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尚香有一个陆伯言都不知道的秘密。
在旁人眼中, 吴侯对自己这个妹妹可谓是有求必应,哪怕是打仗这种国家大事,只需孙尚香软言说上几句, 他也一定会应允。
曾经,孙尚香也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那次从荆州回家之后。
为什么打完仗后才把她从京城叫到荆州?为什么要突然提起她的亲事?为什么在郭嘉面前又改口说是场误会?
她是被娇宠太久, 却并非不谙世事。回家之后,她日日想, 夜夜想, 练剑的时候想, 吃果脯的时候想,总算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兄长要他嫁的人,不是曹操,而是刘备。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个晚上,她难受得吃不下饭, 一个人跑出城练剑, 直到倦极晕倒在竹林。等她醒来时,孙权正守在她的榻边, 说着半是责怪半是心疼的话, 又亲自从婢女手中接过药碗,舀起一勺喂到她的嘴边。
看着孙权瘦得骨节凸显的手, 她吸了吸鼻子, 质问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孙权这些年熬得有多艰难, 她是知道的。孙策遇刺之后, 江东群龙无首,每个人都想分一杯羹。彼时的孙权不过十八岁,靠着周瑜的辅佐,日日夜夜与血脉相连的亲人厮杀算计。她还记得那是一位每次来家中都会带糕点的伯伯,前一刻是糕点的甜糯,后一秒便是被抓到勾结刘表后的破口大骂。她呆呆的站在一边,在刀落下的前一瞬,孙权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怕。”
我没有怕。
她在心里暗暗回答道。
我只是有一点难过,不知道为什么。
之后的几年,她白天跑到军营里看士兵操练,晚上则挑灯翻读各家兵书,研究每一场打过的战役。她不想再当个被孙权护着的小女孩,也不想和一个不喜欢的人朝夕相处,那唯一的办法,便是让身为女子的自己,除了被嫁出去联姻外,有更大的价值。
她从未质疑过孙权对她的疼爱,也从不怀疑等有朝一日在生死关头,孙权一定会拼了命保护她。只是,人心之事,她不想赌,在看到孙权伏案操劳的身影后,更不忍赌。
而这一次能够随军,并不是因为孙权宠她宠得公私不分,而是在大军出征前,她主动去找孙权说了一番话:
“论起能力,伯言肯定当得起大都督一职,但军中不仅讲能力,还讲资历。好歹我是孙家的人,遇到一些场面,伯言不便出面,我反倒能压他们几分气焰。还有……
还有,如果二哥原来的推想是错的,刘备肯实识时务和我们真心结盟。那……那我就跟他回益州,结两家之好。”
“胡说什么!”没想到的是,记忆中,孙权却呵斥了她。两人沉默了几秒,她看到孙权用力揉了揉眉心,敛了怒意,“想打仗就去吧,我会让伯言看好你。别担心其他事,平平安安的给我回家。”
当看到孙权眼角的疲惫时,她心中忽然涌起了极大的愧疚。明明兄长已经绝了让她远嫁的念头,可她出于那一丝的不确定,还是在后一句话上撒了谎。
她想说的是:
结盟蜀中也好,拉拢世家也好,世间诸般男子,我都不想嫁。
我要亲手创出一番功业,为父兄争光。
原本,这一次,她仅打算靠在战场上杀敌赢得军功。但当她得知陆逊的布局后,她意识到,眼下自己有一个更好的机会。
猇亭一带着起大火,刘备如不葬身火海,就只有一条路可逃。
她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和陆逊一起带兵出城。等大军离开后,自己轻装骏马,飞奔向那在地图上勾画了无数遍的地方。果不其然,她真的逮到了逃窜至此的刘备,更幸运的是,刘备是孤身一人。
当剑贴到人脖子上时,她的心怦怦直跳。深呼吸稳住心神,下一刻,又生出了几分好奇。
这差点成了自己夫君的刘玄德,究竟长什么模样?
