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睡梦中缓缓醒来, 郭嘉在睡个回笼觉与起床之间艰难挣扎, 过了好久,才终于不情不愿的从被子中伸出手, 将帐子拉开。失了帐帘的屏护,灿烂的阳光刺得郭嘉一时有些睁不开眼。他一手遮着阳光,一手半撑起身子, 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走到了他的榻前。他只当是来服侍的仆人, 也没太在意,随口问道:“是什么时辰了?”
“辰时五刻。”
“那天色倒也还尚早……”说完,郭嘉忽然发觉, 刚才回答的声音有几分熟悉, 若细了听, 竟还有几分怒意。恰好此时眼睛已经适应了帐外的光亮,他放下手睁眼瞧去, 顿时被吓得睡意全无, “你怎么在这里?!”
陈群面色又沉了几分:“令君随殿下前往南郊行救禳礼,命群留在尚书台打理事务。”
“文若不过离开半天, 有什么事务交给嘉不就好了吗。”
陈群努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这尚书台如果真交给郭嘉,处理不好事务还算轻的, 只怕会鸡飞狗跳,闹出什么大乱子。
却不想在他暗暗腹诽时,刚才还被他吓到的郭嘉, 已笑着凑到他身前。
“不过, 长文兄这是在避重就轻吗?”郭嘉弯起一双桃花眼, “嘉明明问的是,长文怎么会在这里,会在……嘉的房里?”
“郭奉孝!你,你无礼!”
陈群一把把郭嘉推开,郭嘉顺势坐到榻上,倒也没摔着,反而颇有闲情的继续调侃道:“嘉随口问问,长文急什么。你一个大男人,好像嘉能轻薄了你似的。”
“城中守卫大部分从圣驾前往南郊,令君命群转告你,在他回来之前,不许踏出房门一步。你快穿好衣服,一会儿群让人给你送早膳来!”亏得他担心其他人来告诉郭嘉,郭嘉晓不得轻重又擅自离开尚书台出了什么危险,一大早特意撇下成堆的事务来亲自告诉他,真是多此一举!
荧惑守心一事,到现在为止也仅有荀彧、他与太史令知晓。荀彧不信灾异,自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异象。况且太史令也推算出,此次灾异生于白天,并不易观见。因此只要他们守口如瓶,便瞒得住。
然而,倘若此事真的是蓄意谋划,算出荧惑守心的太史令就必然已经被人收买,收买他的人也绝不可能就这样坐视计划失败,必定还有其他的阴谋。太史令是陛下亲自选定的人,没有证据,荀彧不好多加揣测,而这许都之中最有可能被阴谋针对的,就是势单力薄的郭嘉,所以荀彧离开前再三嘱咐陈群,定不要让郭嘉在荧惑守心到来之前离开尚书台。
“只要奉孝在尚书台,彧便能护住他。”
想到荀彧离开前的郑重其事,陈群眉间不禁多了几分愁色,一时也无心再与郭嘉这不识好歹没心没肺的人计较什么,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诶,长文这就走了?”见陈群真的没有训他就转身离开,郭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方才陈群眉间的的忧愁自然没逃过他的眼睛,只是他想不通,有什么事能让陈群如此烦心。
把滑落的里衣一把拉回肩上,郭嘉把随意将头发一拢,下榻去穿衣袍。等仆人将早膳端到屋里时,他刚刚穿好赭色的外袍,没在意还乱着的头发,直接就坐到了桌前。
仆人将吃食从箧中一一拿出,都是些寻常的东西,只是因着郭嘉身体不好,荀彧特地吩咐将强身健体的药材磨成粉放到食物里,这样既能发挥药效,又不至于让郭嘉再嫌弃药太苦不肯下口。拿到最后一层,箧中却没有任何吃食,只有一根墨玉做的簪子静静的躺在那里。
是郭嘉亲自给曹节的那一支。
当时,郭嘉向曹节许诺,只要曹节有心,他便会帮她得到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
那既然这根簪子又被送回到他的眼前——
“你们小姐,可是改变主意了?”
