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离开时, 神情如何?”
“回司空, 刘将军出府门之前,不紧不慢, 神色自然。但据门仆禀告,他刚踏出府门,便急忙催促二位义弟上马, 不过片刻, 已不见三人背影。”
“好,退下吧。”待仆人退下将厅门合上,曹操转头看向卞氏, “夫人如何看刘备今日之举?”
夫妻多年, 二人早已心意相通。曹操知卞氏绝非因点心而来, 卞氏亦深知曹操需要她在此应和侧击,以便曹操更好观察刘备之用心。
将空了的漆盘收入小篋, 她秀眸半垂, 声音温和而柔顺,“那年在雒阳, 夫君刺董失败,借献刀之名得以脱身出城。依我之见, 昔日之夫君,今日之刘将军,神情举动, 到颇有相似之处。”都生怕慢上一步, 便有杀身之祸。
最后一句话, 卞氏没有说,她知曹操听得出来她潜藏之意。
曹操眸色更沉,思索片刻,却道:“但你来此之后,孤并未见刘备有任何异色,若非城府深不可测,便是却无急迫之事。况且,孤尚未对他有杀意,他何必用这种方式,急于一时,自露破绽?”
“或许……刘备心疑夫君杀心已起,所以才孤注一掷?”卞氏猜测。
曹操摇头:“不会。刘备并非等闲之辈,他很清楚,孤纵使为了天下悠悠之口,也不能在无正当理由时杀了他。除非——”
“除非,刘备知晓,夫君很快就有足以挡住天下之口的理由杀了他。”
言至此,曹操与卞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眸中找到了更深的疑惑。
对于一个闭门谢客,日日在自己府中养花种菜之人,究竟能找到什么理由能光明正大的置他于死地?
“罢了罢了。”毫无头绪,曹操索性不再自寻烦恼,“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孤将兵交予刘备,就当信任他。更何况有车胄监军,奉孝亦认为此人可用,不过是个袁术,出不了问题。”
“刘备还有他二位骁勇善战的义弟,然车胄将军却是一人在军中……”与曹操的乐观相反,卞氏黛眉仍蹙。又听到曹操后一句,柔声提醒道,“刘备言此事是郭祭酒告予他的,夫君之前可听先生提过此事?”
曹操回忆片刻,摇头道:“这些日子,孤与奉孝都忙于董承之事,未再留心过刘备。不过,奉孝行事,向来有他的打算,到也不会事事提前与孤提起。”虽然这么说,但不知为何,曹操内心渐渐开始发虚,甚至潜意识里,他都不完全相信自己的说辞。
卞氏察觉到了这点,没有点破,只是轻叹了口气,继续道:“其实此事不难,夫君与先生一问便知。”
曹操忍住内心日益扩大的不安,颔首,立刻叫人去祭酒府上传信。又想到昨夜宿醉,依郭嘉的身体怕是还未起身,便又嘱咐仆人不必催促,待郭嘉醒来再接他来司空府。
仆人领命而去,曹操转头,见身旁的卞氏黛眉仍蹙着,“既然郭先生一时不可前来,夫君何不问问其他几位先生对此事如何看待?”
曹操一听,的确是如此,便又遣人去请荀攸、程昱等人,只是荀彧今日受宣入宫,同样一时半会儿无法前来。
安排好一切,他望人仍秀眉未展,不禁抬手用带老茧的指肚,为人抚平:“此些事情,夫人不必忧心,孤会处理好。倒是今日的点心很好吃,孤意犹未尽,便有劳夫人了。”
卞氏闻人后句话,终是平了黛眉,巧笑嫣然:“我还在想,丕儿那般嗜甜是怎回事,原是随了你的性子。”言罢,她突然又想起来一事,“说起来,夫君可将那纸包中的东西给华神医看过?神医如何说?”
“华佗看过,和其他大夫的结论一样,此乃用来强身健体之药。”
华佗是闻名天下的神医,医术绝对不必怀疑;华佗与郭嘉又是多年好友,也没有任何说谎话的原因。如此想来,此物的确应该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只是……
“夫君,恕我赘言,不妨再唤郭先生身边的那位名为‘苍术’的大夫来询问一番?不知为何,我始终隐隐感觉不妥。”
而女子的感觉,往往是最准确的。
终归是腊冬,本就下的又急又密的小雪很快就转成了鹅毛般大,纷纷扬扬落下,迷了行路人双眼。往日平坦易行的道路在积了厚厚一层雪后,变得愈发坎坷,即便技艺娴熟的车夫不断用马鞭狠狠地抽打,马车也仅能以步行稍快一点的速度前行。
想着府中的情况,夕雾愈发焦急起来,也不知那去请华大夫的人骑马赶去司空府是否能快些。又意识到郭嘉定比她更为焦急,便想与人多说几句话让人放宽心,一回头却发现,不知何时,郭嘉竟已睡着了。
这并非一件舒服的事,靠着的硬邦邦的边板足以让最不养尊处优的人都皱起眉头。然而郭嘉却似乎睡得极沉,即使夕雾轻手轻脚扶起他的身子为他将软垫靠上,他也毫无反应。
阖起双目熟睡的郭嘉,同时也失去了往日的锋芒与恣意,疲倦轻而易举的爬上他苍白胜雪的面容,脆弱的让人完全想不到他会是那位随曹操戎马北方,善谋而冷血的谋士。
他实在是太累了。
轻叹口气,夕雾起身去将车里的窗帘挑下,以便让车内能更暖和些。然而,当她望见窗外之景时,却不由皱起了眉。
为了不吵到郭嘉,她挑下窗帘后轻轻掀开车帘,对车夫小声问道:“这条并非往日回府之路,你怎走这来了?”