就像回应她的期待一般,下一秒,刘备真的抬起了头。
花白的头发杂乱披散在脸颊与肩的边侧,烟灰与血污几乎布满了整张脸,简直是狼狈至极。而最让孙尚香惊讶的,是那双眼睛。此时的山林,明月,灿星,萤火,无数的光亮,竟都映不进这双墨黑色的眸子。
这是活死人一般的绝望。
她不禁愣了一下。但即便是这须臾之间,也足以一个久历沙场的老将扭转形势。她甚至都还没有看到刘备握剑,下一秒,剑已被打落在地,待宰羔羊成了猎手。
这一次,她终于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点颜色。
鲜血的颜色。
她攥紧双拳,想要偷袭,却被刘备先一步发现卸了关节。没管手腕处的剧痛,她抬脚用力一踢,擦着刘备侧脸而过,紧接着,便是双剑在喉,彻底封死了她任何的招式。
这样就结束了?
她良久都没缓过神来,只觉得鼻子越来越酸,液体在眼眶中越积越多,最后止不住的不断落下。她甚至没管横在要害处的利剑,直接蹲下身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她不是害怕,真的不是。
她日日混在军营,早知道打仗不是什么玩笑事。在战场上,丢一条命都算轻的,若是缺了手,断了脚,那便是成了一辈子的废人。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要身赴沙场,受伤也好,残疾也好,马革裹尸也好,都不足惧。
她也不是觉得疼。最初她的功夫都是孙策教的,孙策为了哄她开心,回回对战都只用半分力,以至于后来她喝令军士毫不保留和她对打时,不知道多少次几招之间就被掀翻在地,有一次伤得重了,一条腿连着半个月不能沾地。可无论被打的多重,无论伤得多疼,她都咬着牙没掉过一滴泪。战场可是搏命的地方,哭泣除了暴露软弱,毫无用处。
可就在刘备封死她任何反抗的可能时,她忽然再也忍不住了。这一刻,她突然知道了伯伯死的那一瞬,竹林练剑的那一晚,自己为何会那么难过。
竹林幽幽,雀鸟清啼,少年眸如朗月,一杆□□舞如游龙,劈风穿叶。她刚想为孙策的枪法叫好,却是一颗扒好皮的果子先塞住了她的嘴,只能乖乖的跟孙权坐回远处,听彼处温润公子抚弦轻拨,琴声清越悠扬,与竹叶一同飘向远方。
那是她记忆中最温柔的岁月。
可乱世向来连一隅竹林都容不下。她娇蛮任性也好,拼了命去学武也好,熬红了眼背兵书也好,天真的想着只要自己再强一些,就可以为兄长们分担一些压力,或许有朝一日,大哥与公瑾哥就可以回家,他们还可以再去竹林,友雀披月,清霜为茶。而刘备的轻而易举,就像一计重锤,彻底砸碎了她所有的妄想。
回不去了,竹林,江东,都回不去了。
“想当将军,先得学会不哭。战场上的大将,都是流血不流泪的。”
她泪眼婆娑的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刘备已经将双剑收回鞘中。他把剑从腰间解下,弯腰轻放到孙尚香面前。
“送你了。”
“嗯?”
“还有这条命,也送你了。”
“你到底——”孙尚香吸吸鼻子,止住几分呜咽,“什么企图?!”
“听过项籍的故事吗?”刘备说道,“当年高祖迫他至垓下,四面楚歌,兵败如山,项籍知道再起无望,便自刎于乌江畔,把头颅送给故人吕马童助他封侯。”他轻声一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看你穿的兵甲,一定是江东的人。我这条命送给你,纵使不如霸王寸尸即可封侯万户,至少你不会一无所获。”说着,他指指孙尚香掉在一边的剑,“
可否借我一用?”
经这一提醒,孙尚香顾不上擦眼泪,忍着痛把剑抱回怀里,一脸警惕。
刘备无奈的摇摇头:“你当真不必疑我。”
“无功不受禄,你干嘛要帮我!”
“为了……谢谢你吧。”他仰头望向远方连着白夜的火光,“我这辈子犯了无数的错,怀着无谓的天真,害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兄弟、知己、故友、臣属,他们皆为我而死,而我这个将一切毁于一旦的罪魁祸首,却还苟活到现在。”
他又蹲下身,将手搭到孙尚香握着剑柄上。
“我何尝不想像你一样。可事到如今,我哪有脸掉泪。我把命送给你,便当是谢谢你,代我大哭了这一场。”
依旧是不见一丝光亮的黑暗。但此刻,孙尚香却不经意间从中捕捉到了几分温柔。她慢慢松开手,静静的看着刘备举起剑,反手横到脖颈上——
“小时候大哥给我讲项籍的故事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他。”
刚割出血痕的剑微顿,似乎在惊讶孙尚香为何会开口。
“项籍带江东弟子八千人渡江而西,合群雄,亡暴秦,纵横天下,这是何等气魄。结果垓下一战败走,就以为气命已绝,自刎乌江。大丈夫当忍辱负重,能屈能伸,江东地方千里,众数十万,渡江而去,未尝不可东山再起。”
“……若是他清楚,已无半点可能呢?”