“是。”尚书台中这个长相平淡无奇的仆人低眉顺眼道,“小姐想与先生相商,还请先生入宫一叙。”
“宫苑戒备森严,掌管禁军的又是皇后的兄弟伏康,嘉就这么进宫,未免太过招摇。”
“先生放心。今日伏康率领禁军随陛下前往南郊救禳,宫中守备并不严。且我这里有陛下亲自送给小姐入宫的符籍,宫内又有引人,只要先生紧跟着我,定不会让其他人察觉。”
“她考虑的倒是周全。”
郭嘉说完这句话便沉默了下去,既没有说去有没有说不去,只是专心致志的把玩起了那根墨玉簪。那仆人脸上闪过一丝急迫,又小声道:
“小姐还有要事要告诉先生,是关于陛下与皇后密谋之事。事关重大,小姐不敢自己决断,丞相又远在邺城,只能与先生相商。”
“她如此信任你,连这般机密的事,也与你一个下人说?”见这仆人怔楞,又帮人将话圆了回来,“也是,若非信任,她又怎么会把这根簪子交给你呢。”
仆人连忙点头称是,悄悄拂去额角因为紧张冒出的一滴汗。
郭嘉将墨玉簪放到一旁。他送予曹节的那根墨玉簪,看似普通,实则在簪身上纹着五处暗纹,可以说天下仅此一根。而他方才用指尖细细抚过,这簪上的暗纹确与之前他所记无异,可以肯定,眼前的这根墨玉簪,的确是他送给曹节的那一根。
如此,他理应不该再怀疑什么。
手边也没有发带,郭嘉便随手用这墨玉簪将头发一簪,拿起一块糕点。等他慢条斯理的将糕点一点一点细嚼咽下,终于给了这仆人一个准话:“等嘉用过早膳,便随你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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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铜雀台
“本以为许都传来日食的消息,陛下避居正殿,又前往南郊救禳,今日这大宴必定会取消。可到这一看,反倒是更加隆重了,这邺城大大小小的官员可都在这了。”
“这是当然了。陛下救禳是为了避灾,而建这铜雀台可是为了祥瑞,要是丞相真因日食改了今日的大宴,岂不是就是承认邺城的祥瑞是假,许都的灾异是真,丞相何等韬略,怎么会让自己凭空矮了那小皇帝一头。”
“此言差矣。陛下是君,丞相是臣,许都是皇都而邺城不过是一治所。臣卑于君,九服顺于王畿,又有何不妥?”
“那是之前,将来这邺城与许县哪一个是皇都,可说不准了。”
邺城的大大小小官员坐在铜雀台的宴席上,总不乏有如此这般的窃窃私语,虽然都刻意压低的声音,但说的的人多了,总有一两句会让旁人听去一二。曹操身居高位,或许听不太清,但身居曹操左右两边席案的曹丕与曹植,却将此听得一清二楚。
“子建,前日修与你说起孔桂的居心叵测,你还说既有日食,丞相定会取消今日大宴。”杨修坐在曹植身后,面上带着几分焦急,“如今百官落座,这宴肯定是要办下去了。万一孔桂……”
“德祖不必太担心。”曹植小声回道,“且不说今日孔桂告病,根本就没登台。就单论日食一事,父亲从不信灾异一说,哪怕孔桂说了什么,父亲也不会相信的。”
孔桂若是真的安排好了一切,自然不会亲自到场。至于日食,这本就不取决于曹操信不信,而在于坐在这里的这些官员信与不信,将来若有流言传出去,那些市井百姓,信与不信。
但同时,杨修又实是好奇,孔桂如何做,才能将日食归罪于既有父亲又有兄长的曹植。他这几天思前想后,竟都没有想出孔桂能使的手段。左右思索无果,杨修见曹植无心再说这件事,便也闭上了嘴。若真出了状况,随机应变也不迟。
而另一边,曹丕身后虽也聚着吴质辛毗等人,但仍觉得身边空荡荡的。如今司马懿负责教导曹冲,曹冲身体抱恙未来,司马懿也只能留在丞相府中。
