌舞升平，王侯贵族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盈满一屋。

　　四海八方，喜怒哀乐，世间万物，在此刻统统汇入他的脑海。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不知不觉一晚上过去，玄奘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复杂的梦，梦里什么都有，睁开眼头有些发晕，并且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雾，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有些心慌，忙使劲揉眼睛，然而怎么揉，那层白雾就是挥之不去，直到悟空迟疑的声音想起：“师父？”

　　玄奘“唔”了一声，有些害怕面对他，好在那层白雾随着这声呼唤散开，他又能清晰看到眼前的一切了，就像一场梦终于破碎，回到现实中来。

　　玄奘定定心神，这才发现自己是打坐的姿势：“怎么了？”

　　悟空抿抿嘴巴，垂下眼睛：“没事，就是昨晚……”

　　昨晚看到玄奘闭着眼睛打起坐来，他本来以为对方是梦游，然而这么多年也没见着他有这个毛病，不知道该不该叫他，没过多久，便看见玄奘身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佛光，随后外面又罩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白光，仿佛随时要成仙而去，去往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这才心里一紧。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了玄奘：“你昨晚是怎么了？有什么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玄奘也不知道：“就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好像有领会，又好像没有，可能那人参果奏效了。总之不会是坏事……罢。”

　　他心里依然恐惧着，毕竟他的眼睛也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又不敢告诉悟空。

　　悟空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抱住了他，将下巴放在他的肩窝上，感受到对方温热的身体，这才加渐渐心安下来。

　　玄奘愣了一下，回抱住他，拍拍他的背：“这是怎么了？”

　　悟空低声道：“现在过得太好，我害怕，我怕这一切都是幻觉，总有一天你会离我而去，我一睁眼，就看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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