“那至少,他该带江东子弟回家啊!”孙尚香忽然一把抢过剑,扬手指向刘备先前望向的火光,“你瞧瞧,八千江东子弟都在为霸王浴血奋战。就算从此一蹶不振又怎样,他们是为你离开家乡的,哪怕就剩一百人,十个人,一个人,你也该把他们找出来,带他们回家!在那之前,你有什么资格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讲出这番话,或许是因先前的情绪而迁怒,又或者是看不惯刘备这副一心求死的模样。
“还有,白得的东西我不稀罕。捡起你的剑,和我打一架,要是我赢了,你想活命也没机会。”
“你当真还要和我打?”
顺着刘备的目光,孙尚香这才想起来自己手腕的关节还没接上,打起架来,肯定是稳输不赢。
被孙尚香羞怒的瞪一眼,刘备不由大笑,良久才转低:“这雌雄双股剑就归你吧,至于我这条命……姑娘言之有理,我若真的在此一死了之,的确太不负责任。他们……定不希望追随一生的主公,竟是个以死逃避的懦夫。”
“我会带好儿郎回家的。”
几只萤火随风飘过,暗夜中隐隐约约,似乎终于映出了几点星光。
雀鸟忽得停下啼鸣离开枝丫,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正驶向此处。
“定是伯言发现我跑出来了。”孙尚香秀眉微蹙,“你……还是快走吧。”
“姑娘不想杀我回去领功了?”
“你也没打算抓我当人质啊。”
话音落下,他们对视片刻,忽得同时笑了起来。
“可否知姑娘名讳?”
“现在不告诉你。”孙尚香微昂起头,满脸英气,“我将来名震天下的时候,你自会知晓!”
来的人果真是陆逊。孙尚香刚看见个影子,就认出了他来,连忙开始费尽脑汁的思考如何将自己今夜的举动圆过去,以至于没有看到,刘备离开前眼中一闪而过的憾色。
将来……
可惜,他已没有将来。
而在被陆逊询问手上的伤时,孙尚香偷偷的,朝刘备远去的方向瞥了一眼。许是夜风太暖,月色太柔,渐渐消失在萤火与浓雾中的身影明明丢盔落甲,却又似乎,比任何的盖世英雄都要威武。
很多年后回忆起这一幕,她才明白自己所见到的是什么。那是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得英雄的凡人,半生蹉跎流离,半生歧路迷惘,最终决定昂首挺胸,走向自己的末路。
却不知是谁心神微动,不知所起,已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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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诸葛亮已经离开公安。”一目十行扫完内容,朱然将军报递给诸葛瑾,“居然比预想中足足早了五天,你们诸葛家这条卧龙,当真小瞧不得。”
诸葛瑾深知诸葛亮的智谋,对此结果并不感到意外。他接过军报细细读完,静默良久,不由长叹一口气:“也不知他得知猇亭消息时是何心情。”
“军报上不是说了吗,他看过你留给他的信,没有片刻的迟疑就往白帝城去了。”朱然道,“胜负如常,死生有命,上过战场的人早该习惯了。”
“理虽如此,但……嘶。”
“怎么,伤口又疼了?”朱然忙凑上前,半责半怪道:“都说了那傅彤脑子不灵光,你偏偏还要亲自假装诸葛亮演那出戏。烧伤倒是轻的,你这肩膀上的箭伤,没十天半个月好不了,你且养着吧。”
“谋划总赶不上形势,所以至少在当下,尽力做到周全是瑾的职责。”总归是多日前的伤,虽然有时会突然作痛,但来去皆快,并无大碍,“况且,在曹操送来那封伪造的书信前,我们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确保傅彤会相信。”
“那有了信之后,你何必再冒那个险。”
“子瑜,义封,在谈什么?”
