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看向曹植, 目光中带着询问。
“仲达不必担心,植弟素不喜舞刀弄枪。而且……”而且,曹丕知道,自己这位四弟, 即便因为心软留下了杨修丁仪这种奸邪小人,却从来都只与他们谈论文章辞赋。
从一开始,曹植都未想与他争什么。
司马懿却与曹丕持完完全全不同的看法。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在那次袭击周瑜回来之后,曹植显然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只知道追着曹丕衣角跑的少年了。
人心这种东西最赌不起。在没有希望的时候自然不会变化, 但当曹操, 其他人,都给了曹植足够的暗示之后,野心这种东西, 很容易就会生根发芽, 使人与昔日亲友反目成仇。
果然,正如司马懿所料,曹植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推辞。他沉默了几秒, 向曹操抱拳领命,尚带着稚气的声音中透露出丝丝豪情, 让曹操极为满意:“好!孤十几岁就上过战场, 你此等年纪就有此胆气, 不愧是孤的儿子!”他又向杨修说道, “德祖,你随植儿同去!”
“修遵命。”
“子桓!”曹操又转向曹丕,笑容淡了几分,“既然植儿有这份胆气,你身为兄长更不能落在他后。这样,你也与司马懿自西北角攻阵,植儿与德祖自东北角攻阵。你们各领四千人,谁先攻入中央生擒了诸葛亮,孤重重有赏!”
曹丕被司马懿暗拍了一下,才收回看向曹植的目光,面色有些复杂,曹操的命令也就隐约听了个大概。这恍惚的模样被曹操看了去,眼中对曹丕的不满又多了几分,却也没说什么,一视同仁的为曹丕和曹植点了兵卒,而后目送他们带兵攻阵。
自张辽开始到曹丕曹植,前前后后曹军已派了七队人马攻阵,少者三千多者五千,四万将士一下空了一大半,仅余下几千人,而曹操身边的谋士,也仅剩下郭嘉一人。
临阵制敌,本是郭嘉最擅长之事。可今天,郭嘉却安静到反常。
“德祖已经为明公指明了破阵之法,嘉又何必再画蛇添足呢。杨公子可是绝顶聪明的人,可不会允许自己失误的。”迎着曹操望来的目光,郭嘉驾马前往曹操身边,两马并立,他侧转过头,恰好可在曹操发鬓边轻语,
“明公,稍等片刻,时机很快就到了。”
时机真的很快就到了。
原本,八卦阵除了可以互相救援外,每个由千把人组成的小阵还会根据来敌的不同变换阵型,轮番与骑兵交战而又不死战,以看似源源不断的兵力生生将敌军拖垮。可当一队又一队兵力相当的敌军从各方入阵后,再巧妙地阵型都成了摆设。鹿角可以挡住前面的骑兵却挡不住后面的,铁蒺藜撒在阵中本是为了对付敌军,阵型乱了之后反而大部分成了己方的夺命刀。唯独在各个阵型之间设立的冲车还有些用处,弓箭手借助地形优势,居高临下拉动床弩,一箭射出死伤一片。但也因为威力过大,面对混战到了一起的敌我双方,冲车上的弩兵根本无法判断敌我,□□射出,真可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可这样的伤亡量,曹军牺牲的起,刘备可牺牲不起。
不时还有命令从阵中心传出,可已经杀红了眼陷入肉搏的士兵哪还有功夫去看奔策而过的骑兵手中的传令旗。战局优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倒向曹军,东西两边的士兵皆疲于应战,却未发现,在他们各自身后,那条一开始被张辽撕裂开的口子,现在又被撕开,且越来越大,到最后,竟几乎算是空出了一条直通向阵中心的路。
八卦演变千变万化,却全靠中心诸葛亮一人支撑。因此,破阵固然可以通过不规则的进攻加大兵阵变换难度,使其前后脱节,但最简单的方式,莫过于擒贼先擒王!
“奉孝可要与孤同往?”策马扬鞭前,曹操还是回头问了下郭嘉。
郭嘉摇摇头:
“嘉相信,以嘉与明公心灵相通的程度,明公一人入阵足矣!”
