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阳阴正可人。
当然这种“可人”仅是对于能躲在树底下享受荫凉的郭嘉而言的,而那些将来要成为蟏蛸卫的少年们只能忍着曝晒,一边流着汗一边执剑对练,却在明媚的日光下尤为英姿飒爽。
郭嘉也说不清楚为何自己会有兴趣来看他们练武,或许对他而言,少年白马银枪才是向往的生活吧。只可惜他这身体,注定和“武能马上定乾坤”无缘了,所以望着那些少年,却是有些说不出的羡慕。
将这莫名的惆怅归结为自己的矫情,郭嘉欲转身回屋,却余光见夕雾欣喜的领着个人迎过来,笑道:“少爷,你看谁来了。”
来人仍旧是白衣若雪,只是肤色因为几月来的四处奔波行医而略显疲态,却仍挡不住人完全违逆流光的风华,他望着郭嘉,含笑点头问好:“郭少爷,许久不见了。”
只是不同于夕雾的笑颜,那一刻,郭嘉想起的只有遗忘已久的恐怖。那黑乎乎的药汁,那苦的要死的黄连,那……
“……华大夫,请先进屋吧。”
待进屋坐定,郭嘉正要开口,却是被华大夫用手势制止,而他则将手搭在了郭嘉的手腕上。静默半响,华大夫移开了指尖,叹了口气:
“你这身体,可是比我走时差了许多。”
“还行吧,”郭嘉道,“中间病了一场,不过大夫也来看过开过药了,现在除了有时会咳嗽,倒也没什么大碍。”
“既是开过药了,那是否还留着药方予我一查?”
郭嘉颔首:“夕雾,你知道放在哪里,去取吧。”
趁着夕雾去取药方这片刻,郭嘉问道:“你怎突然就来了,又是如何找到这的?我可不觉得此处很好找。”
“若不是这里着实难找,我又为何会此时才到。”华佗叹了口气道,“十日前我便到了阳翟,寻到你旧府却是只有几个老仆,问你去了何处也不知。最后还是今日到北巷行医时遇到了夕雾姑娘,才知道你的所踪。”
夕雾恰好只有今日去了北巷,华大夫能遇到到真是好运。郭嘉暗思,却是更疑惑:“千里而来寻我,总不至于只是为我把这一下脉吧。”
华佗听这话,到是笑了:“若真说起来,还真是为了替你把脉。袁公予我千金,又赠我山参灵芝血竭救人,就算是千里,我也只能来寻了。”
“袁公?”郭嘉一愣,完全不敢相信,“你说的袁公,不会是……袁绍吧?”
在接到华大夫肯定的回答后,郭嘉觉得世界都玄幻了起来。
袁绍几个月前能出现替他解围,多半是因为给曹操面子,和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可一点关系没有。可现在,袁绍居然送重礼予华大夫,而且还揣摩着医者的心思不仅送金还送珍贵药材,就为了请他来为他治病?
这个年代的权贵都脑子不好是不是……
等等,似乎还有一个地方很奇怪。
“袁家事冀北豪门,让你来不过一句话的事,又何必重金请你?你,究竟是何人?”
华大夫怪异的看了眼郭嘉:“我在你家住了有几个月,你却不知我是谁?”
这个……郭嘉心虚的笑笑。当时怕喝药躲他还躲得来不及呢,再加上平日里“华大夫”“华大夫”的叫着,还真忘了问他姓甚名谁。
“我姓华,单名为陀,字元华,沛国谯县人。”
……
“少爷,药方拿来了。”这时,夕雾踏入了屋门,将手中的竹简递予华佗。
华佗从药材到斤两甚至连煮药所用的时间,使用的木材都细细察了一遍,眉头舒展:“果然没错,你本就体虚,而给你看病的大夫却多用大补的药材,用的火又是烈火,这样虽然你短期内身体好了起来,但很易留下后遗症。我现在开些温补的药材,调理上一两年,便能彻底好了。只是,饮食方面也必须注意,以清淡为上,酒就算是米酒也不可再沾。还有……”
医嘱众多,可作为患者的郭嘉却完全是愣神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半点都没听进去。华佗叹了口气,转头将剩下的嘱咐都说给夕雾。片刻后,夕雾认真的将所有需要注意的地方记了下来,而后退了出去。
“你再这样下去,我看得再在药方里开安神的药了。”这么久见郭嘉还若有所思,华佗温声开玩笑道。
郭嘉沉默不语。他没办法和任何人讲他此刻的心情,他原本只以为自己是乱世中的一尾浮萍,天下如何他从来不愿在意,只想着留些自保的力量能安稳逍遥度日子。可这一年内所遇到的人,所遇到的事,却总让他有一种“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感觉。
但既然是华佗,是神医,送上门来,郭嘉也绝不会脑子有洞的还赶人走。安稳度日的前提是好身体,这个年代的人平均寿命就不高,他这身体,没有名医,谁知道会不会没到不惑之年就挂了。
所以这华佗,他总得找个方式留下。
“说起来,华大夫既然是悬壶济世之人,对于金银珠宝,应该是没有兴趣的吧。”理整了思绪,郭嘉又恢复了往日若有似无的笑容,只是,此刻的笑容颇有些奸诈。
“所以如果嘉恳请华大夫用那些金子做些善事,华大夫也不会拒绝吧?”