二人循声望去,见陆逊刚整完营,正向此处走来,抱拳行礼道:
“大都督。”
“不必多礼。”经夷陵一战,军中上下再无人质疑陆逊的权威,他也一改原先佯作谦卑的姿态,一举一动皆有大将风范,“大战方捷,军中事物杂乱,一直没有机会细问你们公安那边的事。方才你们说曹操送来封信,是怎么回事?”
“哦。”朱然应了一声,便开始讲公安那几日的情形,无非是软禁诸葛亮,再让与其面容相仿的诸葛瑾给傅彤和蜀军演了出戏。说完,他想起陆逊特意问到了那封信,又道,“我们一回城中,曹操派来送信的人就到了。信是用诸葛亮笔迹写的,倒是帮了我们点忙。只可惜写的太语焉不详,否则,也不用子瑜受这份伤。”
诸葛瑾道:“依我那弟弟的性格,凡事都会做两手准备,说不定曾经给刘备留下了其他的计策。要是这信写的太详细,与先前留下的内容冲突,反而会让刘备怀疑。”顿了顿,他看向陆逊,“不过,瑾一直有一事不解。曹那日既取得大胜,为何不继续乘胜追击,反而非要借江东的手。仅是因为担心损兵折将,而拱手让出荆西一带,不似像曹操这样的知兵之人会做的事。”
朱然也跟着点头,显然这个疑问也在他心中盘桓了多日:“我觉得,可能是担心他进攻刘备时,江东在身后反戈一击;也可能是……早在江东的时候,就有派到北边的探子来报,说曹操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可要是这样,他就该一直龟缩在雒阳,而不是既解了襄樊的困局,又胜了刘备。”
“其实这件事很好验证。”陆逊微笑道,“我们只需在此静等,如果曹操无事,定不会坐视江东占有荆州大半。如果曹军迟迟没有动作——”
“报!”这时,一名士兵跑到陆逊身旁,“城外三十里发现曹军,人数未知。”
陆逊三人笑容顿时淡了些。虽说他们刚才也说到曹操不会轻易把荆州拱手相让,可比起前一种可能,毫无疑问,他们都更希望是后者。
不过,当浩浩荡荡的曹军来到城下时,陆逊看到领兵之人,心中又涌起了一丝希望。
曹操不在。
“魏王心怀苍生,见哪里有乱臣贼子,就会亲自带兵去讨伐。天下这么大,嘉也不知道他现在何处。”说这话的那位青衫的谋士,语气格外诚恳,“究竟是在荆州,还是不在荆州呢,大都督不妨赌一赌。”
赌赢了,曹操大军尚在荆州,仍可与江东一战;赌输了,就是满盘皆输。
不过,眼下江东毕竟并未与曹军撕破脸面。先礼后兵,不妨先客气的谈一谈。
“那不知先生忽然带大军来夷陵,所为何事。”
他想,无论如何,郭嘉总会托以大义,拿汉室说事也好,拿典章制度说事也罢,总都有博弈的余地。
“陆大都督这可就是明知故问了。”
哪想到,郭嘉当真不是来讲道理的。
“吴蜀反目,刘备败走。那我们——当然是来收渔翁之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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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权所督江北诸军如何?”
“镇北将军已带兵降魏。”
“马良呢?”
“为江东步骘攻破,身死武陵。”
“程畿、傅彤——”
“他们以及几万将士……皆没有随主公回来。”
话音落下,赵云看到诸葛亮微微阖目。半响的静默后,他听到人沉声道:“带亮去见主公吧。”
“是。”犹豫了一下,他斟酌着语气又道,“主公情况不是很好,先生……”
“见过再说。”
于是,他为诸葛亮引路到刘备休息的房间前。门口的士兵迎上前,道刘备刚吃过药还未醒,诸葛亮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轻些动静进屋看一看情况。
许是眼花,日夜奔波数日仍精神矍铄的诸葛亮,手在碰到屋门时,似乎颤了一下。
屋外,赵云站在门边静候。他状似无意般观察着院中士兵的神情。猇亭大败,伤亡惨重,刘备仅带千余人步行回白帝,刚安顿好军务便一病不起,回来的士兵又都说诸葛亮已为江东所杀,那段时间,当真是人心惶惶,有说赶快逃回益州的,还有主张给曹操去信称臣的,甚至有人想刺杀刘备好去向曹操或江东讨官。还好他带来的士兵中有跟随多年的亲兵,这才勉强维持住局面。如今,诸葛亮已经回到白帝且安然无恙,城中士兵见此,渐渐都安定了下来,连巡逻宿卫,都精神了许多。
和许多人一样,这些士兵打心底相信,无论局面何等绝望,只要多智近神的诸葛亮在,就可以扭转乾坤,化险为夷。
这时,诸葛亮从屋中退了出来,神情依旧淡淡的,不见喜悲。他压低的声音像湖面一般平静无波:“可请过大夫?”
