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就不扔呢。”
“多半是……还没想到那层意思吧, 要不子桓你再多暗示几次?”
“我暗示的还不够多吗?季重,今天你可是亲眼看着了我是怎么三句不离灵均,七句不离湘君的, 结果他呢?就回句‘哦’就催我去看奏章。还有他屋里洒扫的仆人,我让他们一天三次给他在案上正中心摆同一卷书, 他回回看一眼就放到旁边。等次数多了, 他倒是发现了,过来问我要不要彻查宫中的细作, 我——”
“息怒息怒。这……你想嘛, 仲达素来不喜欢这文字机巧, 就是我,要不是你提前告诉了我,我也想不到。”
“可,你能一样吗?”
“子桓你说这话我可就生气了。什么叫我能一样吗,我和仲达哪不一样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是……你看父亲和郭先生, 回回父亲还没开口,郭先生就先猜出来了。仲达他怎么就…怎么就…怎么就不扔呢?!我看着那东西天天挂在他腰上就碍眼!”
“小点声, 小点声……呼, 这样,你有点耐心, 明日你再提起的时候, 我也多应和几句, 他准能意识到。”
“也只好如此了。对了, 你可答应我,不许私底下偷偷先告诉他。”
“你怎么知道我打……咳,我是说,好,我肯定不告诉他。”
“真的?”
“骗谁还敢骗你啊大世子。走了走了,仲宣还等着我们去喝酒呢。”
夕阳的余辉伴着他们的声音远去,送邺城巍峨的宫闱沉入长夜。在之后无数个艳阳普照与皎月清辉的交替中,历史的故事一如既往的平淡开场,平淡落幕,如滔滔江水般东流而去,永不停歇。就像所有人知道的那样,凡人有生老病死,朝代有盛衰兴亡,邺下文人举觥悲歌,慷慨长赋的盛况随着故人的离去渐渐只沦为史册间单薄几笔,待金乌从东方腾飞,再次被日光镀上金辉的,已是邺都以南千里之外壮丽巍峨的洛阳城。此时,城中春意盎然,惠风和畅,道路两旁的柳树与槐树,都长出了新芽,将宫城内外都笼在一片万物新生的安逸之中。
“父亲,曹爽、曹羲、何晏、邓飏等人皆已下狱,无一人漏网。”
身后响起司马师的声音时,司马懿正背着手,仰头望着面前重楼相叠的宫门。许是年纪大了,耳朵也背,司马师的话落下许久之后,司马懿才慢慢低下已经发僵的脖颈,转过身,用浑浊的眸子看向自己的长子。
“以及,蒋济想见父亲。”
“他想替谁求情?”
“曹家兄弟。他说曹真于朝廷有大功,不能不给他留后。”
听到这句话,司马懿喉咙中响起一声呼噜,介于叹息与讽笑之间。他说:“先随我去见陛下。之后,我亲自去见蒋太尉。”
“是。”
“还有,蒋公与曹真将军于你都是长辈,不可直呼其名。”
司马师的面色微滞,随即垂下眼:“是,儿子知错。”
司马懿点点头,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并没有捕捉到司马师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快。他拄着鸠鸟头的玉杖,拖着已感到疲惫的腿,一步一步缓慢的踱向宫门。司马师沉默而耐心的跟在年迈的父亲身后,微低着头以便能在必要时及时搀扶。从这个角度,他的目光中自然而然的落到挂在司马懿腰间的那半块玉玦,正随着其主人的步伐小幅度的前后摆动。他曾听说过这半块玉玦的来历,是许多年前高祖送给父亲的。听母亲说,她从未见父亲解下过这半块玉玦,朝会也好宴饮也罢,这半块玉玦都始终被父亲带在身上,寸步不离。
