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批南周之内的叛军不敢触碰大邺的军队, 但他们的口号却是把大邺也当作他们的敌人之一。先是抵抗所谓腐朽的南周朝廷,然后回击北邺外敌,复我疆土。
这话说的有点自蒙双眼的意味。参军的这帮人中年轻的好歹也二十上下,三年前也懂事儿了, 那时候还自称大邺百姓呢,这会子就转头把大邺叫做外敌了,后头藏了些什么心思,好像别人都不懂似的。
因为大邺已经过江, 贵阳一代有南下的蜀军和归顺大邺的南蛮小国,韶州衡州一代因为当地的起义军在洞庭湖水战后被大邺招安,也成了大邺的地盘,而广州附近又有大批大邺船只登岸, 显然南路也封死了。这些叛军的距地就是处在被四面包围的状况, 蜷缩在江南岭南的腹地一带。
这些地方, 山岭交错,河运不宜, 就算是现代也不是特别多城市存在的地方。这些叛军越蜷越憋屈, 越憋屈越有怒火。
再加上他们不敢直面应对大邺的大部队, 建康又才是最富饶的地带,他们口号是要先抵抗南周, 于是大批在西部的叛军往东部赶。本来就在东部的叛军却已经得天独厚,疯狂抢掠, 捡了不少南周留下来的军备, 甚至攻到了建康附近的桐庐越州一代。
他们的刀锋几乎快抵到南周的眼珠子了。南周境内由于各大官道被侵占, 似乎朝廷放弃了军备运输,放弃了统军反击,也不知道朝廷到底给各地将领怎样的回应,不少本地的将领居然也弃城而逃,或者是带兵加入叛军。
这些叛军几乎都是军户或农民出身,他们本来就相当信佛,还天天宣扬一些默念佛文刀枪不入的迷信来忽悠那些分不到军甲的兵。当然其中也有些相当恶心甚至可笑的迷信手法,比如他们信童男童女身穿白衣,怀抱佛像挂在长杆之上,让他们念佛能逼退敌军,于是每次去打仗总是要有一些人扛着这种长杆,满战场就看见吓得哆哆嗦嗦的男孩女孩被挂在乱晃的杆头上背佛经。
当然这样大的目标,在刀剑不长眼的战场……战后,这些孩子们从杆子上被弄下来的时候,基本各个都扎成了刺猬,这些叛军之中还认为是佛祖显灵,让童男童女吸走了箭矢,他们才没被扎死……
殷胥对待愈演愈烈早已双方压不住的叛军,自然也不会坐着看他们胡闹。如今崔季明的主力军已经能拓展到洞庭湖南部的衡州一代,眼前就是不断东迁凑热闹的大大小小叛军从岭南一带而过。殷胥与众人商议,下令让一部分军队直线南下,拦截这些东迁的叛军,恢复从衡州到广州的旧官道。
这事儿出面的却不是崔季明,毕竟她是腹地最高主帅,不可随意离开圣人,选择带队的主将而是考风和董熙之。考风是夏辰走了之后仅留下来的一支凉州部队,他敢冲敢杀,性情激烈,崔季明考虑再三,还是让这个装疯卖傻,心思颇深的董熙配合他与他同行。
不得不说这一做法,相当行之有效。在肃宗在位时期,修路和造船都是朝廷工部的主业,再加上那时候江南粮米产量渐渐有超过华北的趋势,为了方便运输,南方修了不少连同大州城的官道。有相当一部分官道都是南北走向的,正方便了他们向南行军。
天气虽然还冷,大邺因为雇兵制门槛高,士兵的质量也高,如今重步兵的负重也强,为了方便他们行军,还特意配备了无数能防御能前进的高车。
而另一边,叛军大部队迁徙,本来就是比较像散沙的组织,赶着往东走都是为了向分一杯羹,嘬两口被肢解的南周的骨肉。
最早,考风与董熙之在路上遭遇过的几支小的南周叛军,战斗力实在是一言难尽。他们没有生产武器战甲的工场,用的都是一半的农具和一半南周大军还存在时期留下的武器,左边胳膊有护甲,右边胳膊连袖子都没有,甚至好多人穿着的布甲皮甲背后还绣着裴字,黄字这样的家族标志。
但是他们的相当相信佛法护体刀枪不入,都是跟稻草人一样往他们刀上冲。当然也就在考风与董熙之手下的魏军、凉州军死伤不过几十人的状况下,对方的叛军全灭。
崔季明之前制定计划的时候,还好奇他们要东迁,这东迁路上是怎样的地形,他们这样马匹如此少,军备这样不齐全的部队,真的能跨越这么远的距离么?她仔细一查地图——咦,他们要是东迁不是要走井冈山这块儿么?
就……就你们这种配置,这样的散户民兵还要爬雪山过草地?
