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台湖一役之后, 士气大盛的曹军与江东于沿河一带又交战多次,双方各有胜负。然若从总体战略而言,则曹军是乘胜追击,江东却是且战且退, 两军对峙地点一路西移,在凛冬到来之季,已推进到夏口一带。
连日交战, 双方将士皆已疲惫不堪,粮草运输也因冬日的到来出现困难。而曹军看似连战连胜,实则军中思归之声早已四起,几年前困扰军士的瘟疫也开始小范围的蔓延, 所以当孙权遣人送来休战书时, 尽管深知斩草不除根的严重后果,曹操也只能接下休战书,与江东休战讲和。
然正如谋士预料的那样, 曹军攻势一慢让江东得到喘息的机会, 原本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优势瞬间就被消磨殆尽。十二月戊辰,辛卯年的最后一日,疫情方得以稳定的曹军由曹操亲自领军攻江东水寨。此战持续了一天一夜, 最后曹军憾败,收兵回营, 自此, 双方又进入了以小规模冲突为主的对峙状态, 然而这一次, 主导方却不再是曹军,而是江东。
从正面进攻到侧面偷袭,江东一改昔日以防守为主的战术,主动与曹军交战,且每战必能使曹军损船折兵。即使仅从战损角度看,曹军的损失并不算大,但这与·先前三台湖一役却是异曲同工之妙:虽然实际损失并不能让敌人折损多少,缺可让敌军将士士气一落千丈。而反观江东,则是愈战愈勇,士气高昂,如一把闪着寒芒的锋刃,锐不可挡,无坚不摧。
“周瑜此来未带一兵一卒,他一个人,对战局竟能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不仅是周瑜。与他同来的,还有孙策。”
若仅是周公瑾一人,凭借其统领江东大军多年的威望确可大振军心,却并不足以让双方士气完全逆转。赤壁大火,大败曹军,天下为之震动,英雄俯首周郎,但就实际而论,若非曹操轻敌大意,庞统巧言献策与那天公作美的东风,举江东之力与曹军对抗,输赢仅会止于伯仲。赤壁一战,非唯人谋,亦是天意,这个道理,众人皆知。
然当孙策与周瑜一同来到江东军中,情况瞬间又大不相同。江东好山好水好风情,亦是养得风流无双的好儿郎。想当年,孙策周瑜并肩策马,雄踞江东,虎视天下,袁术、刘表乃至曹操都不敢正面相抗,不得不借汉帝之手加以册封,以避其锋芒。诸侯枭雄,风雅士人,春闺娇妇,何人不知江东双璧之风华?
这些被尘封多年的记忆,已经因为二人的到来被重新唤醒,化作江东将士的满腔热血与豪情。生于乱世,死生无常,然若能得侥幸,提携吴钩为英雄而死,虽葬身于滚滚江水,不亦壮哉?
“孙权忌惮他这位兄长,绝非多此一举,但依懿之见,兄弟阋墙会外御其辱。他为什么定要留孙策一命,懿的确不知。”
“郭祭酒行事总是如此,仲达都看不透他,丕更不可能做到了。不过,丕衷心奢望,局势仍在郭祭酒的谋划之内。”说完,曹丕与司马懿已走到议事大帐前,二人对视一眼,闭口不再多言。
曹丕与司马懿到时,帐中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不是愤愤不平,就是愁眉不展,可知近来接二连三的败仗确已使士气一落千丈。想着刚才与司马懿说到一半的话,曹丕落座时,特意往郭嘉的方向看了看。郭嘉仍旧是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但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曹丕总觉得郭嘉的微笑带着些勉强,眼下也带着些乌青色,似乎多日不曾安眠。
在郭嘉发现前,曹丕已将目光移开,落在对面的席位上。席上曹植正和坐在他身后的杨修低声商量着什么,余光发现曹丕看了过来,转过头对曹丕含笑颔首,便直回身,并未再和杨修说什么。
当年总是黏着自己的弟弟,在下定决心与自己争夺嗣子之位后,竟会变得如此陌生且……才智过人,甚至让他感到可怕。曹丕心中暗想,如果能和江东有书信往来,在如何对待至亲又颇为忌惮的兄弟这个问题上,他和孙仲谋一定很有共同语言。