除了四天前。
当解下佩剑交给宫门口的兵士时,司马师特意多看了看面前戒备森严的司马门。四天前,也就是正始十年正月甲午日,他奉父亲的命令与叔父司马孚带兵屯守在此。那时他们皆是一身戎装,手上握着利剑,在宮城内外进进出出,无人敢拦。又哪像现在,连一把钝了的旧剑,都要拱手交出去。
“太后念太傅腿脚不便,特让人备下锦辇,送太傅去嘉福殿。”
“老臣谢太后隆恩。然宫中素有禁令,诸侯公卿,入司马门皆需弃马下车,臣不敢违制。”说完,不待回应,司马懿已挪动腿绕过锦辇,拄着玉杖继续往嘉福殿走去。司马师亦冷着脸对笑得一脸谄媚的黄门点点头,随后跟了上去。
明帝之时,洛阳大兴土木,不仅新建了昭阳殿、总章观等新的宫室,还将原本的宫室、御道、亭阁皆粉饰一新。偌大的宫城中,重楼叠嶂,琼楼玉宇令人眼花缭乱,极易迷路。但唯独这去嘉福殿的路,即便司马懿知晓自己已是老眼昏花,仍从来不会走错。十年前,他在嘉福殿送走了先帝,而二十三年前,同样是在那,他亲手为曹丕阖上了眼睛。
“在外面等我。”
交代完这句话,司马懿让内侍帮他推开沉重的木门,跨过门槛走到了殿中。如今的小皇帝曹芳正坐在金雕玉砌的御座上,脸上写满了紧张与不安。而小皇帝的右手边,郭太后身穿金丝所绣的凤袍含笑坐于高位。自打几年前被曹爽逼迁到永宁宫,她已经好久没有享受过太后的尊荣。如今与曹爽同党之人皆已下狱,她深觉扬眉吐气,自然要穿上盛装,以显帝母之威严。
“臣司马懿参见陛下,参见太后。”
“太傅不必多——”
郭太后的话还未说完,司马懿已放下玉杖,弯膝跪了下去。年迈之人多有不便,所有的动作都格外的缓慢,却没有一点违制。耗费良久,他才拿起玉杖,撑着衰老的身子慢慢的站起身,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向皇帝与太后。
“来人,给太傅赐座。”
“太后,”他又一次打断了郭太后的话,“臣与陛下有国事相商,
劳请太后移驾别宫。”
郭太后脸上先是闪过一瞬诧异,随即染上了层薄怒:“皇儿尚未亲政,于国事多有不懂,孤留在这里,也可帮上皇儿与太傅的忙。”她本想再强硬一些,可想到四天前的情景,最终还是理智大于情感,将话变得和柔。
但很明显,无论她做什么,司马懿都不打算卖这个面子:“高祖曾有令,后宫女眷皆不可干政。臣再次请太后移驾别宫。”
闻言,郭太后再压不住怒气,刚想发作,却正对上司马懿的眼睛。明明是浑浊不堪的眸子,这一瞬间,她却好像被荒野中的孤狼盯上一般,骇得寒毛乍起,顿时哑了声音。踌躇再三,她竟真的依言起身,匆匆的离开了嘉福殿。
殿门在身后阖上,司马懿重新将目光移向御座上的皇帝。而曹芳也正看着他,似乎是想用瞪大的眼睛为自己壮几分胆气,却反而暴露了其中的惧意。少年纤细的身躯与高大的御座反衬,显得愈发外强中干。
“陛下,曹爽等人皆已下狱,正交由廷尉考实。之后,就可定罪。”
“朕不知大将军何罪。”
“党同伐异,胁迫两宫,大逆不道。”
四天前,司马懿趁曹爽带皇帝往高平陵祭拜时,联合蒋济、高柔一干人发动政变,皇城之中处处可见手执锋锐的甲士,森森发寒,可怖之至。想到后来宫人的描述,曹芳目不转睛地盯着司马懿。
你所说的,不该是你们司马家犯下的罪行吗?