赵云微愕:“自然。”
“大夫怎么说?”
“主公身上有四处刀伤,轻伤十几处,但都不在要害,因此并无大碍。只是胸前的三处箭伤,虽然不在要害,但箭尾已经折断,又拖了多日没有医治,箭头深入体内无法取出。”他顿了一下,“……大夫说,最多,还有十天。”
“去请城中别的大夫来。”
“云已请过方圆十里内所有的大夫,都说……无能为力。”
“那就去更远的地方找。益州的大夫不行就去找北边的大夫,他们会有医治的办法。”
“先生?”
“还有,南中的巫医也可以请过来,夷人素有机淫巧术,或许——”
“先生!”
诸葛亮的声音戛然而止。
又是片刻的静默,在这肃杀的冬日,格外刺骨。
之后,他看到诸葛亮再此阖起双目。待再睁开眼时,他又成为了那个算无遗策,多智近神,担负着所有人的不安与期待,足以扭转乾坤的诸葛卧龙。
“回成都请少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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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赶到时,已是第九天的深夜。
几天的冷雨后,这是白帝城难能可贵的大晴天。深蓝色的夜空之上,漫天星斗熠熠发亮,将天地都笼入一层温柔的薄雾。在正北的方向,群星格外的璀璨,仿佛想用自己全部的光亮,与那即将熄灭于长夜,与大地同尘的友人,作一场无声而盛大的告别。
“那颗星,便是你说的将星吗?”
刘备为诸葛亮披上厚裘,而后开口问道。
“主公,夜间山上风大,你——”
“无碍的。”刘备摆摆手,声音和泛暖的夜风一样温柔,“阿斗已经到城里了,我听子龙说你来了山上,索性带他来找你。阿斗,过来。”
十四岁的少年微是迟疑,还是听从父亲的话离开保护在旁的将士,
来到悬崖边的空地。刘备拉着他坐下,伸手指向夜空:
“你瞧,这星夜多美。”
强忍着对悬崖的惧意,他依言仰起头望向天空。浩瀚的苍穹无边无际,广阔的星河便也无穷无尽,此处陨灭,彼处灿烂,像一片起起伏伏的长梦,不知会醒于何时。
渐渐的,他忘掉了陡峭的悬崖,只记得眼前的星辰。
于是,在繁星之下,刘备为他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他没有富裕的田宅,没有深厚的家学,即便拥有所谓尊贵的姓氏,也早已与显赫的本宗相隔甚远。运气更差的是,他还生在了一个动乱的年代。陪伴他长大的,是被豪族占去田地无家可归的邻人,是横行霸道杀人无需偿命的乡吏,是一群又一群饿得骨瘦如柴,靠树根泥土苟活的流民。
有一次,他实在看不过眼,把家里的粮食偷出了一些,分给饿倒在地的女人和孩子。他们不断磕头感谢,让他不知所措,却又有些轻松,好像一直压在心头的某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第二天,他在家门口看到了更多的流民。他们聚集在他的家门口,可怜的模样与昨天那对母子如出一辙。先是卑微至极的恳求,到愈演愈烈的的抱怨,再到企图强行破门而入,最后,还是母亲匆匆找来了乡吏,才赶跑了他们。知道事情缘故的母亲狠狠的责骂了他,罚他一天不许吃东西,他闭门思过。
他当时十分难过,不是因为被骂,也不是因为饥饿,事实上还没到中午,心软的母亲就悄悄送了饭过来,尽管经此一事,家中的确已没有多少存粮。
他难过的是,当乡吏凶狠粗暴的赶走家门口的流民时,他居然没有一贯的愤怒。
他竟有一丝窃喜。