曹操点头,未多言语。郭嘉自有他的道理,而战场上时机稍纵即逝,他不会花费无谓的时间。他带领剩下的几千兵卒,顺着撕裂的口子攻入兵阵。越深入阵,阻拦的士兵就越多,但在曹操面前,不是成了剑下魂,就是成了马下尸,尸体北无数马匹践踏,成了一滩滩血泊。这惨烈的场景,让越来越多的刘备的士兵竟渐渐不敢再上前阻拦,片刻功夫,曹操竟已突破了最后一道防线,纵马一跃登上指挥台。
指挥台上的主将甚至还未来得及站起身,只见寒光一闪,瞬间倒地。
却不见血光四溅,只有草屑飞扬。
竟是稻草做成的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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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看着赵云与他身后刘备真正的精锐之师,眼底的笑意才真切起来,“嘉就知道,有卧龙之名的诸葛孔明,不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八卦阵指挥调度困难这么明显的问题,杨德祖看得出来,设计阵法的孔明怎么会不清楚呢。与其说是以八卦阵御敌,倒不如说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声东击西。”说着,他高扬起声音,“孔明,嘉说的没错吧。”
诸葛亮摇着羽扇,从赵云身后走出:“奉孝所说,句句切中亮心中所想。那么接下来亮要做什么,奉孝也应当心知肚明,不如乖乖配合亮,免得伤了和气,如何?”
“唔,说实话,嘉到真不如孔明想得那般聪明。”被步槊指着从马上下来,郭嘉无奈地耸耸肩,“比如,嘉就想不通,今日八卦阵如果由孔明亲自坐阵中央指挥,必不会像现在这样满盘皆输,最差也可以拖延时间,而刘备需要的明明也仅是时间。孔明如此做,岂非得不偿失?”
不顾赵云担忧的目光,诸葛亮上前走到郭嘉身前,与郭嘉平目相视:“
因为,主公所希望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大胜。”
“孔明觉得,擒了嘉与这剩余的兵士,可以称为,大胜?”
闻言,诸葛亮轻摇摇头,唇角笑容更浓。明明生得一副温润秀雅的面容,双眸中却时时透露着狡黠。他拉着郭嘉绕过赵云走到军队最前方,顺着他伸出的羽扇扇尖看去,正是仍旧残破混乱兵阵。
“谁告诉奉孝,没有亮指挥的八卦阵,就一定会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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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盘近乎发生在瞬间。
方才还互相践踏混乱不堪,只知道抱头鼠窜的刘军,突然间像找回了士气与章法一般,迅速的开始集结,竟又形成了一个个虽然规模变小,但仍旧齐全的兵阵。八卦阵的第一层天地巽艮四处阵眼迅速被刘军反扑攻陷,而金水火蛇四处的曹军亦是像驱赶野兽一般被驱赶到阵外。这样一来,阵中心只剩下了曹操所带领的军队,而他前后左右以及四角,竟皆是数量倍于他的敌军,皆转身向中央攻去!
擒贼先擒王?没错,但被擒的不是诸葛亮,而是主动入瓮的曹操。
情势危急,千钧一发。外围的曹军拼命地想要冲突兵阵入内营救,但当兵阵不再故作弱态引人上钩后,竟完全的无懈可击,根本无处可以攻入。更何况在他们之外,还有八队人马,分别代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八门时生时隐,变幻莫测,恰好与内阵的八阵相辅相成,逼得夹于内外的曹军,始终疲于奔命。
这才是经过诸葛亮改造后的八卦阵真正威力。它的每一处都可以被击溃,但每一处也都可以迅速被重建,任何陷入此阵的军队,无论多寡与否,骁勇与否,都如龙入浅滩,除了在绝望中被淤泥吞没,毫无选择。
败局已定。
曹操翻身下马,看着越来越缩小的包围圈。
突然,他笑了。
他和郭嘉,看来真是心意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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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郭嘉学着诸葛亮的口气与句式,同样浅笑着反问道,“谁告诉孔明,前后入阵的几队人马,只是仅为了破阵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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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辽一军。
东为生门,北为开门,则西南角,必为死门。
眼前情景正与郭嘉之前为他描绘的别无二致。
“全军听令,随辽向西南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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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典乐进二军
“哎呀,这可有些难办了。”猛地杀了一个回马枪将偷袭的几个敌军刺了个对穿,李典挠挠头,“为何郭祭酒当初安排,就不肯让你我往一个方向去呢?”
“别废话了!”乐进扫了眼即将合死的裂口,不敢再拖延,“进往东南,西北角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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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绣贾诩一军。
西凉铁骑之所以能享誉九州,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这些从死人堆里训练出来的骑兵,拥有近乎霸道的战斗力。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的机巧只能乖乖俯首称臣。
因此,自打张绣与贾诩领军入阵的一刻,就所向披靡。源源不断,无穷无尽又如何?从来都没有会在战场上疲倦的西凉骑兵,只有被无尽的杀戮与鲜血浇灌出的,愈战愈勇的地狱修罗。
“张将军,”眼瞧着时机已经到来,贾诩拍拍手,将染满他人鲜血的张绣唤回,“玩够了,就该随诩去帮主公做些正经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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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惇荀攸一军
拼命想要攻入内阵救援曹操的,是夏侯惇所率领的军队。
“夏侯将军,”荀攸第三次向夏侯惇喊道,“强攻总不是办法,还请将军听攸的计谋退往西端!”