这样胡闹,你们……开心就好。
崔季明手底下的军队毕竟是大邺的正式军,重步兵一个铁甲背心就二三十斤,母马又是产奶又可以长途跋涉只吃春草,整支队伍吃苦耐劳的能力不一般,这样一直队伍南下,遭遇到愁眉苦脸死伤无数的东迁队伍,结果可想而知。
董熙之倒是也没有屠杀对方,只是利用了叛军之中宣扬的口号“恢复井田”“抗缴地租”的话语。大邺南周双方都是多少年抑制不住的土地兼并,殷胥不认为土地兼并可以被完全取缔,于是开始逼迫土地交易必须登记在案,通过征收交易税增加朝廷收入,同时降低农税比例,也可以让土地流动受到朝廷管控。然而世家豪强横行的南周自然不可能这样,这些好多人都是农奴一样的佃户,被逼的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一些关于大邺政策的说明,允许俘虏恢复民户身份退回原住地获得个人耕田等等,萝卜加大棒,再靠着对方已经快被东迁折磨得半死的内部矛盾,几乎很快的就拦截了这些叛军,将他们俘虏了。
这里还是农民起义,但是在东部无数叛军混战吞并的地方,就变了性质。
彻底变成了崔季明当年在山东那样的地方匪首势力纷争。
然而还不如山东河朔一代,山东河朔是不少世家的根,好多将领都是地方将军或者世家出身,打仗还讲点基本法……南周农民起义引发的动乱,在三年战乱与高赋税的重压之下,这场姗姗来迟的反抗,在有些地方上演化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残忍。
南周城市的数量比不上大邺的一半,因此能在城中居住的,就算不是地主富贾,也是富农了。而在城中居住的所有人,都是南周叛军眼里万恶不赦的敌人。
所有的守城官兵成了曾经逼迫他们四处打仗的上层将领的化身,所有的大户人家都是曾经为他们大收地租无情欺压的地主同盟,甚至连南周十分艰难发展出的一些染织工场,一些茶叶瓷器的商贾都被视作万恶之源。
村庄几乎都没有受到什么攻击,不但是因为叛军的出身,也是为了从农村征兵拉壮丁,所以反而在底层各种普及他们的目的和立场。但小部分比较富足的县镇也被放火抢掠,但、所有的州城都遭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攻击和屠杀。甚至有做汤饼摊子发家的小商贾就因为年关后,家中前后三进门的院子里挂满了不少攒的腊肉,就被当作是——也没当作是什么,就是看着不爽,这波有八大天王坐镇,自立为“天佛帝军”的“正义之师”便屠杀了这小户生意的全家八口。
这种情况,在经济最繁华的建康周边一带,多的让人不忍直视。
大量的官兵外逃,一些州城知道了附近其他几座大城的命运,开始自发的以州城的住民和小部分家在城中的官兵,联合守城。疯狂屯粮,女子连夜赶制冬衣,普通人协助打制武器,那种城内的众志成城,几乎让人联想到边境被突厥攻击的城池。
他们畏惧这些疯狂的“天佛帝军”,甚至超过了突厥人。
突厥人至少还听指挥,上头的将领还知道留人种地,为他们补足军粮。而这些叛军笼络了村庄也不需要他们,更对下属没有什么管束能力,于是人性之恶几乎在每个城内衍化出了令人作呕的姿态。
而且大部分人没有经历过太多战争,他们无经验无纪律,所以导致攻城效率低又损失惨重,攻进城内,这损失都算在了城内百姓的头上,为了泄愤,为了防止本来就拉帮结派的内部再度因矛盾分裂,许多叛军对于下头的烧杀抢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有城内的郎中,因为一些常用药材用尽,没法再治病,居然用剩下的部分药材,制作成毒丸,给城内百姓分发毒|药,避免妻女被进城的士兵所奸杀,避免前线的将士攻城后被折磨。几乎是刚开始分发,就被抢夺一空,半城的人手里捏着毒|药,反倒安心了,感觉像是给自己找到了一条退路……
而这种类似屠城的烧杀抢掠,士兵甚至将抢到的财产和劫掠到的女子直接在军中交易,这种根本不像军队,甚至是丧尽天良的做法,引起了部分倒戈叛军的官兵的震怒。天佛帝军内部爆发了两次反动,甚至刀逼首领,最后他们的上层才同意进城后可以抢东西,但是不可以杀人。为了“天下大公”,将城内的富户被集体驱逐去各个乡村劳作,去种地或者是生产。
殊不知多少州城一夜之内百姓被绑着手脚带出去,浑身的绫罗绸缎被扯掉,不管疫病不管天气,不管尊严不管能力,驱逐他们去种地与修路,近一半的不会种地或者是体弱的县州居民被饿死冻死。
幸而大邺城市人口占比重不高,这种死伤看起来并不能与以前的内战相提并论,大部分人出身不同也不能体会道那些城市居民的想你请。还有相当一部分叛军觉得解气,觉得做的特别对,将这些行为对外大肆宣扬。
说是“天下大公”,但被清理了居民的州城内,叛军修建都府,内部划分森严等级与官职,然后学习佛法中的区分,像天竺那般为居民划分等级,把以前的富户划分成贱民,把种地的农户划分为平民中的最高等级。城内以前不过是院子深了一点的州府,被他们修的金碧辉煌,不少人甚至在其中着绫罗,迎娶姬妾,打算在这里定居下来。
天佛帝军由于主将姓高,自称高圣人,似乎是曾经某个州城的县衙差役,迅速发展起来后,吞并了建康附近好几支叛军,势力愈发壮大。他手下的八大天王,后头还有一群牛鬼蛇神名称的民兵团,只有五分之一的队伍受到天佛帝军的主将管束,剩下的五分之四都是过来混日子分一杯羹的。其内部混乱到甚至于打一场仗一旦遭遇到困难,会有四分之一的人直接跑走了。
这位高圣人想要整顿军队却十分困难,因为很多投降、顺服他们的叛军队伍,心里都只有一个想法——只有联合在一起,才能攻下建康,当攻下建康,谁还管你什么圣人不圣人!