好在,在一天前,司马懿终于寻到机会与曹丕见了一面。
“那日的话,是故意让杨修听见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杨修和孔桂都以为,日食之事会归罪到曹植身上。但正如你所说,主公并不相信灾异一说,孔桂又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一旦主公命人调查,难保他不会再出卖了你我。与其用如此拙劣的手段,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身旁传来一小声惊呼,原是倒酒的仆人不小心将酒杯碰倒,酒全洒到了曹丕的袍子上。发现曹操看了过来,曹丕摆摆手,没多追究。
“懿已经安排好了。首先,酒宴时会有仆人不小心将你的酒杯碰倒,让酒洒到你的袍子上。”
仆人诺诺退下,曹丕瞟了眼他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长相,若有所思。
“接下来,就是日食时,你身上的袍子会起火,你定要等火大些再将袍子脱掉。这样,曹植一党的官员才会不疑有他,抓住这一机会向主公进谏,将日食之过归罪于你。
主公素不信日食之说,定会遣人彻查。到那时就会查出,你身上的袍子是易燃的棉布所制,制衣之人正是杨修的亲信,而不小心将酒液洒到你袍子上致使火势加大的那个仆人,也会被查出是曹植的人。接着,那个仆人会在供认是孔桂指使他所为之后触柱而亡。证人已死,孔桂为构陷曹植必也会存有痕迹可寻,如此这般,曹植纵凶弑兄,孔桂谋害丞相之子的罪名就可做成定案。至于日食之说究竟该归罪于谁,已经不再重要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那一日懿想必无法在你身侧,你……万加小心。”
吴质坐在曹丕身后悄悄拍了拍曹丕,曹丕这才回过神,连忙起身举杯,与百官向曹操同贺,脑海中司马懿最后嘱咐他时的神情,却怎样都挥之不去,萦绕久久,最后反倒在心头生出一丝甜意,
“孤观今日,你们可都有些心不在焉啊。”曹操放下酒杯,如鹰般的凤眸扫过百官,尤其在曹丕与曹植处多有停留,“孤知道,你们都在想,天降灾异,孤为何还要在今日大宴。是不敬天命,亦或者——不敬陛下?”
最后一句话说的可谓诛心,百官脊梁发寒,忙是下跪齐呼:“臣等不敢。”
“私下敢说得,如今孤代你们说了,倒是都不敢了。”曹操轻嗤一声,放下酒杯,站起身居高临下看向跪俯在地的百官,“这半年来,许都、邺城,祥瑞四起,谶纬大作,你们那些闲话,孤耳不聋,都听得见。孤也知道,这每个月呈上来的祥瑞,真的有多少,假的有多少。”说着,他拿起供在高位的那只铜雀,举向百官,“孤记得,这只铜雀,是庾曹掾奉上来的,可对?”
庾曹掾上前行礼,这几个月因为献上铜雀,他深受器重,受尽了旁人的艳羡:“回禀丞相,的确是臣所献。臣闻,古有舜母梦玉雀入怀而生舜,这铜雀由农人自田间所获现,亦是吉兆,故臣特意奉给丞相。”
“那你上呈前,有没有仔仔细细检查过这铜雀?”曹操问道,“有没有找人帮你看看,告诉你这铜雀做工精细,光泽精美,根本就不可能是在土里掩埋多年的?!”
庾曹掾骇的跪倒在地,勉强道:“许是吉兆新生,未,未埋多久就被农人寻到了。”
“不仅仅是被农人寻到。这铜雀,是你做好了命人埋到土里,又让农人去挖出来的,对不对?!”
庾曹掾瘫坐在地。他以为曹操下令修铜雀台,已经是全然相信了祥瑞之事,却未曾想几个月之后,曹操不知从哪里得知了真相。这铜雀,的确是他听孔桂之言为献媚邀上埋在土中的,如今突然发难,莫非是孔桂出卖了他?!