华佗被郭嘉的话说的毛毛的,柳眉微皱,道:“郭少爷,你是何意?”
“一会儿带上你的金子,随嘉去个地方就知道了。”
北郊的建宁亭因为临近水源,又有多所破落的村屋,本就是流民聚集之处。郭嘉自那日后便履行承若遣人来日日施粥,只是流民实在是太多,每一日还是有因为无饭可吃饿死之人。更别提在这恶劣的条件下,因为疾病无法医治而去世之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用那些金子来救助这些流民?”在踏上这里的一刻,华佗就猜到了郭嘉的意思。
“不仅如此。”郭嘉道,“我原本还想请大夫来日日义诊,但一直找不到愿意来的。而现在,我相信华大夫你是最好的人选。”
“药材都由我郭家来提供,每日你愿意待在这里几个时辰,便是几个时辰,只是每隔三日都需要为我诊一次脉。”
“你那么肯定我一定会答应?”
“华大夫,你近几年奔走四方,不就是为了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吗?”郭家侧头笑看向华佗,语气十分笃定,“如今面对这么多病人,身为医者,你不会拒绝的吧。”
将流民们奄奄一息的样子尽收入眼底,华佗失笑。
是啊,医者父母心,他,拒绝不了。
下定了决心,华佗便立刻开始为病人诊脉开药。他忙忙碌碌的穿梭在人群里,一袭白衣不知何时已经被灰尘沾黑,被汗水浸透,他却仍不停下一刻去休息。跟在他身后的,是那先前为乾玖诊治的蟏蛸卫,一方面为他记录着药方,一方面也作为学徒,认真学习着神医的精髓。
至于郭嘉,早就被华佗轰回车上了。这里病人众多,空气流通也差,郭嘉的身体很容易就会再被感染上什么疾病。所以,郭嘉只能坐在车里,闲得无聊的……数黄金。
“利用医者的仁心来达成你的目的,呵呵。”
一个清冷却未脱稚气的声音突然想起,郭嘉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乾玖的身影。虽然这十几日他与其他人一起习武学习兵法谋略,原本的冷峻有所淡化,但这毒舌的性子,尤其在郭嘉面前,就没有改过。
郭嘉一再告诉自己和个熊孩子生气是自己找没趣,所以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微笑道:“凡是要做成,就要先揣摩对方的心思,而后迎合那个想法,将阴谋变成阳谋,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知吗?”
暗咬了下唇,乾玖轻哼了声扭过头,也不知是不是被人的话顶的无话可说。
这别扭的脾气郭嘉也是习惯了,便没再理他。眼神再回到面前的金块上,无聊的欣赏着这个时代的炼金技术,看着看着,却是突然瞳孔紧缩,立刻覆手上去用指尖抚摸了下,果然和自己刚才看到的一模一样。又从箱中拿出一块细看,果然也是一样。
在这些金块的边缘处,有一个极小的内凹,看上去似乎是因为管理不慎而被磕掉的,但若细看或用手指去感受,就会发现那凹处,实际上是因为金子上被雕上了个小字。因为过于微小,字的笔画部首全都聚在一起,所以才会很容易被人当做单纯的内凹。
那是一个“曹”字。
这个时代的大户人家,很多都会在自家的金银上留下自家的标记,这很常见。但不常见的是,明明是袁绍去派人请的华佗,赠礼的金子,却出自曹府。
随手掂量着这分量十足的金子,郭嘉想着想着,突然笑出了声。
后代所传的枭雄果然不同凡响,最后硬是反扳回一局。
就像郭嘉之前想的,袁家的身份就算是请华佗,也没必要如此费尽心思。所以估计袁绍也仅仅是派了人,成不成功都对他无所谓。而曹操却偏偏又让此人带上重金与珍贵药材,这是要他一定要请到华佗,更是让郭嘉发现后知道是曹操煞费苦心为他找来的名医,千万别把谢意都算到袁绍的头上。
郭嘉摇头,颇有些无奈。
明明有更低调的方式,可曹操却不愿,一看便是对之前的事回想反应过来不快,非是要如此让郭嘉实实在在的欠上他人情才如愿。
回想着记忆中那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模糊的剑眉凤眸,郭嘉不由笑容更盛。
若是他不是那个枭雄曹操,而自己只求安稳度日,能和他此生都结为知己,对酒当歌,逍遥山水,当真是一件快事。
突然,到是有点,只是一点,想见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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