年岁渐长,他开始跟随先生读书。比起繁杂冗长的经文,他更喜欢读史。在浩瀚的典籍中,他知道几百年之前,曾有那样一个时代,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朝堂之上皇帝贤明百官刚正,郡县之间官吏和善百姓淳朴,乡无闭门之宅,野无饿殍之民,鳏寡孤独,皆有所养,仁义礼信,无所不及。
那是一个被称为“汉”的朝代,和现在如出一辙,又千差万别。
那一年,他握着那卷绳子已断了大半的书简,暗暗立下决心:
他想要匡扶汉室。
他想要找回那个遗失在过去的桃源乡。
可随着理想的确立,新的麻烦接踵而至。他想要打败黄巾军解救百姓,真到了贼寇老巢,看到的却是和流民一样饥肠辘辘的妇孺;他想要拜官为将肃清贪官污吏,可倘若不先向乡中所谓的大儒低头送礼,没有良好的乡评的他,连小小的一个亭长都当不上。他想要救更多的人,就要对眼前的暴行闭嘴,对眼前快要饿死的人视而不见,要去牺牲一个又一个本无辜的人。
“世事总是如此。”刘禅懵懂又老成的插了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什么事情都会有牺牲。”
那时的他身边充斥着的是同样的话。为了救一百个人,牺牲一个人或许还心存犹豫,那一千人,一万人,使整个天下回归太平……筹码越加越大,那个被杀死的人无辜与否,自然显得越来越不重要。
“可如果为了能够到达天下太平,无视甚至残害眼前困苦的百姓,那所谓“太平”,究竟是什么呢?”
每个人,每件事都告诉他,只有鲜血铺路才可得万世太平。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将活生生的人视为筹码,都无法为了大局牺牲无辜。没有多余的缘由,找不到更高尚的借口,痴傻天真,妇人之仁,可他就是做不到。
他不忍。
痴心妄想的结果自然就是四处碰壁,奔波半生却髀肉渐生一事无成。唯一不幸中的万幸,便是他不必在这条路上独行。兄弟愿意认同他,支持他,抛弃家财,抛弃厚禄,沉沉浮浮,仍不言弃。后来,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又遇到了一个人,执起他的手,告诉他所谓的桃源乡,并非遥不可及。因为他们,就算被打的灰头土脸,丢盔卸甲,他也从未动摇过心中的信念。
欲为不杀一无辜而救天下者。
总有一日,无需以鲜血浇灌,仍可见桃之夭夭。
说到此处,刘备却突然停了下来,眉眼间染上几分不可名状的思绪。忽然,他感到手上一暖,侧头望去,见诸葛亮不知何时也坐到了他身侧,用手覆住他冰凉的手背。
“后来呢?”见刘备迟迟不肯说话,刘禅忍不住问道。
“后来,他才知道这条路,远比他以为的还要难走。”
他可以为了保护百姓放弃城池土地,也可以为了救助流民而被敌人像丧家之犬一样驱赶。他以为付出的代价无非是自己的荣辱或者性命,而为了找寻到那处桃源,他始终无怨无悔。
直到他的兄弟,一个接一个死于非命。
原来,真正的代价,不是他的命,而是别人的命。
在兄弟身死的那个雨天,他骑着马在入蜀的山路上一遍一遍的质问自己,他所坚持的原则是不是真的那么珍贵,足以让那么多人为他而死。他不愿牺牲一个无辜者的性命,为什么又能愿意坐视其余百人、千人、万人流离失所,朝不保夕。而最诛心之处,是之前回回这样自问时,他都可以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可这一次,当自己的兄弟也因此丧命之后,他居然有了迟疑。
如果他早一点放弃那天真的想法,是不是他们就不会死?
那他之前能够一次次的坚持,是不是只是因为,死的百人、千人和他并无真正的关系?他是真的在践行仁义之道,还是只不过是成全自己的伪善?