过了半响,人皆到齐,议事开始。议事的内容仍旧是如何应对江东这一持续了多日的话题,是战是和纷争不断,不同之处在于,这次提议撤军的人,已经从普通将领变成了荀攸:
“其一,江东将士熟习水战,身经百炼,而我军将士经验不足,且仍有多人水土不服,难执兵刃;其二,江东近日连战连胜,士气大涨,而我军南征多日,兵士多怀北归之心,无征伐之意;其三,扬州与荆州接壤,江东军坐靠本土,粮草供应顺畅,而我军虽已在荆州几郡广征粮草,仍难填所需,且各地多有民怨传来。基此三点,我军短时间内实难取胜,与其虚耗,以攸之见,不如早日退军,再以荆州为基,徐徐图之。”
荀攸并非好言善辩之人,所以当他主动开口长篇大论时,必是到了有些话不得不说的时候。而有荀攸旗帜鲜明的主张暂且退军,主和派呼声立即高了不少,议事的重心逐渐往如何退军转移,似乎一切已成定局。
曹操沉着脸听了会儿众人的议论。他一直没有开口,看不出他究竟是想继续打还是想退,等到众人议论声渐熄,曹操才开口道:“子桓、子建,你们各自有何看法?”又对曹彰道,“子文就不必了,孤知道你想打仗。”
曹彰哈哈一笑,露出颗虎牙:“还是父亲了解我。”
曹丕垂眸沉思起来。荀攸刚才的话已经将情势说得十分清楚,而其他人就算对撤军提出异议,也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武人。按理说,撤军之议,应是定局。但曹丕也十分清楚,尽管退兵于理应当,于情,却并不得父亲的心。否则,父亲就不会让议事持续这么久,更不会再听他与子建的看法。
若是想讨父亲的欢心,他理应出声反对,可却一时想不到合适的理由。亦或者,可能根本就没有合适的理由,否则郭嘉应当早已起身为父亲力驳众议。
在曹丕还在衡量取舍时,已被曹植抢了先机:
“父亲,植以为当撤军。”
“理由为何?”
“植才疏学浅,所思所想远不如诸位先生周全。父亲率大军久征南土,难免有宵小之徒见朝堂空虚,趁机兴风作浪,但依植之见,眼前与江东之胜负是小,北方的安稳才是大事。因此植也赞同退兵。”
曹植说完,有心巴结这位炙手可热的四公子的人也好,真心想要劝促退兵的人也好,都连声附和。然即使退兵的呼声已呈一面倒的局面,最终,曹操也没有如众人所愿下退兵的命令:
“郭奉孝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
众人起身行礼,而后稀稀拉拉的走出大帐。杨修刻意走的快了些,出了大帐,果然看到曹植在偏处等他:
“先生,植方才说退兵,父亲似乎不太高兴。”
杨修指了指帐子,示意他们边走边说:
“如今江东孙氏对主公,就是块鸡肋,弃之不舍,嚼之呢又无味。主公不退兵,无非是内心还赌着气,子建你主张退军,主公这口气就顺不了,不高兴很正常。”
曹植轻叹口气:“可为了父亲一口气,与江东在此僵持,真的是百害而无一利。”
“主公虽然是个性情中人,但更是心系天下的豪杰,退兵之害,主公早就心知肚明。”杨修闻此笑道,“所以,今日子建提退兵会惹得主公一时不快,但等此事过去主公的气消了之后,定会想起你在议事时的果决,更会对你另眼相看。”而曹丕在议事时的优柔寡断也会一并被想起,让曹操更加对自己这位嫡长子不满。
但曹植虽然决定力争嗣子位,却不喜欢任何人在他面前说曹丕的坏话,所以这后半句,杨修只会咽在肚子里,暗帮曹植谋划。
曹植驻足想了想,摇摇头:“那些事都是后话。植现在只希望父亲能尽快下令退兵,托得久了,恐酿赤壁之灾。”
“这一点,子建请放心,修已有方法。”说到此,杨修压低了声音,“军中除了几位将军外,想退兵者大有其人,而更多的,是要模棱两可的人。修只要让那些模棱两可的人确信主公尽管现在犹豫,实则已有退兵的打算,再说动他们回去收拾行囊。主公看到这么多人都归心似箭,自然也不会再以小失大,定会立刻决心退兵。”
“这会不会……”
“子建可还记得方才修将现下局面比作了何?”