然而,他已经没有机会开口了。曹操摆摆手,便有士兵上前,将他拖下了高台。
“孤知道,你们当中肯定又有人要说,既然孤知道铜雀这祥瑞是有人作伪,为何还要修这座铜雀台。”曹操从百官各异的脸色,心中已经有了数,恍若不察继续道,“孤建这铜雀台,本就不是为祥瑞而建,而是为多年来为国征战的将士们而建!自今日起,每月朔日,邺城屯田百姓家中有一人从军者,到铜雀台领布二匹,粮一石,多人从军者,以此为倍。有为国战死沙场孤老妻子无人赡养者,予其家人田二十亩,由国家出人代为耕种。孤要让世人知道,若真有祥瑞,也不是什么铜雀彩凤,而是这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他们才是国之祥瑞,国之栋梁,有他们在,就算今日日食、明日日食,又算得什么灾异!”
“丞相真知灼见,仁德爱民,臣等愧不敢及。”
“丞相不愧是丞相,”与百官一同起身时,吴质悄声对曹丕说道,“寥寥几句,就绝了那些还想以祥瑞邀宠媚上之人的心思。再者,依丞相如此说,祥瑞是假,那么灾异,也当不得真。一会儿的日食,也就不值得在意了。质看今日这宴上,人人心怀鬼胎,多的是打算借日食之事大做文章的,现在来看,全都成了白费功夫。”当然,还有一点,他心中明白却没有说出口。许都的那位陛下为了日食避居正殿,外出救禳,经曹操这么一说,也成了错信天命的昏聩之举。两相比较,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曹丕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曹操刚才的一番话,就是告诉百官,人事胜于天命,日食算不得灾异,更不足为奇。既不足为奇,那么自然归罪不了谁,也不会有人在曹操说了这句话之后,还会那么傻的以此来陷害旁人。换言之,今日他陷害曹植也好,借日食之事诬陷曹植构陷兄长也好,都因为曹操这寥寥几句,彻底搁浅了。
“子桓,”这时,曹操突然叫曹丕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曹丕忙回过神,面色如常道:“回禀父亲,已是午时一刻。”
“孤记得,太史令推算的日食,就是在午时。”曹操一甩衣袍,坐回案后,“诸君不妨与孤一同观赏,这日食之景。”
“诺。”
无论是真心认同曹操的话,将日食仅仅当作难得的景色,还是仍旧以日食为异,恐上天再降灾异,此时都只得听从曹操的话,静静的等候日食的到来。曹丕状似如常的给自己倒了杯酒,将被酒液湿了一半的袍子往暗处拉了拉,可仍难忍心头的不快。司马懿为他精心谋划的翻身的机会,就这样付之东流,他实在是不甘心,却又实在是无可奈何,只能坐在这里,眼睁睁的见机会流走。
漏刻中的沙子一点一点漏下,觥筹交错间,不知不觉,午时已经过去。
而自始至终,那苍穹千丈之上,一直晴空万里,未见一丝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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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食救禳之礼,一为擂鼓,以恐吓吞日的神灵,二为用牲于社,以求佑献媚于上苍。一吓一敬,截然不同,却都被笃定可以攘除灾异。可知所谓救禳,无谓于救灾异,而在于安人心。
因此,当皇帝行完救禳礼,太史令所推测的日食时辰已到,而天空中仍晴空万里,日光正浓时,荀彧心中突然了然,主动从群臣中走出,向刘协称贺:
“臣闻董君释春秋灾异曾云,人事不和,则天象有异,以警于人君,人君无改于政,则天降大灾,以责于君。今日当日食而不食,必是因为陛下仁德有加,施政和柔,救禳有方,故天不生异。臣,恭贺陛下。”
日食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太史令是皇帝信任之人,之所以知无而说有,便是为了让朝臣与百姓以为,是皇帝的敬天爱民之心感动上天,固而上天不再生出灾异,也可以佐证,天命仍旧在庇佑汉室,认同汉家皇帝为天子。
虽然被皇帝蒙在鼓里,但荀彧并不反感皇帝采取这样的手段,甚至还有丝丝欣慰。这些年来,他眼见着皇帝渐渐无心政事,甘愿为他人摆布,心中焦急无比,却又不知从何劝说。今日皇帝能主动设局收拢民心,无论如何,他都要为陛下将这个局做下去。
有了尚书令带头,百官也忙一同跪地称贺,赞天子圣德,上苍动容,国之大幸。
“各位爱卿言重了。”刘协温声诚心实意道,“朕幼遭奸贼所挟,家国沦丧,朝不保夕,亏得曹丞相忠心,令朕在这许都有一安定之所。多年来,朝政委于曹丞相与荀令君,若说布仁政,有圣德,朕实是不敢贪功。”