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丝窃喜,只是本该随之而来的难过,瞬间被更强烈的恨意点燃。
于是,不可磨灭的仇恨与偶然涌起的怀疑交织成了他之后十年的全部光阴。他急功近利的压榨一州之民力,集成了军队重启战火,想要为兄弟、为过去所受的全部屈辱复仇。
最后,却是大火千里,功业成空。
因为坚守仁义,他失去了自己的兄弟;又因为放任仇恨,他害死了数以万计的百姓。
“为善不易。”他最后下结论道,“不易之处,不仅在于世道险恶,更在于你无法永远停止对自己的拷问。如果你认同为了大局可以牺牲无辜,自然可以杀伐决断;如果你无意管正邪是非,只为了兄弟义气,同样可以快意恩仇。但倘若你既想要天下太平,又无法对眼前的生命坐视不理,那你就永远无法那么快做出决定。你必须要面对更大的风险,更多人的指责,更多的自我怀疑,而最后,仍求不得两全。”
刘禅有些困惑。用一辈子磨砺出的沧桑,对于年轻人总是十分难懂。
他想问,既然如此困难,既然到头来不仅失去一切还不被任何人感谢,为什么还要当这样的傻子。
可话到了嘴边,却转了个弯:
“那究竟该如何做?”
他感觉到了父亲温和中带着几分萧瑟,因此不忍细问。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刘备道,“世间诸般仁善,皆始于不忍之心,不忍稚子坠井,不忍老幼无依,不忍生灵涂炭。行眼前之善,弃眼前之恶,方能不将牺牲无辜当作理所当然,方能始终保有不忍之心,从而行不忍之政,泽慧天下百姓。”
“这很难,可能还很蠢。”他揉了揉刘禅的头,“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做到。”
这一次,刘禅没有机会再说什么。赵云将军走到了他的身边,牵起他的手,告诉他需要留父亲与诸葛先生单独呆一会儿。
“我这算不算是死心不改?”等刘禅走开后,刘备侧头看着诸葛亮笑问道,“明明吃了那么多苦头,到最后居然还让自己儿子痴心妄想。”
“似乎是的。”没想到,诸葛亮竟然真的点了点头。他的眉目弯弯,唇角高扬,“但主公最后能说这些,亮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去兵,去食,不可去信。百姓啊,既可能为了一袋米杀人,也可能为了陌生人的信任赴汤蹈火。他们所希望的,不仅仅是活着。”他道,“所以,至少在益州,据亮所知,百姓可能会害怕,会抱怨,但从没有一人真的恨过主公。”
就像甘愿舍弃妻子田宅的程畿,就像无数在猇亭为护送刘备离开的益州子弟。
“谁都想做一场梦啊。”
当诸葛亮笑着轻叹出这句话时,在他眼中,刘备仿佛看见了万千星辰。
“是你给了我们这场梦。”
风吹起衣袂,又落回远处。
“但如果它只可能是一场梦,”良久之后,刘备开口道,“孔明,毁掉它吧。”
诸葛亮眼中的笑意瞬间变成了惊诧。
“如果阿斗如我所说继续走了这条路,或者他做了别的什么,却让益州的情况越来越糟……孔明,你便取而代之。和江东的关系也好,如何取舍牺牲也好,你一定能比我、比阿斗做的更好。”
“亮绝不会——”
他抬手止住诸葛亮的话。
那极北之地的星星,已然冷却了灿烂,开始陨落。
“永远不要为虚幻的东西牺牲活生生的人。”
“哪怕那名为——“仁义”。”
又是良久之后,他如愿在风中听到了答案。
“我是不是太过任性了。”
这一刻,刘备似乎抛开了一切,向后仰躺到地上。
“去隆中见你也好,这次决定出兵也好。我总是这样,执着的莫名其妙,总是感情用事,全靠你替我收拾烂摊子。现在还想将这一切都压到你的肩上……之后的益州,定然是一团乱麻。”
“翼德说的没错,我就不该去隆中扰了你的清梦。”
“可果然,还是想见到啊。”
“那处,我在隆中见到的桃源……”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沉入亘久的长夜。
当流星的绚烂点燃天空时,诸葛亮附耳上前,听到了最后一句呢喃。也是这声呢喃,成就了此后半生的赴汤蹈火。
“孔明,让这场梦成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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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刘备薨于白帝,诸葛亮奉少主刘禅继益州牧。南中四郡皆叛。
同月,汉廷下令重勘各州边界,以荆州江夏以东入辖扬州。吴侯上表称贺,援引禹定九州之功。与此同时,江东诸军退居江夏,王师继续驻守荆州,直到来年新春,朝廷所派荆州牧赴任。
一切,终于在新的一年到来之前,落下了帷幕。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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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终于送完便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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