“先生说是……鸡肋?”
“军中辛苦,修自当去嘱托士卒,为主公准备些独到的吃食。这件事就交给修,子建且安心等着看吧。”
说完,杨修抬脚就向开始起炊的士兵走去,曹植拦而未及,看着杨修远去的身影,良久,不由又叹了口气。
曹植与杨修在议事一结束就聚到了一起,而曹丕这边亦不例外。不过不同于曹植主动在帐外等着杨修,曹丕待出了大帐,直接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司马懿不得不主动找上门去。
“丕知道你要说什么。”司马懿踏入帐中,却是曹丕先开了口,“说丕思虑太重,说丕优柔寡断,说丕让子建占了先机。”
“懿本是要说这些,既然你自己明白,懿就不多说了。”司马懿走到曹丕面前,“但懿并不认为,让主公觉得你优柔寡断是件坏事。”
曹丕手一顿,问道:“仲达何意?”
“子桓,你与四公子虽都盯着那嗣子之位,但处境并不相同。”司马懿声音缓缓,条理分明的为曹丕一点一点驱散眉间不快,“你是嫡长子,将来主公封王也好,称帝也罢,你作嗣子名正言顺,即使主公对你并不宠爱,有袁绍刘表之祸在前,他绝不会轻易弃你不顾。换言之,你要做的是守成,四公子才是必须要借各种事情尽力展露才华的那个人。”
“……你继续说。”
司马懿特别想甩给这跟小孩子似的人一个白眼,但考虑到现下人的情绪,还是忍着腹诽,继续声音温缓安抚着曹丕:“从当下局面来看,虽然江东一时难以攻破,但中原已经平定,凉州马氏,辽东公孙,关中张鲁与益州刘璋皆已俯首称臣,十年之内,天下太平可期矣。江山可打而难守,朝堂后宫,戚宦士人,州郡世家,各方势力皆需要为君者一一权衡取舍。四公子的确堪称果决,生逢盛世或可有所作为,但若是经逢大乱之后的天下,必当如老子所言,以烹小鲜之法治之,无为而无不为。所以,懿以为你今日闭口不言,并非是件坏事。”
听完这一席话,曹丕的脸色好了不少,至少不似司马懿刚走入帐中看到的那样阴沉。他捏着杯子,目光发空,似乎是在回想司马懿刚才说的话,过了片刻,突然回过神,倒了杯水递给司马懿。
司马懿接过这被曹丕捏了半天触手温热的杯子,刚抿了口水,就听到曹丕的声音响起:
“丕明白仲达的意思。”曹丕的声音有些发闷,“丕是嫡长子,就算父亲最喜欢的儿子不是丕,迫于压力最后也不得不让丕来当这个嗣子。
可或许是贪心,丕不希望仅是如此。从小,丕最崇拜的人就是父亲,所以丕拼命地练武,拼命地读书,尤其是在大哥不幸殒命之后,更是拼命的去做好每一件事。刚才议事时,丕不是不知道退兵已是定局,但丕知道父亲根本不想退兵,所以丕才会犹豫,会想即使是错的,倘若丕顺着父亲的意,父亲会不会肯夸奖丕几句?
丕的众多兄弟姊妹中,父亲宠爱仓舒,喜欢子建,子文也可以因为武艺时时得到父亲的夸赞。只有丕,这么多年了,丕都快忘了上一次被父亲夸奖是什么时候了。”
苦涩盈满了曹丕嘴角自嘲的笑容。他看着杯中荡漾着的水光,半响后,将满腹心事全部收敛,以水代酒,一饮而尽:
“丕就是一说,仲达不必多想。你尽可放心,那个位置,丕有信心担起来,所以无论父亲是什么看法,丕都不会相让。”
绝对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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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荡的大帐中,独余下曹操与郭嘉二人。曹操坐于主案后,郭嘉坐于原处席上,闭目养神。自众人离开后,二人就一直这样无言静坐,谁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留人的是曹操,所以僵持了这么久后,先开口的,也只能是曹操:
“奉孝……”
“嘉知道明公不甘心,嘉也不甘心。”曹操刚刚开口,郭嘉就已接道,“但即使问嘉,嘉能给明公的答案也只有退兵。孙策领军,周瑜为谋的江东,绝非明公凭借兵力优势可以打败的。”
“若孤分别致信孙氏兄弟二人,以当年分化袁氏兄弟之法挑拨一二,当如何?”