车夫狠狠一鞭又抽了一辩,抹去风霜满布的脸上的雪,才回答道:“先生说快些回府,小人就走了这条近路,这条路虽然雪封的也不好走,但比其他路都快一些。”
“我不管近路远路,好走不好走,你在改路之前本该禀报一声!府上的规矩都忘了吗?!”夕雾声音虽然仍旧很轻,却带了令人惧怕的威厉,吓得这才意识到自己擅作主张了的车夫连声请罪。
夕雾没有心思理那车夫的请罪之词,而是不停观察着这条街道。实际上,这条街夕雾熟的很,因为郭嘉近日流连的风月之所“潇湘苑”就坐落在他们现在的左手边,她回回在宵禁前来接
郭嘉回府,早已将这街上一树一景记在脑海中。
然而,今日却是不同。潇湘苑申时日暮将落才会开门,而此时刚到巳时,又是大雪,往日车水马龙的街道如今除了他们这驾马车,再无他人。
夕雾心中涌起了巨大的不安感。训练多年的头脑让她瞬间意识到:
大雪难行,寥无人迹的街道,是绝佳的行刺之地。
即便这是重兵守卫的许都。
“按原路走。”她下令道。
刚刚止住请罪之声的车夫闻言一愣,半响才勒住马,却没有掉头:“夕雾姑娘,这条路已经走了这么久了,路又这么难行,一旦掉头,怕是没有一两个时辰回不了府。”
夕雾当然知道车夫说的合情合理,但长久以来的经验告诉她,哪怕是多此一举,也不可和自己突如其来的直觉赌:
“哪怕是三四个时辰,也马上换……”
“就走这条路吧。”
由车里传来微弱的声音打断了夕雾的话。夕雾连忙放下帘回到车中,果不其然看到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的郭嘉。
“少爷,我总觉得这条路……”
“无妨。”
郭嘉摇头吐出两字,而后似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般又彻底阖上了双眼。刚才短暂的休息显然是杯水车薪,郭嘉面容上的疲倦一丝没有褪去,反而愈来愈深。
夕雾凝望人半响,只觉心疼的更厉害,纵使心中不安愈演愈烈,也不愿再叫醒人。
既然少爷说了无妨,那定是自己多心了。
车夫这次小心多了,哪怕听到了郭嘉那句话也不敢再擅自决定,直到夕雾又探出头让他继续走这条路,他才又松了缰绳,抬起马鞭。
受痛的马仰头嘶鸣一声,又不得不认命的垂下头,拉着马车继续缓缓前进。
可已经晚了。
第一个仆从倒下是无声息的。利剑封断了呼救声,大雪遮住剑光与血色,唯一能暴露的血腥之气也被寒冷凝结,未经过训练的仆从如同蒙目的羔羊,待宰却毫不知情,直到被十几名刺客包围,才惊慌失措的抽出随身的佩剑——
然后步他们同伴的后尘。
训练有素的死士与软弱无力的仆从之间的斗争,只会是单方面的屠杀。不过刹那,大雪间便飞扬起赤红,凄厉的惨叫声撕裂天地,入耳心惊胆颤。
不肖片刻,死士已几乎解决了这群无用的仆卫,逼近看似不堪一击的马车。
车中人缓缓睁开,眉间稍带被吵醒的不悦,神情倒是安之若素。
他想为自己倒杯热茶,却乏的实无气力。
一帘之隔的车外,大雪铺天盖地,霜寒天地,和着杀气一次次呼啸着向马车袭来。
然而,大雪对死士的掩护,于蟏蛸而言,只会更有利。
猎物从来只有在被蛛网缠紧的一刻才会产生威胁感,当蟏蛸无声息的划破最接近马车一人的喉颈时,自以为行刺已近乎成功的死士们才知不好,然终是失了先机。
夕雾坐在马车外,冷静地看着离马车的这场厮杀。方才,她也可以出手,但她没有,而是冷眼看那些仆从被屠杀,记清因为仆从这些诱饵而彻底暴露了自己的死士的实力。她明确了敌人的情况,才可判断,是否在日常跟随郭嘉的蟏蛸之外,再唤增援。
显然,没有必要。虽然死士有十几人,虽然蟏蛸不过五人,但这场厮杀输赢,在夕雾眼中,已是定局。
胸有成竹,夕雾掀开车帘:“少爷,半柱香即可。”
“……好。”郭嘉声音微弱难察,似是困倦到了极致。
见此,夕雾微微皱眉。正如刚才一样,她心中的忧虑并没有因为车外的定局而消失,反而在看到郭嘉此时的状态后愈演愈烈,然当她欲进车细察时,却突觉杀气来袭,下意识转身拔匕——
鲜血从死士颈部迸射出时,忠厚而胆小的车夫的尖叫尚且还卡在喉中。
随手把尸体甩下车,夕雾厉色一扫死士袭来的方向,果不其然看到了五名蟏蛸未来得及防守好的缺口。
按原本的估算,五名蟏蛸在,这一缺口绝不可能出现,唯一的可能:
方才面对仆从,这些死士同样保存了实力,来引蟏蛸出洞。
敌人知晓潇洒,更比预料的要了解蟏蛸。
但即便如此,也不过是蜉蝣撼树,不自量力。
夕雾轻嗤一声,从车上轻巧的一跃而下,干净利落的用匕手割短了碍事的儒裙。待一句“守好马车”传入车夫耳中时,她已冲到几丈外,灵巧如鬼魅般的倩影掠过之处,血溅长空,无不披靡。
郭嘉身边常留的红袖添香,才是最锋利的一把淬满了毒的匕。
那个缺口无论多大,她一人来挡,足够了!