“陛下,曹爽等人之罪,非臣所能拟定。”司马懿平静的回答着曹芳无声的质问,“奏曹爽、邓飏与李胜等人阴谋反逆之人,是何晏何尚书。”
“这不可能!”听到极为意外的答案,曹芳猛得一拍御案跳了起来,又在司马懿鹰隼一般的眼睛的注视下,讪讪坐回原处,“何尚书与大将军素来交好,怎么会……定是你威逼利诱的对不对?!你骗他只要诬陷大将军,就可以留他性命!就和你那天在洛水骗大将军一样!”
当日,在洛阳城外洛水之上的浮桥,司马懿指着河水对着惊疑未定的曹爽发咒盟誓,道只要曹爽弃刀认罪,仅会夺他权势,让他作一富家翁安享余生。而蒋济陈泰等人,也给曹爽去信,允诺太傅绝不会多加追究。今日看来,真不知是司马懿蒋济等人骗了曹爽,还是司马懿骗了蒋济。
司马懿微低着头,像每一个臣子一样卑恭。他静静的等待曹芳自己散去怒气,才缓缓开口:
“正如陛下所想。”
无论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听到这样的质问,但凡有点礼义廉耻之人都会出声反驳。可司马懿却认了下来,不加迟疑,毫无羞赧。一时间,曹芳呼吸一滞,不知该说些什么。对一个不在意道德的人再用以道德指责,又能有什么用。
“朕读过前史,”许久之后,曹芳再开口时,声音已变得沉稳许多,“后汉桓帝一朝,大将军梁冀嚣张跋扈,恶贯满盈,满朝忠良对他恨之入骨,欲除之后快。后来,桓帝借宦官之力,总算将梁冀杀死在宫门内。那一日官府鼎沸,百姓称庆,人人都以为从此之后能够朝野清明天下太平。却没想到,就在同一年,宦官封侯,贪纵爪牙,残害忠良。没根的东西,比梁冀更凶,更恶。”
“所以,司马太傅,就算你费尽心机,让众人以为梁冀复现于今日,你也成不了忠臣贤良。”
说到最后,曹芳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他是害怕的。司马懿现在手中握着整个洛阳城的兵力,只要不担心事后的麻烦,他甚至可以马上血洗宫城。可血脉里的骄傲又让他憋着一口气,支撑着他一定要把话说完。他就是要让司马懿知道,堵的住今日之人的嘴,也堵不住天下后世的嘴,堵得住天下后世的嘴,也堵不住现在他的嘴。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司马太傅,还不是和那群没根的阉人一个德性!
他做足准备,迎接司马懿的怒火。可这一次他又错了。听了他的话,司马懿反而淡淡的笑了笑,连同那双鹰隼的眼睛也随之变得柔和。实际上,这才是曹芳记忆中所熟悉的司马先生,既有着三代老臣的严肃,又带着些许长辈的和蔼。在他还未满十岁时,司马懿还曾带着他读过建安年间的诗文与文帝的《典论》。只是后来,曹爽告诉他司马懿年事已高,不宜再处理政事,就替他拟了旨,奉司马懿为太傅,命他在府修养。自那之后,除了宴饮祭祀,他再很少见到过司马懿。
他听到司马懿的声音中带着或许可以称为欣慰的情绪:
“陛下,所言甚是。”
曹芳又陷入了沉默。他只有十七岁,习惯的是忠臣与奸臣,好人与坏人这样清楚又简单的区分。而眼前这位古稀之年的司马太傅身上,似乎沉淀着太多岁月,正邪纠葛,混乱交错之后的产物,他看不透,更看不懂。
“你究竟来干什么?”他不相信司马懿进宫只是为了告诉他曹爽之事。司马懿早就拿到郭太后的圣诏,于公理于私利,无需他这个皇帝做什么,司马懿都能一手遮天。
“臣想来告诉陛下,为什么高平陵一事,臣可以成功。”
你这是要炫耀吗?!
