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寺外, 玄奘的手中凭空出现一团绿幽幽的火焰，八戒眼圈又红了, 抓住他的手不愿意让他动弹，玄奘好言好语劝慰他, 仿佛赴死的那个不是他而是八戒。

　　天道收回目光, 像是在跟悟空说话, 又像自言自语：“六丁神火不是在你这里？那他手里的又是什么？”

　　悟空攥紧手, 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想做什么？”

　　玄奘手中的东西他从未见过，是什么时候得的？

　　天道回过神来, 扭头望向他, 又笑了起来：“做什么？你既然执意要与我为敌, 那你的师父只有一死。五行之物, 人参果树，息壤, 子母泉，六丁神火, 你统统都集齐了，但是最后一样，却迟迟不得消息, 你知道为什么吗？”

　　听此一言，悟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金色瞳孔中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 却忍不住想听下去。

　　“这最后一样金, 就是你师父圆寂所化舍利子。”

　　“他想要救你啊。”

　　“他欠你的解紧箍, 就用自己的命去还，师父这么疼你，你这个孽徒，却为了自己能纵情享乐，眼睁睁看着师父死在你面前。”

　　玄奘终于劝说完八戒，让人好歹将他放开，自己叹了口气，随意往空中一望，想再看一眼这个世界，无意中竟与悟空对视上了。

　　悟空顿时赤红了双眼，想伸手去抓他阻止，却什么都没有抓到，那张水幕仿佛一道无法穿越的壁垒，将他们隔成两个世界：“我不准！我不允许！他拼什么替我做决定！”

　　“没错，就是这样，他没有资格替你做决定。”天道说，“现在就去他面前，把那团火夺回来，告诉他你愿意戴着紧箍，愿意终身受制于人，只要他活着——”

　　他抬手一挥，乌云四散，藏在云中的满天神佛现出真身，佛光大盛，将整个苍穹都染成了金色。

　　这一时刻，他们不知等待了多少个轮回，具是屏息观望这一切，并没有人发现天道。

　　水幕也随之破碎，悟空只觉身体一轻，冲破了方才的束缚，便什么也不管不顾，要飞到玄奘前阻止他。

　　“师父——”

　　哪知半路一道人影审过，将他拦了下来，悟空定睛一看，几乎又认为是天道来阻止他的。

　　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启蒙恩师，菩提老祖。

　　没想到再次见到恩师，竟然是这个场景，悟空一时间心绪万千，一声“师父”在口中转了千百遍，却是半声也吐不出来，毕竟菩提祖师不允许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认师。

　　菩提祖师神色淡然，直接问道：“悟空，你这是要做什么？”

　　悟空被他挡住，看不到玄奘的情况，心急如焚，但还是道：“我不能看着我师父为我而死，他不该擅自替我做决定。”

　　菩提道：“那你现在阻止他，岂不是也在擅自替他做决定？他不仅仅是为了你，更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所有人。用他一人性命，换来世间安定，这是再划算不过的办法。”

　　“你如果对得起他，就坦然面对，逆天改命，不负你这‘悟空’二字！”

　　“我管不到，我也没有他那么高的觉悟。”悟空微微低着头，提着金箍棒从他身边走开，没有再看他一眼，“我只想要他活着，你们又与我何干？”

　　***

　　玄奘正打算将阴火放入心口，恍惚中却听到悟空喊他的声音，然而抬眼望去，却什么都看不到，反而看到满天神佛现了身，都不约而同地望着他，他被包在最中间，成为全场焦点，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想着方才是错听还是真实，悟空是不是真的来了。

　　如来高坐在他正前方的云端，见他迟迟不动，开口问他：“玄奘，你可是后悔了？”

　　“我佛，弟子一路走来，见过国王的眼泪，也见过贫民无人收葬的残尸。见过爱别离，也见过求不得。”玄奘抿起嘴巴，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金蝉子转世投凡胎的真正意义。

　　“众生皆苦，但众生之苦，各有不同。是否我们眼中他们所经历的苦难，其实甘之如饴。”

　　玄奘闭上眼，将阴火贴到自己的心口处，任凭绿色的火光将自己吞噬。

　　“贫僧，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心。”

　　只是内心深处，愧对他的大徒弟。

　　阴火真正有了养料，光芒大盛，自玄奘心口处迸发，玄奘的身体被烧成点点荧光在天地间消散，意识却异常清醒，冥冥中又听到悟空撕心裂肺的吼声。

　　“师父——”

　　就连着最后一刻，也还是放不下。

　　玄奘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场景。

　　五行山下，新收的所谓的徒弟完全不服管教，视取经人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化缘回来将紫金钵重重摔在他面前，玄奘只说了一句恐怕不够两个人的，便被他骂：“你孙大圣上天宫，下地府，翻江倒海，无所不能，能伺候你这黄口小儿已是你十辈子修来的福分，还敢挑剔！讨打！”

