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个妖怪的带领下, 几人将附近的妖怪老巢全都搜了个遍, 总算发现一个可疑的白骨堆砌成的洞，此洞和以往见到的洞都不同, 布着原始但结实的结界，悟空用金箍棒砸了数百下，才使结界微微有所晃动。

　　然而这个会布原始结界的妖怪似乎不是很强势, 听得外面有动静, 自己便扯了结界丢下玄奘跑了，隐约可见是个白衣女妖，怕是又拉着玄奘谈经讲诗的风流种。

　　幸好是虚惊一场，玄奘并无大碍，只是月光下都能看出虚弱得可怕，悟空顾不上去追那逃跑的妖精，本能揽住他:“怎么了？受伤了没？”

　　玄奘还没有反应, 他自己已经先僵了, 又不自在地放开，导致玄奘脸上也出现了片刻僵硬。

　　“咳……”八戒见两人皆不自在, 忙过来打圆场, “刚才那是什么妖怪？跑好快, 师父，他有没有伤到你？”

　　玄奘摇摇头:“无碍。她并没有想伤害我, 只是想听我讲经。”

　　八戒笑道:“那一定是个女妖精。”又看了眼天色, 月上柳梢, “时候不早了, 师父又受到惊吓，还是快回去体息吧。”

　　今晚且在野外将就一宿，怕夜寒露重，火堆烧得正旺，被盖也已经铺好，玄奘却半点睡意也无，看着倚树正要安眠的几个徒弟，还有在行李旁躺下的小白龙，内心盘算了下各自前程，长叹一声，正欲开口。

　　悟空却再也坐不住了，单膝跪在他面前，先开口打破了俩人间的僵局:“师父，悟空自知犯下滔天大罪，动了不该有的念头，令师父日夜忧虑，打也好，罚也罢，就算那咒念个千百遍也愿意，只要师父消消气，别同悟空一般见识。”

　　他见玄奘垂着眼坐在磐石上一动不动，心顿时凉了半截，哽着嗓子又缓缓道:“等见了佛祖，弟子自会请罪，大不了再压个五百年，弟子所做所为，一切与师父无关，绝不会影响到师父成佛。”

　　玄奘终于抬起眼望向他，又叹了口气:“悟空，我知道你对我佛心有不满，本不愿取经，也不愿去雷音寺，然而眼见雷音寺就要到了，那最后一样金却毫无线索，使你被紧箍束着，不得解脱。”

　　“师父！”悟空越听越心惊，出声制止他。

　　“你且听我说完。”玄奘抬手示意他等等再说话，“我想了很久，若是到了雷音寺也找不到金，岂不是连累你还得受苦，倒不如就在此处放你自由，如果金被我们找到，我会让八戒他们送给你，替你解了紧箍，此后天高地远，任你遨游。”

　　直接判了死刑，敲碎了悟空的不醒梦，令他如坠冰窟，嗓子干涩得说不出话，艰难又不敢置信地问：“师父，你是不要我了？”

　　玄奘的目光跳过他，穿透前方无尽的黑暗，一句话在嗓子眼里打了千百个转，最终还是狠下心来，轻声道：“你我师徒缘尽于此。”他顿了顿，没忍住交代了一句，“悟空，以后可别再胡闹了，不然再被压在山下，不知还有没有人去替你揭金字压贴。”

　　悟空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掉眼泪是被菩提祖师赶出师门的时候，没想到世事轮回，多年后，又因玄奘这最后一句话洒泪，就像是宿命一样，他注定没有师徒缘分。

　　他伤心至极，仿佛看到小时候那个拜师学艺被赶出来在海边游荡的自己，无助又委屈，良久才走出来，抹了把眼泪，哽咽道：“既然师父说缘尽于此，弟子也不强求，这便离开不碍师父的眼。祝师父取得真经，成为真佛，千秋万代，受人膜拜，香火不断。”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弟子跟随师父多年，没有功劳也有些许苦劳，不求师父惦记，只求师父修行圆满，万人称颂之际，偶尔还会记起有我这个徒弟。”

　　字字泣血，言罢，拔了三根猴毛变成三个悟空，跪在玄奘周围四个方位，都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玄奘坐在磐石上躲闪不及，只得受了，亦觉心在滴血，不忍再听下去，闭眼默念《心经》。

　　悟空见他连听都不愿听，更是心寒，原来他们修行之人只讲究大慈大悲，普爱世人，于私情上绝情得残忍是真的，便扭过头去，起身忍着眼泪交待两个师弟:“八戒。”