这话第一时间涌到曹芳嘴边,又生生被他咽了回去。他总算还清楚,记忆中的司马先生也好,今日这如野狼一般阴狠的司马太傅也好,都绝不会干那么无聊的事。
“太傅请讲。”
哪想到说完这句话,司马懿却抬脚向御座走来。当看到司马懿把手伸到怀里时,曹芳心中腾得被恐惧填满。他下意识的向旁边一躲,下一秒却发现司马懿拿出的不是他以为的匕首,而是一卷洛阳城的地形图。图上写着大量的标记和文字,四个边角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显然,这张图曾被人认真研究许久。
他轻咳一声,坐直身子。
好在司马懿也没有在意他拙劣的掩饰。他在曹芳身前坐下,那双因苍老而粗糙的手先指向了洛阳的北角。
“陛下,这里是何处?”
“敖仓。”曹芳想也不想回答道。所谓敖仓,即是洛阳武库之名,是城中的兵戟武器存放之所在。
“洛阳城中,除巡逻、宿卫的兵士外,其他禁军之兵杖都存放在敖仓。”司马懿道,“因此,兵由内发时,第一步要攻占的,必是此处。”
曹芳看着地图上画出的墨圈,又随意向下看去。曹爽的府宅在敖仓以南一条街,而司马懿的府宅在洛阳城的东南角,要占领敖仓必要经过曹爽住所。司马懿手中无刃,而曹爽则有家兵,彼时,定是一番惊心动魄。
“敖仓之外,还需严守此处。”司马懿又指向宫城以南的司马门,“司马门共有三道,连接宫城内外,屯重兵在此,可隔绝宫城内外,在外者不知宫中情势,自不敢轻举妄动。”
“做完这些,你才让高柔和王观去收领大将军和中领军的军营,接着紧闭洛阳城门,逼大将军惶恐之下不知所为,最后受你欺骗,罢兵入城归家。”曹芳跟着道,“朕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你能控制司马门,是因司马师是中护军,握有一半的禁卫军权。大将军对你早有戒心,怎会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出来?”
“交换。”司马懿答道,“六年前,征西将军赵俨病退,中护军夏侯玄代其职镇守关中。为防蜀贼,臣曾在关中制军多年,旧部众多,曹爽想让夏侯玄都督关中,需要臣的支持。作为交换,夏侯玄空出的中护军一职,就给了司马师。”他在提到曹爽夏侯玄与司马师时,语气没有任何的变化,就好像后者和前者一样,都只是政治这棋盘上任他调动布局的棋子。
季孙之忧,不在颛顼,而在萧墙。曹芳暗暗记下这番话。政治中的交换,要做到明顺其意,暗夺其利。曹爽一心想撬动司马懿经营多年的政治地盘,反而拱手让出了中央军,接着丢掉武库,丢掉皇都,丢掉一切。
“但有一点,陛下说的不对。”司马懿继续道,“能控制司马门,关键不在于中护军的官职,而在于太尉蒋济。他在禁军任职十余年,有广泛的人脉。有他支持,司马孚与司马师才有足够的声望控制住禁军。陛下知道他为何会帮臣吗?”
“七年前,曹羲夺了他的实权,迁他到太尉的虚职。”就和司马懿明尊实贬的太傅一职一样,“他怀恨在心,有了机会,自然要报复。”
司马懿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司徒高柔呢?”
“他……”
“尚书陈泰呢?”
这次曹芳彻底无法回答。陈泰是陈群之子,在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中,他深深记住了这个比他传言严肃的父亲中更古板的尚书。那整整一个下午的讲学,陈泰始终正襟危坐,连身子都没晃一下。
蒋济,高柔,还有陈泰,前二人与司马懿一样是几代老臣,满头白发,后者则是最忠心不二的臣子,说他们为了一己之私,为了高官厚禄与司马懿同流合污,实际上,曹芳心中是不信的。
“太和四年,先帝抑浮华,罢退何晏、邓飏、丁谧、毕轨等人,皆不录用。”司马懿极为有耐心的继续为曹芳解惑,“当时的情景,陛下尚在藩国,所知甚少。邓飏等人相互题表,褒贬朝政,自比为四聪、八达,整个洛阳一片纷扰。”
“后汉党人不也有三君八骏之说,李膺、陈藩诸公慷慨激昂,抗击阉宦,难道就因得天下推崇,与诸生结交,就非社稷忠臣,国家义士了吗?”