然而无论刘协如何说,仍止不住朝臣尤其是那几位随同御驾的言官的阵阵称贺,引经据典,将刘协的几次推脱,说得反而更似王者的气度与风范。原本称贺仅有三分真心的大臣,渐渐的也有了六分,更别提那些追随汉室多年的老臣,几乎要热泪盈眶,跪倒在地三叩九拜,高喊陛下仁德,汉家有幸。
见一切顺利,荀彧也不由挑起一抹微笑,四下随意看去,目光与太史令交汇,心头不知为何突然涌起阵阵不安。倘若说太史令推算灾异都仅是陛下授意的,日食未食已足以让陛下聚拢民心,那日食之后的荧惑守心,又是为了——
或许正是为了应验荀彧心头的不安,在称贺声渐渐减弱时,太史令竟忽然冲到了刘协面前,跪倒在地,声音悲切,在朝臣的喜气洋洋中尤为突兀:“臣有一事必须向陛下奏明,还请陛下定要应允!”
刘协记得这个太史令,是伏后举荐此人沉稳聪颖,精通天文,堪任观天之责,他才将此人调换到了太史令的职位上。见他突然冲上前,刘协微微蹙眉,但还是点点头:“太史令请讲。”
“回禀陛下,臣先前曾向荀令君奏秉,推测出今日有日食之征,幸得陛下救禳于社,又行仁德之政,故而感动上苍,不降灾异。然而除此之外,臣还推算出……推算出……”似乎感受到荀彧射来的目光中的压力,太史令结巴了好久,才终于一横心,高声道,“臣推算出,今日未时起,将有荧惑守心!”
此言一出,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群臣顿时议论纷纷,荀彧也瞬间变了脸色。他让太史令三缄其口,就是担心旁人知晓会借此生事,现在,太史令却借着这个时机,让所有人都知道了此事。
一大臣先出言道:“荧惑守心非大灾不出。莫非是陛下……”荧惑守心,天子将崩,实是大凶之兆。
“胡说!”许是因为刚才日食未食的祥瑞,另一大臣反驳起来也颇有底气道,“陛下正值盛年,今日又得上天庇佑,怎会有崩殂之兆。”
“那倘若不是陛下,还会是……”
见局面越来越乱,荀彧无暇去追究那太史令的责任,稳住心神,上前向刘协道:“陛下,无论此天象是何原因,救禳礼已毕,还请陛下早些回宫,以保万全。”
皇帝点点头,在走过荀彧身边时,特意小声道:“此事朕并不知情。若令君想查,朕定会相助。”
抬眼看到皇帝脸上真切地担忧与小心翼翼,荀彧苦笑一声,颔首应下。在这一瞬间,他甚至希望,陛下是真的在作戏诓骗他。可想到刚才皇帝的推脱之语,又听到现在的话,荀彧心知,这位陛下,对帝位真的已经没有任何眷恋。
扶着皇帝登上御辇,他轻轻叹了口气,跟随着百官回到车中。他的确要查,灾异之事,孔桂之事,全都要查的干干净净。又不由暗自庆幸,好在在离开前再三叮嘱陈群看住郭嘉,否则若郭嘉牵扯到此事中,局面恐怕会更乱。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的不安没有因此减少一分。他隐约感觉到,既然谋划这一切的人布了这么大的局,就不会再留给他机会。等他回到许都,恐怕一切都已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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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那传话的仆人所说,宫中一切都已经打点好,宫门的守卫见了符籍,未加盘问检查,便直接放马车入了宫。马车行至宫内僻静处,则有曹节身旁的宮婢在旁等候。
郭嘉走下车时还特意打量了几眼这个宮婢。他到还记得这个年岁不大的姑娘,虽然是宫女,但曹节很喜欢她单纯的性格,所以常常带在身边,可也同样是因为性格单纯,但凡有机密要紧的事,曹节即便信任她,也不会让她来做。想来,这小姑娘总有股心气,才会牵扯到这件事情当中。
她小心的领着郭嘉穿过小径,一路走到了宫苑深处的一座小亭中,为郭嘉倒了杯茶,欠身道:
“我这就去回禀小姐,请先生在此稍等片刻。”
郭嘉的目光从满园枯景移到这宮婢脸上。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深秋亦有美景,你去找你家小姐的路上,慢慢走,多看一看。”
这宮婢不明所以的点头应承了下来,可许是想到为小姐办成此事能得到的夸赞和赏赐,心中雀跃,脚步还是不禁加快了许多。
“先生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总是怜香惜玉。”
身后本该无人的小径突然传来声音,郭嘉并没有感到意外。他转过头,对向他缓缓走来的这位锦衣凤簪的贵人遥遥举杯,就当作了行礼:“臣郭嘉参见皇后殿下,祝殿下长乐未央。”又看向方才那宮婢离开的方向,问道,“她会如何?”