终于他们攻下了建康附近不少的州城,几十万甚至将领互相都不认识的民兵大军,靠拢了建康,准备攻打这南周的京城,这天府之国——建康。
建康城内,初春寒雨绵绵,国宫修建了大兴宫那样的高台,在城中也可以对城外一览无余,言玉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城外几十万的大军包围着建康的城墙,包围着外头的中军驻军。而此时的身边没有多少人了。
郑王两家被灭后,瘫痪的朝廷内只有一小部分官员还残留,言玉让他们归家了,六部空了,朝会已经半个多月没有组织了。宫中还有部分宫人维护者最后的运作。半个国宫的灯火已经因为缺少蜡烛,不会再点亮灯火了。言玉将宫人击中在一小片宫殿内,他就生活在那一小片区域,只偶尔登高台望一望远方。
在建康城彻底封锁之前,不知是因为有城中将士疏忽放开了城门没来得及阻拦,还是南周皇帝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批民户从建康北逃,不用逃太远,就可以接触到大邺的边境。对岸的大邺将士神态复杂的接收了他们,甚至派遣战船来运送他们北上。
言玉被春雨冻的手脚发疼,他在高台上坐了有好一会儿了,身边只有柳先生和谢姑在,外头中军的其中一个大营已经率先与围城的叛军发生冲突,雨幕灰蒙蒙的,他这里看不真切,似乎能听到远远的投石机与弩|箭的声音。
他坐在一个高椅上,雨潲进屋檐下来,弄湿了他的鞋尖,湿风拂面,两颊凉透,言玉闭眼听了听,又觉得像是雨水落入西湖的声音。他没睁眼,听着远方,道:“柳先生,南迁的人备好了?”
柳先生没什么表情,衣摆被风吹得狼狈的乱甩,点头道:“是。”
言玉没有话,柳先生竟想找点话。
柳先生道:“你说他们还真的是会抵抗啊,如果我是中军将领,我怕是告降了。”
言玉笑:“他们不会告降的。有时候打仗并不是全为了上头,就算是我不在了,他们一时做了俘虏,最后还是要跟这什么‘天佛帝军’打的。为了还留在这里的建康百姓,为了对方叛军过分的行为,立场不同,做法不同,双方难以认可,怎么样都要打的你死活我的。只是算来……建康多少年没有被……血洗过了?”
柳先生道:“我记不太清。秦前吴越楚,晋后宋齐梁,战争多,毁城少。”
言玉缓缓的应了一声:“那到我这儿是躲不过去了。出城报吧,南周皇帝告降,开城允什么天佛帝军入城。”
柳先生一愣:“——这不合适,历代皇帝有几个主动开京城的!哪个不都是——”
他说道一般语塞,也没有哪个皇帝到最后干脆遣散官员,连朝会都不开的。
言玉嗤笑:“你也觉得我算是历代皇帝中的一个?开城吧,越难攻,他们打下来越要泄愤,何必。”
柳先生犹豫,言玉没有理他,径直起身,从高台边上的台阶下去了。谢姑年纪已经很大了,这阴雨天她腿脚不便,她看言玉走了,连忙右腿一跛一跛的跟着言玉下台阶。言玉一身玄色衣袍,没回头,站在台阶下头等了她一会儿,看她靠近了,这才继续走下去。
柳先生独自站在高台上,轻叹,半晌喃喃道:“告降不告降,并不会改变什么的啊……”
而在千里之外,明白了言玉的目的反而出离愤怒的崔季明,听闻了这个消息。
她以为最少要被围攻三个月的建康,在三天之内因南周皇帝的投降而告终。
然而建康并没有平和的交入叛军的手中,一场堪比侯景之乱的毁灭性战乱,在百年之后重演在这座六朝古都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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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后的这几句话里,言玉已经跪了。
崔季明其实对言玉的做法相当愤怒失望的,虽然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却也恨言玉只为了她。不过这一章写不下了,下一章写。
他是亡国之君,自然不可能死在崔季明怀里,不过还算会有个可以的结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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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本文中段一些描写,没有影射某一个组织或者是历史事件的意思,我影射的是……一大批国内国外曾经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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