“党锢祸起,西州皇甫规,耻不得党人之名,自上言求坐为党人,与诸生同罪;鲁国孔褎藏匿党人,被送狱中,母亲兄弟一门争死;李膺临难不逃,自赴廷狱,终考掠至死;太学诸生三万,不避刀戟,群聚幡下为受冤臣子请命。这些事中何晏等人但凡能做到一件吗?”
曹芳默默垂下眼。他也读过党锢这段历史。匹夫抗愤,处士横议,激扬名声,品核公卿,澄清朝廷,就连大权在握的外戚宦官都要对他们忌惮三分。每每读到此,他都不由热血沸腾,为这重义轻死之节气而敬佩不已。
可提到太和到正始这期间的浮华之士,他又第一反应想到了什么?他想到何晏比女子还要白皙的面容,服散后步履摇晃,散冠披发,想到丁谧掌权后的门庭若市,想到五年前曹爽发十万人大举伐蜀,结果败得一塌糊涂,关中多年积蓄为之残耗大半。哪怕是在洛阳,都能听到将士们的抱怨与失去儿子的妻子母亲的哀嚎。
“除贼是假,立名是真。”在看洛阳城外的军屯时,他偶然听到的士兵悄声议论,“还不是曹爽想求美名,才害得将士遭蜀贼屠戮。当年武帝一万人照样打的蜀贼鼠窜而逃,我大魏何曾这么窝囊过?”
他忽得知道蒋济等人也要除掉曹爽的原因了。
同是相互结交,议论朝政,有的人是真的胸怀天下,要澄清污吏,为苍生请命;有的人为的却只是为了自己的美名,妄称高洁,欺世盗名;还有的人心存不轨,想借纷纷议论排除异己,争权夺势。哪怕是号称只读圣贤书的文士,心里也不一定只知圣贤之道。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境遇,不同的立场,谁都可能是义士,谁也都可能是豺狼。
在蒋济等人眼中,若再不除掉曹爽等人,大魏的朝廷就真的要被这些只知谈玄不察实务的竖子腐蚀透了。
“那你呢?”鬼使神差的,曹芳问道,“司马懿,你要谋权篡位吗?”
司马懿摇了摇头。
“那你就是要当忠臣了?”
却没想到,司马懿还是摇了头。
曹芳又陷入了疑惑,而比疑惑更加剧烈的,是不知原因的烦躁。他有些急躁的追问道:“那你到底为什么要告诉朕这些?!”难道,司马懿说这些的原因,不是想替他自己辩护吗?
“陛下,臣太老了。”司马懿叹息着,“这把年纪,既当不得奸臣,也当不得忠臣了。”
曹芳微是一怔。在这不大不小的声音中,他真的就感受到了浓浓的衰败之气。四天前的政变太惊心动魄,刚才讲话时司马懿又声音清明,眉眼锋利,他竟真的一时忘了,司马懿已是七十岁的老人了。
“这幅图就留给陛下。今天臣所讲所说,还请陛下万要记住。或许有一天,陛下能用得上。”曹芳还想再问,司马懿却已拄着玉杖站起身。蹒跚着走出几步,他似想起什么,又返了回来,“臣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还有一物也是时候交给陛下了。”
放到案上的是一个不大的木盒,纯然一色,朴素无饰,只能从上面的痕迹,推测出它的年代久远。
“这是什么?”