对郭嘉的失礼,伏后似乎毫不介意。她缓缓走到亭中,顺着郭嘉的目光望去,轻声开口,似是喟叹:“正如你所料,她活不过今天了。”
郭嘉眯起眼:“那,她将为何而死?”
伏后迤迤然坐下,向郭嘉莞尔一笑:“且等一等。过一会儿,孤会让你知道的。”顿了顿,又道,“你似乎对孤出现在此,一点也不意外。”
“曹家人的性子嘉最了解,既然曹节当时拒绝了嘉,她就不可能改变心意。送来的簪子,尚书台的仆人,都应当是殿下安排的,只有那小宫女天真,还以为她是在给曹节办事。”郭嘉将目光收回,看向伏后,“嘉倒是也想问殿下,既然想引嘉来,为何不做的再严密些。殿下就不怕,嘉发现什么不敢来了吗?”
伏后唇边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她似乎天生便带有皇后的威仪,即使温声细语,也自成一派雍容华贵,令人移不开目:“郭嘉,你是自傲的,你必要给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求一个答案,又笃定哪怕是入了他人的局,自己也能全身而退。所以,严丝合缝,你或许不会来;留下破绽,你就必定会来。”
郭嘉不由失笑:“可惜眼前有茶无酒,否则就凭殿下这几句话,嘉也当敬殿下一杯。”话虽如此,他还是端起杯子,对着伏后将茶水一饮而尽,“那么接下来,嘉来说,殿下来听,若哪里出了错,就由殿下来指正,如何?”
伏后轻轻颔首,便是允了。
“最先发生的,是钟繇回京路上遇刺一事。而从遇刺到他回京期间,许都皇宫里的两名蟏蛸行刺陛下,伤了陛下左臂,最后为荀彧手刃;邺城那边,则是甄宓恰好在此时知晓袁熙尚且活在世间,且为曹丕所软禁,一旦曹丕回到邺城,袁熙恐性命不保。
这三件事,看似毫无关联,实则只要相通一点,便可明了其中关窍。那就是孔桂与嘉相像的容貌。钟繇遇刺昏迷,军中副将能力远不能压制住随军的西凉人,孔桂便借此机会暗自离开军中,先前往邺城与甄宓相见,告知袁熙一事,又前往许都,以嘉的名义命令宫中的两名蟏蛸行刺陛下。甄宓也好,宫中的蟏蛸卫也罢,虽然见过嘉,但与嘉并不熟悉,倘若孔桂换上嘉惯穿的服饰,又刻意模仿嘉的行为举止,他们就不会发生端倪。”这也可解释,为何宫中遇刺一事,他过后无论如何探查,都找不到蛛丝马迹。因为这道命令,的确是‘郭嘉’亲口所下,荀彧怪他,一点都不算冤枉。
伏后沉默的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掌心,她既没有开口,便知郭嘉所说暂且无错。倒是郭嘉顿了一下,将话题引开了些:“殿下,这茶太浓,于孕体无益。殿下用来暖手尚可,若是饮下,太过伤身。”
“先生的怜香惜玉,连孤都要算在内的吗?”伏后温柔地笑道,下一秒毅然将茶一饮而尽。在郭嘉惊诧的目光中,她微微挑眉,脸上的笑容仍是那般温柔,“先生继续说吧。”
见伏后如此,郭嘉眸色比方才深了些。他一边观察着伏后的神情,一边继续道:“让蟏蛸行刺陛下,一是为挑拨丞相与荀彧关系,二是为借此机会让伏康掌握皇宫宿卫。也因此事,荀彧对陛下心中有愧,故而当陛下仅是调换朝中无关紧要的言官时,他不会有任何阻拦。”
“如你所说,”伏后缓缓开口,“陛下调换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官员。既然无关紧要,何必费尽心思就算调换?”