　　玄奘无奈，恨不得敬而远之，可一路豺狼虎豹妖魔鬼怪不见任何踪迹，玄奘出长安后从未如此心安，他虽嘴上骂骂咧咧，行为粗暴，但丝毫没有让自己受到皮肉之苦。

　　夜来观音入梦，替悟空调解：“此子虽顽劣，但天性善良。你只需诚心教化，他终有一日为你所用。”

　　玄奘好奇问：“他从前是什么样的大妖怪？”

　　观音微笑，取出玉净瓶中的柳枝，为他绘出一幅幅画面。

　　下地府，欺阎王，生死簿如雪花洋洋洒洒成废纸，从此天地同寿。

　　蹿四海，夺神针，四海龙王手捧秘宝任其挑选，黄金锁子甲，凤翅紫金冠，藕丝步云履，神采奕奕，耀眼夺目，可与日月争辉。

　　偷蟠桃，戏仙女，大闹王母宴会，百万天兵天将齐聚云端，天庭众仙奈他不何。

　　兜率宫，八卦炉，七七四十九日却炼得火眼金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此天地孕育一石猴。

　　玄奘看得心潮澎湃，极为羡慕，仿佛许多年前，自己也曾有这样的愿望，不为佛，不为道，只为自己。

　　黑松林中，月光倾泻，他刚被悟空救出来，在林间穿梭被颠得上吐下泻，精神恍惚，不得已停下来休息。

　　悟空笑嘻嘻给他剥了一个青皮的橘子：“开开胃，好些了么？”

　　玄奘不疑有他，接过来就往嘴里塞了一瓣，被酸得脸都皱成一团，又委屈又哀怨地望向他。

　　悟空大笑起来，又强行往他嘴里塞了一瓣，玄奘不情不愿咬开，意外发现这回是甜的，冰冰凉凉好不舒服。

　　小雷音寺中，火光冲天，。

　　悟空护在他面前：“乘现在，往外跑，外面有神仙。”

　　玄奘不肯：“我跟你一起！”

　　他偏过脸，不耐烦地吼：“别碍事！”

　　火光印在他俊朗刚毅的侧脸，将每根线条都描摹清晰。

　　玄奘心头猛跳，却不明这份悸动因何而起。

　　直到天竺王宫俯身而下的那一个吻，仿佛超越师徒的感情被盖上印章，定下性来。

　　究竟是哪一瞬的心动，已不得而知，只知从此一生心动。

　　他想睁眼再看一眼悟空，却已经没有眼睛了。

　　阴火已将他整个人燃烧干净，只剩最后一丝意识，依然执着地残留在人世间。

　　若有来生，回到最初相遇的地方，他一定抢在悟空前面自己戴上紧箍，不让他再受此苦。

　　他应如风，自由放纵。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

　　* * *

　　阴火熄灭，玄奘的身形化成点点荧光，散落到天地四方。

　　一块金色的舍利缓缓升到半空中，刹那间放出佛光万丈，温柔又强烈，照亮了世间所有阴暗角落，一直照到从未见过光明的地府。

　　百鬼聚集，沐浴在佛光之中，无论是普通的鬼还是罪大恶极的，每只脸上都现出祥和安宁的神情。

　　世间万物，无一不受佛光的普照。

　　玄奘竟然是在身殒的那一刻成佛了。

　　金色纯粹的舍利放完最后的光彩，像普通物品一样自空中掉落，在即将落地的时候，被八戒伸手接住。

　　悟空呆呆地站在舍利面前，没有半分去捡的意思，金色的眼眸已没了任何光彩，他倒也不怨菩提，只觉麻木得很，毕竟从最客观的层次说，菩提是为了所有人阻止的他，他并没有错。

　　他死了，是真的死了。

　　天地间空荡荡一片，仿佛所有事物都没了意义，包括他一直渴望的自由。

　　“大师兄。”八戒揉揉通红的双眼，小心翼翼地将舍利递给他，“这是师父给你的，你不要，不要辜负他。”

　　悟空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只看到那只躺着舍利的手，机械一般接过去。

　　“啪嗒！”

　　五行齐聚，紧箍应声落地，一股汹涌澎湃的无穷力量在悟空体内流窜，这是他曾经所追求的，没有人能控制于他，包括如来，他终于获得最大的自由。

　　可是重获自由的轻松感一点也没有体验到，他依旧站在原地，浑身都麻木着。

　　“悟空。”菩提祖师在他身后不远处，“现在已经没有人能管得住你了，你当遵循天意，同天道抗衡。”