“蟏蛸。”
留下一个让曹芳更加疑惑的词,司马懿用手掌包住玉杖的上的鸠鸟,一步一步向嘉福殿外走去。长时间的久坐让他本就在关中落下的腿疾更加严重,与那零落在冠旁的白发一同昭示着这无疑是一副苍老躯壳的命不久矣。可许是殿外午时的阳光正浓,曹芳觉得他所见到的这位步履蹒跚的老者,虽然脊背微偻,却依旧企图在垂垂暮年挽回些什么。那是曾经存在于炎汉,存在于建安,存在于黄初与太和,如今却已鲜少听闻,即将在这片大地上失落百余年的东西。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似乎隐约猜到了司马懿今日来此的真正原因。
陛下,洛阳城要塌了。
司马师扶着司马懿走出宫城后,两人一起坐车往廷狱而去。半路的沉默后,司马师开口道:“父亲所为,未免对我和阿昭不公。”
司马懿微微抬眼,等司马师说下去。
“洛阳,是曹氏的洛阳,更是世家的洛阳。”他道,“不是我们,也会是别人。今日的洛阳,没人想等一个小皇帝长大。”
“子元,”司马懿沉声道,“洛阳,也是大魏的洛阳。而大魏,不仅有曹氏和世家,还有天下。”
司马师眼睛闪了闪,仍是道:“天下,也是有能者而居之。”
司马懿这才转过头,直直望向自己的长子。昔日的孩童已长得英武挺拔,朗如玉树。他拥有过人的武艺与智谋,以及再沉稳的人都藏不住的对功业的渴望。很快,这个年轻人就将接过最高的权柄,王朝、天下,都将因他的所想所为而掀起惊涛骇浪。
“做你想做的吧。”最后,司马懿似乎倦极了,重新阖起眼睛,“如果做得到的话。”
“那蟏蛸——”
“你手上的那些加上死士足够了。余下的,如你所说,许是等不到陛下发现,这天就变了。”
帘外传来车夫的声音,马车已经到了廷狱。
“怎么这么吵?”
“回中护军,那些人来了刚挨了几鞭子就哀嚎不止,还有的在那里抱头痛哭,我们也没法子啊。”
闻言,司马懿冷哼一声:“哭哭啼啼,没得出息。”
禀报的兵士忙低下头,不敢言语。
“父亲,狱中污浊,师自己进去吧。”司马师道,“结果必会让父亲满意。”
司马懿闭着眼睛,没有应答。司马氏知道这是默许。
目送马车辘辘远去后,司马师跟着兵士来到廷狱中。刚一走进去,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现在这里关着的都是锦衣玉食的世家子,从小到大哪受过这些委屈,看到司马师走进来,一时间惨叫声、哭嚎声、求饶声四处都是,震得他耳膜轰隆。
欢呼吧。他握紧刚才司马懿交给他的那半块玉佩,惬意的想道。接下来,该是野心家的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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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宋人叶适有言,高平陵之变,极是异事。曹氏造基立业,虽无两汉根本之固,然自曹操至正始已五六十年,民志久定。司马懿多次受托孤重任,若信非忠贞,何必急于此时。况彼时司马懿虚位无权,势同单庶,趁皇帝在外时闭门截桥,劫取事柄,又与造反有何不同?此等险大而难成之事,纵使是愚者亦不敢为,司马懿素号有智,却披猖妄作,堵上宗族覆灭的可能,以古稀之年行大不韪之举。此着实是魏晋一大异事。
而当嘉平三年,即高平陵之变两年后,年已七十二岁的司马懿亲自带兵前往淮南平定王淩的叛乱时,对着被缚上船的王淩,司马懿忽然也开始思考起这其中的因由。他想到明明在很多年前,他还习惯把利弊得失牢记心头,还坚信忠贞仁义不过是君主骗臣子为之卖命的借口,而他,从小就立誓,绝不做那样的蠢货。
对面,王淩在看到他命人递过去的棺材钉后,笑容倏的跌落。在大军到淮南之前,司马懿写信给王淩,道只要及时收手,暗中谋划另立皇帝一事,他可以既往不咎。而有趣的是,经过高平陵一役,竟还有人相信这种一听就是骗人的话。大军刚到淮南,王淩居然主动来面缚请罪,更毫不犹疑的离开自己的军队,独自随他来到这叶轻舟之上。
此时,王淩正破口大骂:“卿负我!”
“我宁负卿,不负国家。”
说完这句话,不止王淩,连司马懿都为这话蹙起眉。
不负国家?从何时起,他也成了那时刻把忠君爱国挂在嘴上的假道学?