“无关紧要,是在平时。这半年来,陛下笃信谶纬,各地也多次上书祥瑞,这些言官的上书,便因此能成了杀人的刀,更加锋利,更加杀人不见血。”说着,郭嘉看了眼天边仍旧明媚的太阳,眼底划过一丝了然,“比如,陛下听殿下的举荐,调换的这位新的太史令。既是太史令,他推算出有日食,就没有人会反驳。就算现在过了时辰日食还未出现,众人只会说是陛下的圣德仁心感动了上苍。只消几句虚无缥缈的话,陛下就又成了天命之子,这可比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要简单得多,却有用得多。。”
伏后浅笑,心情似乎也好了些许。尽管她并不知道南郊的具体情形,但她相信她花近十年培养的那位太史令,正如郭嘉所说,如她所布置的推动一切顺利的进行下去。武将掌兵,兵可杀人;言官论道,道可诛心。若人心皆归于汉室,就算曹氏有千军万马,也无法行篡逆之事。
“那甄宓之事,先生为何认为是孤派人所为?”伏后又道,“这是曹操的家事,一不涉朝局,二无关兵权,孤何必多此一举。”
“因为殿下知道,嘉与二公子交好,这件事倘若二公子求到嘉这里,又事关丞相府清誉,嘉不会不答应代他处理。而一旦嘉答应,为瞒着丞相与其他人,就只能调动蟏蛸以外的力量。这犯了丞相的大忌讳,丞相必会责问于嘉。孔桂则可趁机,凭借着他与嘉相似的长相,代替嘉在丞相身边的位置,甚至于,真正的掌握蟏蛸。”
“其实,虽然孔桂信中言之凿凿,但孤始终不信,他取得了曹操真正的信任。”伏后的目光流连在郭嘉的脸上,试图寻找蛛丝马迹,“直到现在,孤也认为,你之所以来到许都,不是因为躲避曹操的怀疑,而是以此为借口掩人耳目,调查真相。”虽然,无论是真是假,只要郭嘉到了这许都,她的计划就已然成功。
郭嘉笑笑,未置可否,只道:“无论如何,嘉如殿下所愿,入了许都这瓮中。正如今日,嘉也如殿下所愿,到了这宫中。嘉现在能想到的,也一字不拉告诉了殿下。现在,嘉只想问,殿下究竟想要做什么?”
“不必着急,”刚才好似知无不言的伏后,这一次却并没有立刻回答郭嘉,她转头看向园中飘落的枯叶,“深秋亦有美景,先生慢慢的,多赏一赏。”
听到这熟悉的话,郭嘉不由失笑:“听殿下的意思,是要杀了嘉吗?”
“不,”伏后的笑容愈发温柔,眼底的寒意却比秋风还要冷,“孤忘不了十年前因你们而惨死的董贵人和他腹中的皇子,忘不了死在曹操和你们这些助纣为虐的贼人手中的汉家忠臣,更忘不了陛下这些年受的苦,身为天下之主的帝王,每日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仰人鼻息。仅是杀你,对不起他们。”
“那嘉到更好奇了,殿下的用意了。”他顿了顿,眼中的好奇愈发浓重,“当真不能告诉嘉?”
伏后摇摇头,只道等一会儿,郭嘉自会知晓。
“那嘉可否问殿下另一个问题。”无可奈何,郭嘉只好问起其他,“殿下久居深宫,是如何能够收服孔桂这样的人,让他一心一意只为殿下办事的呢?”