“此计明公与嘉谋划多时,虽确有隙可图,但此时绝非上佳之时。无论是孙策还是孙权,纵使心有不满,也不会现在这个时候翻脸。明公不要奢求,天底下所有兄弟都似袁家子那样好蒙。
不过——”
“不过?”
“不过,如果明公真的不愿退军,嘉这里还有一下下之策。”说到此,郭嘉睁开眼望向曹操,墨色的眸子中闪着零星光点,“但嘉必须要实话告诉明公,这一策,真的会是嘉这辈子出的最烂的计谋。明公还愿听吗?”
“若谋败,当如何?”
“若谋败,兵必败。明公,三位公子,满军将士皆有性命之忧。”
“若谋成,又当如何?”
“若谋成,荆州全境可入明公斣中。江东孙氏再无东进二分天下之可能。倘若幸运……天下或可就此平定。”
曹操沉思了许久,仅剩二人的大帐中,他以手不规则敲击案面的声音一直未停。不知过了多久,他望着郭嘉,轻点点头。
郭嘉回以颔首,启唇将计谋相告。
“嘉方才所言,并非刻意耸人听闻,不过说实话,谋败的可能,嘉从来没想过。”说完全盘谋略,郭嘉终于恢复了唇边清浅的笑容,“嘉相信,无论什么样的计谋,这一战,明公都绝不会输。
好了,既然明公已愿豪赌这一局,那么不妨现在就开始下第一步棋吧。”
他瞟了眼帐外,金乌西坠,夕阳如火,映在江面上,必当万分好看:
“今夜大飨三军,当有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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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设宴,曹军将士皆是措手不及,不得其解。
但曹操来了兴致,一意孤行,也没有任何人能劝得住。总归,设宴本也并非什么需要斟酌再三的事,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江东趁此机会偷袭。但说也凑巧,这日晚时,江上突起大风,波涛汹涌,再身经百战的水师也无法在这种天气时开战。设宴最后的顾虑就此被打消,全军上下立即开始着手准备。
军中本禁酒,但今日因为宴会也破了例。临近城中府衙里的美酒全都被一扫而空,几乎每个士卒至少都被分到了一杯酒。各位将军近日因为连连战败攒足了怒气,今日全变成拼酒的豪情发泄了出来。当然,拼酒的结果一如既往,在一群东倒西歪的人中,郭嘉一袭青衫,双眸映着月色,笑容张扬的对高台之上的曹操持杯相敬。曹操可以无比肯定,当他尝到郭嘉口中美酒的醇香时,郭嘉分明还清醒的很。
酒醒时已是第二日,天公作美,江上仍狂风大作,并未给敌军任何可趁之机。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最担心的江东并未趁虚而入,曹军内部却先出了件大事。或是因为昨夜饮酒过多,或是因为吹多了夜风,曹操一觉醒来,顿觉头痛欲裂,不得不在帐中休养。军医再三嘱托,在短期内,曹操切不可操劳政务,如果可以,最好彻底闭门绝客,连大帐都不要出。
这下,几乎所有人都不得不确信,退兵势在必行。那些听了杨修对曹操在宴上那几句“鸡肋”的解释,早早开始收拾行囊的人,听闻此事更是对杨修未卜先知之能大加夸赞,敬佩不已。当然,这些已是后话。
然事态之发展,又一次超出了众人的预料。
郭嘉从曹操的帐中走出来。自那日大夫为曹操诊过脉后,送药也好,传令也罢,曹操都只允郭嘉一人入内。虽然有人觉得奇怪,但像夏侯惇许褚荀攸这些跟随曹操多年的人皆不表示怀疑,觉得奇怪的人也只能明面上不作异议,暗地里利用人脉探察其中玄机。
郭嘉轻咳一声清清嗓子,为曹操传了两道将令:
第一,遣曹丕、曹植二位公子各率一万人驻守夏口北岸两处渡口,防备江东北袭。
第二……
“公瑾,欠你的那把琴我可以不必还了。”孙策大步走入周瑜帐中,将手中文书往案上一拍。他笑容灿烂,眉眼间盈着掩不住的恣意豪情,皆是期待,
“曹操送来战书,三日之后,与我军江上会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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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们新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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