隔着一层帘子,郭嘉看不到车外的情况,却已经猜到了夕雾的举动。即便这一切皆在预料之中,他也不禁暗暗感叹,夕雾这丫头,终归还是太年轻了。
董承给他喝的那杯酒,有没有三日后会毒发的酒他不知,但显然有让人瘫软无力之物。他身体本就是强弩之末,再加上此物,便会如现在这般,连一个指头都乏力的无法移动。
猎物无力反抗,守卫所有的底牌都已亮出,去防范本就是弃子的死士,对于潜伏多时的刺客,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
甚至他都不必暴露自己,只需要装作惊慌失措,不小心将车帘扯掉,露出猎物所在的位置——
“少爷!”
箭矢破雪,正中心口。
.
收回弩,他倚在窗边,看着楼下的一片混乱,犹如看一场闹剧般悠然闲适。
从他住进董承府中,勾起董承与曹操争斗之心,到此时终于顺利亲眼看着这支弩箭刺进郭嘉胸口,筹谋许久,终于成功,他怎能不多在这里欣赏会儿,多贪几晌愉悦,然后再投入到接下来的筹划之中。
今日并非结束,而是此局,真正的开始。
但到最后,他也不过是多看了片刻,便了无兴趣的合上窗,走到屏风后的软榻旁坐下。在软榻上,粉妆玉琢的美人仍因昨夜迷药之效熟睡着。素纱罗衣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细细描出秀眉凤目的面容上残留着独属于少女的稚气,二八年华不省人事的少女,轻易的就能引得他人心头的些许柔软导致的犹豫。
他当初选择这个女子,一是因为在这潇湘苑里,唯独此间房因为被树遮掩的缘故,乃射出那支弩箭又不暴露自己的最佳之所;二则是因为郭嘉是此女的常客,从这女子身上,他或许能套出更多的情报。
前者已经达成,而后者,经他这么久与这女子的相处,他已经肯定,郭嘉不过是把这女子当作玩物而已,并未透露任何情报。而对于这女子,他也清楚,这样小的年纪,身涉风月,在这乱世,只会是可怜人。
她洁白的脖颈毫无防备,不堪他盈盈一握就能折断;他也清楚,为了万无一失,除掉这个女子,才是最好的选择。
手慢慢伸下,一点点接近她修长的脖颈——
突然,女子轻喃一声,早就杀过无数人的他竟因此一惊瞬间收回手。待他稳住心神再看去,才发现她不过是梦中轻喃,换了个睡姿侧过身,一只手枕在头下,另一只手自然的插到了枕头底下,尽是少女熟睡娇憨之样。
不知为何,早已不会被情绪影响的他,脑海中突然就开始不断闪现一些画面:有她初见他时的局促不安;有她知道他并不打算动她时的惊喜与淡淡的疑惑;还有他送她家乡佳酿时的喜悦与她饮下那盏酒时对他全然地信任与感激……
其实,不过一介女子,又不知晓任何事,就算不杀,也无妨大局。
给自己找到了理由,他再望着女子的睡颜,只觉内心轻松无比。又见她将手伸入枕下,想到这屋中因为方才他开了窗的缘故,吹进了不少寒气,便从一旁床上拿过锦被,轻手轻脚的欲为她盖上。
就在他俯身的一刻,映入双目的,是女子的眸凝凤鸣,笑靥如花。
下一瞬,鲜血染面,艳胜胭脂。
“称制临朝,定策帷幄,天下大局尚尽绝于女主,你却关键之时对女子心慈手软。愚蠢至此,不如让我来送你一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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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猜猜最后那个妹子是谁x虽然我估计是猜不到的,毕竟脑洞这东西,大破天啊啧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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