　　一旁的三人早已被吓傻，动都不敢动，这到底是师父给女妖精念经，还是女妖精给师父洗脑了？！

　　“哎！”八戒被他一叫，挪到他身边，想起昔日种种情分，就连元虚身殒那时，也是悟空陪在他身边陪他喝酒才走出来，眼圈立刻红了，“大师兄。”

　　他真是没想到，师父竟是这般无情，眼中容不下别人对自己产生男女之情。

　　“以后我不在了，你就是大师兄。”悟空道，“记得照顾好师父，别让他渴着饿着累着，若是有妖怪将他虏去，你千万要记着找……”他顿了顿，还是道，“千万要记着来花果山找我，我，我救完师父就离开，绝不惹他为难。”

　　“我晓得，大师兄。”八戒哭道，“我绝不会让师父受委屈。你放心，过段时日师父消气了，想你了，我就去接你回来。”

　　悟空拍拍他的肩，又对悟净道：“三师弟，老二若有不妥，你记得看着他，实在不行，记着来花果山寻我。”

　　悟净凝重点头：“大师兄，你，多保重，师父他，他……”

　　他可能是有难言之隐。

　　可是说到一半，他便说不下去了，不知该不该说。

　　悟空又走到小白龙身边，摸摸他身上的鬃毛：“三太子，剩下的路程就交给你了，是我做了不该做的事，与师父无关。”

　　三太子嘶鸣一声，恋恋不舍地蹭他的手，又去咬他的衣角不让他离开。

　　见交代完毕，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悟空最后深深看了玄奘一眼，对着师弟们低声说了句“保重”，便招来筋斗云，跳上去化成一阵风不见了踪影。

　　四下一片寂静，连方才还在嗥叫的猫头鹰也没了声息，唯一的光只有火堆那一点，明明已经到初夏，寒气却异常严重，穿透衣服沁入每个人的骨子里，裹再多层也驱不走。

　　玄奘这才睁开眼，望向八戒，叹了口气：“八戒。”

　　八戒本就心中凄苦，被点名眼泪又掉下来了，抽噎道：“师父，你莫不是也要赶我走？我虽然没有师兄那么大本事，可还能替你跑腿，管你渴着饿着，师父，你别赶我走。”

　　玄奘叹道：“我记着刚遇到你那会儿，你也是不愿意面见我佛的……”

　　“师父。”八戒打断他，“那是从前，我现在什么希望都没了，当和尚也好，凡人也罢，这庸庸碌碌的一生，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你要是成佛，我就当你的小沙弥伺候你，让我跟着你罢，别赶我走。”

　　玄奘又问悟净：“悟净，你呢？若是你们有不得已的难处，为师定会向佛祖求情，为你们解开身上的束缚。”

　　悟净摇摇头：“师父，你明白的，我也明白，咱们现在，好好取经才是正道。”

　　玄奘又转向小白龙：“三太子，这雷音寺，你可仍愿前往？”

　　小白龙心中怨他，口吐人言，闷声道：“我本犯了天条，是将死之龙，得菩萨心善，救了我一命，雷音寺肯定是要去的，但走完这一程，我便去投奔大师兄。”

　　玄奘也不介意，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们师徒四个，便一起把剩下的路，好好走完。夜深了，先歇着罢，过几日我还有事要交代。”

　　他就势和衣而卧，却是睁着一双眼睛，脑中满是悟空离去的哽咽之语，一字一句翻来覆去咀嚼着，一宿未得安眠。

　　接下来几日都在沉默中赶路，队伍里气氛比悟空在时还要沉闷，就连八戒也一个字不说，直到又是半月，才见得烟火人家处，投宿一晚，用罢晚饭，玄奘找主人家借了笔墨纸砚，叫来八戒和悟净，每人都发了笔和纸，在纸上写道：“八戒，悟净，为师有几件事想要委托你们。”

　　八戒摸摸鼻子，强颜欢笑道：“师父，你是哑巴了不曾？有什么事说出来便是，我俩定会为你办成。”

　　玄奘抬笔写道：“悟空得了六耳猕猴的能力，能耳听万物，我们说话会被他听去，且用笔墨交流，不可出声。”

　　八戒一呆，刚要张嘴，对上玄奘沉静的眼眸，又憋了回去，心中疑惑不已，也拿起笔写字：“晓得了师父，究竟有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还不能让大师兄知道？”

　　如此看来，师父并不是因为那件事生大师兄的气，反倒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由望向悟净，悟净似乎并不意外，但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具体情况。

　　却听玄奘长叹一声，抬笔蘸墨，在白纸上写下一竖行漂亮的小楷，俩人歪头看着，却是入眼惊心。

　　“实不相瞒，为师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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