然还未等他想出什么,自知求生无望的王淩忽得向他猛扑过来。时刻保持警惕的他立刻向侧一躲,王淩只刺破他的衣袖,却无意间勾到了腰间的玉玦,一同跌落水中。
他毫不犹豫跳下了船。等水漫过头顶,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蠢事。
司马仲达,你怕是疯了。
后来,他被士兵救回船上,玉玦也被他当时在水里的一番摸索找了回来。士兵们都以为是王淩意图鱼死网破,这才害得他和太傅双双落水,于是司马懿的一世英名也就此得保。自打这一次变故后,他的精神愈发不好,好在淮南的事也已了结,便下令即刻班师回洛阳。
当大军回到洛阳,路过浮桥时,他忽得生了兴致,下了车独自一人拄着玉杖散步。夕阳之下,洛水波光粼粼,如过去以及之后几百年一样,隐污纳垢,缓缓东流而去。
“司马先生?”
忽得听到人唤他,司马懿转动浑浊的眼珠循声看过去,是一个和他一样鬓发皆白的老人。原来他不知不觉中,已沿着河岸走到了洛阳城外的农田。这里气候适宜,水源丰富,大部分的年景都能有极好的收成,洛阳一部分的屯田,也被安排在这里。
“你是——”司马懿挥挥手让阻拦的士兵退下。他久久的看着这个人,认真的思索,“我好像在邺城见过你。”
“先生记性真好。我曾是邺宮的侍卫,后来皇都迁移,就跟着来到洛阳,住在城南这里。”
如今已经鲜少能遇到尚记得邺宮中事的人。司马懿的心情好了许多,难得和善的与他谈了起来。家中子女如何,田中收成如何,是否遇到都令苛薄。后来,他们聊起昔日邺宮中的事,那时,洛阳还未重修,大魏尚未建立,邺下台上觥筹交错,故友满席。
“当时,我正在宫门口职守,世子和吴先生一边聊天一边往外走。”不知是出于对老人的体贴还是对这个久远之词的怀念,司马懿并没有提醒他称呼的错误,“世子似乎心情不郁,见了我就问什么兮啊醴的。我小时候家穷,没念过什么书,也没太听懂世子的意思。”
“你还记得具体是什么吗?”他问,但并没有抱多少希望。关于岁月对于记忆有多残忍这件事,他心知肚明,从不强求。
却没想到这老人竟都还记得:
“世子举了一物问我这是什么,我一眼认出那是半块玉玦,还因自家妻子,知道‘玦’与‘诀’同音,若是送人玉玦,那就是要和此人诀别之意。”
“世子又问,那把玉玦扔了,是什么意思。我心知这其中必有典故,可哪知道这么多,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既然赠玦是诀别的意思,那把玉玦扔了,自然就是‘永不诀别’。”
“之后,世子就转过头去和吴先生说,你看连没读过书的侍卫都听得懂丕的意思。吴先生就在旁边劝,说正是因为司马先生你出生儒学大家,书读的太多,才不容易想到。之后,世子又念了什么诗,这小人也听不懂,就——”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对对,就是这句话!”
刚说完,年老的侍卫就看到司马懿笑了起来。不是往日那种疏离与讽刺的浅笑,而是畅快至极的大笑。他看着司马懿笑得直不起身,眼眶中似有晶莹闪动,将浑浊的眼珠洗净,澄澈赤诚的恍如如记忆中邺宮中的年少时光。
他解下腰旁系着的玉玦。侍卫很快认出,这正是当年曹丕给他辨认的那残缺的玉玦的另一半。
“所以,懿才最烦这文字机巧。”
半块玉玦被轻轻一抛,打起一个小水花,随后沉入洛水,向东而去。
曹子桓,我们首阳山见。
※※※※※※※※※※※※※※※※※※※※
悄悄安利仇鹿鸣老师的《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本章配合其中《高平陵事变谈微》一章食用更佳。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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