将曹操安危看得高于一切的夏侯惇自然又一次无视了荀攸的话。当众人以为要第四次听到荀攸的劝说时,只见儒雅端方的荀攸竟突然纵马上前,探身一把拉过夏侯惇马的缰绳,生生调转马头,狠狠一拍马后背,吃了痛的马瞬间如离弦之箭一般载着夏侯惇向西边奔去。整个动作,荀攸做的一气呵成,没半点犹豫。
士兵们惊讶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荀攸整整散乱的衣襟,似没事人般,高声喊道:“全军听令,立刻随攸与夏侯将军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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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杨修一军
“四公子,等等。”本以为自己推测完全失误闯下大祸的杨修看着身边敌军的走势,突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分明是他们中了敌军的圈套,以为八卦阵已破掉以轻心被敌军反扑。可现在敌军这样子,一点都不像要围剿他们,反而有些熟悉。
“德祖,无论什么事,植必须要先去救父亲!”
“不!”杨修灵光一现,茅塞顿开,“四公子,主公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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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司马懿一军
“主公那里不必救。”
在勒住曹丕的马后,司马懿扫视了一圈敌军,难得挑起了个真情实意的笑容。
在利益一致的时候,他实在喜欢死了郭嘉这让敌军以为胜券在握又顷刻功败垂成的恶劣性子。
“二公子莫急,先好好看看,现在在阵中的,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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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队人马,曹操坐镇中央,其余七队人马分别自休、伤、杜、景、死、惊、开七门攻阵,内阵纵使再千变万化,也会被撕裂开无数个小口子,而这一回,有曹操与其余七队里应外合,可再留不给他们在维持阵型的前提下填补裂口的机会。
唯一能做的,就是暂时放弃阵型进行整体调整,可只要内阵放弃阵型,哪怕只是一瞬,早有准备的曹军已可以将局势扭转。
现在,陷入诡谲莫测的八卦阵的,是敌军。
奇正相生,彼此相穷,循环无端,临机应变。曹军此时的八卦阵,比敌军更加诡谲,更加莫测,且更加灵活。
“其实,孔明还是输在了人少之上。”战局已定,郭嘉有大把的好心情与诸葛亮闲聊,“八卦阵的灵活变换的确受制于消息传达。而荀公达、贾文和、司马仲达、杨德祖,当然还有主公,他们之间即便不必互相传递消息,也可以根据战局的具体形势做出最理智的选择。每一个小阵都是阵眼,每一处都可以成为阵中心,将内外虚实也纳入奇正变换之中,才可真正再现当年风后蚩尤交战的盛况啊。
可惜的是,孔明明明什么都知道,可刘备能给你发挥的余地,实在是太有限了。”
“一时之困不代表永世至困,再说了,为主公扩充实力,招揽人才,本也是亮的指责。”不知是否是因为诸葛亮年纪轻轻已经精通了喜怒不行于神色的能力,明明大败近在眼前,他也未露出一丝懊恼,唇边的笑容仍旧温雅得体。
“奉孝,亮到是对你有许多好奇。”诸葛亮看向郭嘉,眼中确有几分疑惑,“奉孝就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曹操领兵入阵后,留下的仅有不到千人。而前来偷袭的兵马却有三四千人,更不必提领兵的是赵云这等以一挡百的悍将。即便前方曹军立刻获胜,也来不及赶回营救郭嘉。
“嘉其实也挺好奇的,”郭嘉耸耸肩,轻叹口气,“这已经不知道是嘉第多少次被人挟持了。可嘉真不明白,嘉就是一普通谋士,挟持住了又有何用。更重要的是,难道就没有人意识到,嘉这么多次以身犯险,不是因为嘉不惧死,而是因为嘉十分笃定最后一定会否极泰来?”
“前者而论,奉孝未免太过自谦了。至于后者……奉孝可否相告,你的笃定从何处得来?”
郭嘉手指朝上指了指。
苍穹万里,黑云如缕,宛如长蛇,横亘天际。
诸葛亮笑容淡了些:“奉孝是说,天命?天意亮未想到,奉孝居然会是笃信这些东西的人。”
“嘉如孔明一般岁数的时候,也相信人定胜天。但后来,嘉才渐渐明白,天命之不可违在于,当你以为战胜了天命的时候,却不知早已注定的结局将以一种更残忍的方式呈现,而这一次,你避无可避。
怎么?孔明不信嘉说的话?那不妨就以现在情境做例子。孔明一定觉得,嘉已经被你们抓住,插翅难逃。
可天命的可憎就在于,它有力量以最荒诞且让人无力的方式,将既定变成假设。
比如——”
话音未落,地动山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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