　　“他死了。”

　　菩提道：“他是为了……”

　　“他已经死了。”悟空麻木地打断他，“你们又与我何干。”

　　金眸中的火光不是为谁而燃，却是为一人而灭。

　　他不想做任何斗争，只想逃离这里，去一个再也见不到这些人的地方，抱着他的回忆，一年一年，度过漫长岁月。

　　他召来筋斗云，便要跳上去。

　　“你去哪里？！”菩提喊。

　　地狱之下，九幽深处，没有任何生物的存在，不受轮回影响。

　　那是他最好的去处，他愿意在那里长眠。

　　***

　　只有化成玄奘模样的天道依然微笑着站立云头，第一次出现在诸神佛面前。

　　他成功了。

　　这场命运与命运的对决中，他终于验证，他才是操纵一切的那个，什么天地法则衍生出来的命定之子，最终也还是屈服于他所安排的命运之下。

　　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他感受到了不对劲。

　　天地开始震动，云彩，草木，天宫，雷音寺，包括众生，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意识也渐渐消散，这熟悉的感觉，预示着再一次的大轮回，让悲伤自每个人心头涌起。

　　天道心下惊骇，不敢置信。

　　不，这场轮回，并不是他发动的！

　　除了他，谁还能发动天地轮回！

　　***

　　云头上，佛祖，太上老君，观音菩萨站在一处看着这一切。

　　太上老君摇摇头：“最后，还是失败了啊……命定之子，就这么死了。”

　　跳来跳去，依旧挑不出这宿命，无论是神是佛，是妖是人，都无法和天道相抗衡，乖乖屈从于它的安排。

　　观音道：“他还没有死。”

　　佛祖叹息：“他的心已经死了，人死了，可以复生，因为灵魂是不朽的。但心死了，就无人可救了。”

　　观音道：“那可未必。”

　　俩人一同望向他：“还有什么办法？”

　　观音朝八戒高声道：“八戒，你师父生前交给你的信，你怎的不交给你师兄？”

　　八戒一拍脑门，冲将要离开的悟空喊：“对了！大师兄！师父给你留了一封信！我觉得你应该看看！”

　　悟净也抬头，兴奋道：“大师兄！我也有话跟你说！我知道了！师父还可以活着！”

　　他被那佛光一照，只觉全身禁锢无影无踪，再也不用忌讳。

　　悟空猛地回头：“给我！”

　　八戒忙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他，悟空接过来，打开的时候手微微有些颤抖，几乎都拿不稳。

　　又听悟净在他身边道：“那阴火的作用，是让师父涅槃后还能保留魂魄，若是就此解决轮回乱象，散了便是散了，但此时你看，天地再次轮回，你不受轮回影响，只要进入九幽之中，等待轮回到师父再次出生，还能再见到！”

　　在轮回发动的那一刻，他才想明白，原来这才是阴火的意义。

　　悟空的眼中再次焕发神采，熠熠生辉，小心翼翼折好那封信，架起筋斗云往九幽奔去。

　　他并没有看仔细，但只看到其中一句话就够了。

　　“若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也想同你归隐山林，风月闲身，不问世事，不见苍生。”

　　“若”字当头，晕染了好大一团墨迹，可见写信人再三深思，才决定下笔。

　　他只当玄奘心中只有大义，与他无情，天道说的话只是哄骗他，却没想到能真正获得回应。

　　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

　　我可以踏平前方所有荆棘。

　　***

　　附：玄奘的信。

　　“吾徒悟空

　　为师受唐皇之命，长安百姓之托，不辞万里远赴西天，只求大乘佛法传世，普度众生，深知肩上职责之重，日夜赶路，不敢怠慢，如今已过七载，眼见雷音寺近在眼前，即将功成，为师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真经取得，无愧百姓，忧的是心中有愧于你。

　　本以为此生已交付苍生，青灯古佛，相伴一生，哪知佛祖看透我佛心不稳，安排我半途与你相识，令我心境动荡，产生杂念，愧对我佛，不得善终。

　　为师也想劝你，你有天地之寿，与我相识不过七载，不可妄下定论，日后岁月漫长，尚有诸多人供你选择，何必为一时痴迷托付终生。可自知实非我愿，思来想去，还是想将真话说与你。

　　若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也想同你归隐山林，风月闲身，不问世事，不见苍生。可世事无常，你我本身在其中，又肩负重任，如何能将自己摘出去。苍生和你，为师都不想辜负，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再三思索，只得忍痛负你，换一个天下安定，这是为师今生的使命。只求前世付出得以奏效，魂魄能入轮回。

　　愿有来生相见。

　　玄奘”

　　【第一卷齐天一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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