问起这个,一是因为郭嘉的确好奇,二是因为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伏后每次提起“孔桂”这两字,就算极力掩饰,眼中仍会流露出厌恶之情。一种,与对曹操与他的恨意不相上下,却截然不同的厌恶。
伏后回答的郭嘉话,却语焉不详:“孔桂有野心,孤就许诺给他任何人都无法承诺的权势,仅此而已。”
秋风卷起满地的枯叶,午时已过,温度又一点点凉了下来。伏后拿起茶壶,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过了这么久,茶早已冰凉,可伏后似乎完全不在意身体,也不在意腹中的皇家血脉,将伤身的茶一饮而尽。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和内侍的声音,郭嘉与伏后对视一眼,伏后先开口道:“想是陛下回宫了。你扶孤起来,我们先避一避。”
郭嘉点头。他是私自进宫,如果又被看到和伏后孤男寡女在此相谈,对伏后和他自己,都不是一件好事。而伏后已怀有身孕,行动不便,命他扶她虽于礼有别,但也算在情理之中。
而就在郭嘉的手刚刚碰到伏后时,伏后突然一把紧抓住他的手,对他粲然一笑,轻声说了什么。听到伏后的话,郭嘉不由愣住,等回过神来时,伏后已如断了翅的蝴蝶倒在地上,伤口在高隆的腹部,鲜血四溅,染红了一地的枯叶,触目惊心。
而造成这一切的那把还在滴血的匕首,正在郭嘉手中。
方才,伏后温柔的轻声与他说道:“孤要让你亲手毁掉曹操的大业,这,就是孤给你的答案。”
“阿寿!”因荧惑守心早早回宫的刘协看到此幕,顿时目眦欲裂,疯了一般跑上前,一把抱起倒在血泊中的的伏后。他的声音颤抖的厉害:“阿寿你别怕,朕这就带你去找太医。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转头又看到满身血迹,手握匕首的郭嘉,对身后侍卫怒吼道,“还不把这贼子拿下!”
“是!”
郭嘉似乎还未从突然的变故中反应过来,竟毫无反抗就被侍卫们押倒在地。
“陛下,你听我说,”被刺中致命处,伏后心知自己已命不久矣。她紧握着刘协的手,硬撑着最后一口气,“去找你送我的那面铜镜,那里面有我留给你的信。一定……一定要按照信上所说的做……”
“阿寿你不要说话了,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你再坚持一下,太医马上就到……”
伏后摇摇头,刚想扯起嘴角安慰刘协,却先呕出一口鲜血:“陛下你一定要为我报仇,为我们的孩子报仇……”
“好!好!我一定让伤害你的人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不要再说不当皇帝的话,你是大汉的天子……你一定不能放弃,就算再难也要走下去……”
“我知道,我都知道……”
刘协眼中早已蓄满了泪,却都在眼眶中打转,强忍着不掉下来。他紧紧的握住伏后的手,却握不住她逐渐流逝的生命,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怀中人脸色愈发苍白,那双美丽的眸子,一点点涣散,渐渐失去了光华。
最后,他听到她说:
“还有,阿协,对不起。”
终于,刘协再也忍不住,泪一滴接一滴,流到了伏寿的脸上。可此时,香魂飘逝,伏寿已经合上了眼,再没了生息。
“为什么……”更多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刘协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哭声。他看着怀中睡去的佳人,眼中有伤痛,有迷茫,有困惑。他喃喃自语,“我已经不想当皇帝了,已经任凭你们摆布了,为什么你们还是不放过我身边的人……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来杀了我……”
郭嘉似乎终于缓过神来,开口想要辩解:“陛下,此事……”
刘协猛地起身,一拳打在郭嘉腹部,郭嘉生生呕出一口血,疼的再说不出话。
“把他关进大牢,朕要亲自审理。此外,给邺城发诏,命曹操即刻入京。”刘协冷冷的下达了旨意。他像一只绝望的野兽,眼中全是冷静的怒火与孤注一掷的疯狂,“朕,不会再退让了。胆敢伤害朕心爱之人,朕定要将他们碎石万段,死无全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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