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踞说到自己要去卧龙湾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
俞听沉默,倒是季明俨啧啧地说:“你这位二伯真的好精明啊,明明想要自己的两个儿子早点找到龙,却劝你不要去找,生怕你抢走了他们的机会,哼,这种人我见多了。”
赵一踞看着这分明涉世未深的少年,好奇又好笑:“你见过很多?”
季明俨说:“你别不信,我们学校里就很多这种人,比如你问他晚上要学习到几点,他就劝你说不要太紧张,要学会放松,还说自己从不会努力用功,可私底下常常熬成乌眼鸡,自己力争上游,却鸡贼地希望别人原地踏步,唉。”
赵一踞哑然失笑,他毕竟也是从学生时代走过来的,季明俨说的这种人他也知道,跟赵二伯的企图果然是异曲同工。
俞听见季明俨夸夸其谈,忍不住就想敲他一下:“也许人家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辛苦,所以才装作云淡风轻呢?未必就是恶意。又或者是真的天赋异禀,不需要勤学苦读就能稳居前列,未必就是虚伪。”
季明俨眨了眨明亮的眼睛,却难得地没有反驳。
俞听略觉舒服,重看向赵一踞:“卧龙湾怎么样了?”
赵一踞发出长长的叹息。
***
卧龙湾果然不是以前那个卧龙湾了。
但在赵一踞亲眼目睹后才知道,情形比他想象里更糟。
在还没有到达卧龙湾的时候,赵一踞就嗅到一股恶臭。
远远看去,可以看见路边上随意散落的各种垃圾,越往前走垃圾越多,让他怀疑自己不是要去卧龙湾,而是穿越到了什么垃圾场。
直到遥遥地看见了一棵偌大的青翠如伞盖的柳树,赵一踞才确信自己没来错地方。
这里的确是卧龙湾,但是……映入赵一踞眼中的除了各种各样的垃圾外,还有一个孤零零的近乎干涸的泥潭,越靠近泥潭,腐臭味越重。
赵一踞在河边的淤泥里发现了不少死去很久的小鱼小虾,他看看鱼虾又看看眼前的泥潭,呆若木鸡。
他本来怀着几分念旧的心理过来故地重游,没想到所见的情形是这样不堪。
赵一踞一刻也不想多呆,事实上是他根本不能多呆,垃圾跟死鱼死虾的臭味快要把他熏死过去,他的眼睛里有了泪,却只是单纯给这股刺激性的气味伤到了。
在往回走的路上赵一踞遇到了来找自己的妻子跟女儿。
妻子拉着女儿的手:“宝宝非要跟着来看看卧龙湾是什么样子的。”
赵一踞庆幸自己离开的早。
在返回的路上,妻子跟赵一踞说了一件事,是刚才嘴快的二伯母在闲聊中说起来的。
原来在上个月,赵森突然间回到村子里,三天中他召集了许多抽水车跟铲车之类的东西,在卧龙湾大肆抽水。
没有人知道赵森要做什么,赵森当然不会回答自己是要找龙,正好之前有孩子在卧龙湾旁边玩耍失足掉下去差点淹死,赵森就大言不惭地说是担心河里会有水猴子作怪,所以要抽干了看看。
一帮好事之徒远远地盯着赵家大少爷,抽水机干了三天半,卧龙湾就见了底。
当河底的情形初露端倪的时候,岸边上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惊呼:“死人!好多死人!”
连正叉着腰抽烟的赵森都吓了一跳,无数个脑袋探向河边,大家看的很清楚,在河底的淤泥跟水草之中,竟然有不少的白骨堆积着,嶙峋的白骨之中还有无处可逃的鱼虾正在做垂死挣扎。
幸而有几个大胆的村民,用钩子将白骨勾住,有的老人仔细辨认了辨认,才发现这原来不是人类的骨头,而是一些牛羊之类。
“大概是有家养的死猪之类,给扔到了河里吧。”大家议论纷纷。
赵一踞听了妻子的话,才明白为什么卧龙湾居然会干涸成那样。
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却并不是因为赵森没有找到龙,而是因为赵森的所作所为,自己这位哥哥太横行霸道了……赵一踞回头看了一眼卧龙湾后面残缺的小青山,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假如黑龙在山底下的话,自己这位哥哥是不是会把山推倒或者挖空?
赵一踞忽地想起了那句话——抱歉,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他下意识地不愿意去承认这句话,但以他现在的窘迫状况而言,他仿佛是最没有资格对这句话嗤之以鼻的人,事实上他也不想为所欲为,他只跟这世上大多数最最平凡的人一样,想要拥有足够的金钱可以养活他们一家三口,让妻子无忧无虑,让孩子健康成长,如此简单而已。
而一家三口的背后,夜色中,小青山像是个受了伤的老者,孤独而沉默地守着已经翻天覆地的卧龙湾。
***
晚饭过后,女儿宝宝缠着四奶奶,让她再讲故事给自己听。
一老一小好像格外投缘,四奶奶就问宝宝:“你去卧龙湾看了吗?”
宝宝摇头:“爸爸说改天带我去。”
四奶奶摸摸她可爱的小脑袋:“我给你讲个卧龙湾以前的故事吧。”
赵一踞一听这个,就猜到了四奶奶要讲什么,只是他并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甚至还有一点希冀。
宝宝已经急不可待,像是嗷嗷待哺的小鸟般仰头看着四奶奶。
四奶奶笑问:“你知道卧龙湾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宝宝摇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四奶奶说:“因为在很久很久之前,村子里有个人,傍晚的时候因为觉着热,就想去河里洗澡,谁知走到卧龙湾的地方……对了,当时还不叫这个名字呢,那个人远远地看见河里黑乎乎的,像是阴天里的云降落在河面,又像是晚上的雾气,他还不当回事儿呢,一直把衣裳脱的差不多了想下河的时候,又看见河里亮起了两盏很大的灯笼……”
“一定是有人在捞鱼才打着灯笼呢?”女儿天真地插嘴。
赵一踞脸上露出了然的笑,这个故事他小时候也听过,现在看老人给女儿讲述,心里有一种久违的仿佛温馨宁静的感觉。
四奶奶笑了两声:“那个人本来也这么以为的,谁知那一对灯笼忽然动了动,很快地灭掉又亮了起来,那个人才发现不对,大着胆子走近几步细看,才发现……”
“是什么?!”女儿紧张地问。
“原来是那么长的一条黑龙呐!”四奶奶张开手比划着,绘声绘色地说,“它就那么趴在河面上,头有半个卧龙湾大,尾巴一直伸出了卧龙湾,搭在了海沿子上!那两只灯笼原来是它的眼睛!”
女儿发出了真真的惊叹声,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四奶奶,完全给这个故事惊迷住了。
“后、后来呢?大黑龙呢?”
四奶奶放缓了声音,握着女孩子柔软的小手又说:“那个人吓的大叫起来昏死过去,等他醒来后,河面上空荡荡的,早就不见了龙的影子……从那以后,这河就改名叫卧龙湾了。”
女儿急切地看着四奶奶,不想这个故事结束,追问:“再后来呢?大黑龙还出现过吗?”
“后来……”四奶奶敛了笑,叹了口气。
这时侯赵二伯进门:“您老人家又给孩子讲那个老掉牙的故事呐?”
宝宝催着问后来的事,四奶奶没有开口,赵二伯却说:“其实我也听过太爷爷说起来,咱们樟河先前是有过龙的,风水好的很!所以老赵家祖上才那么显赫,只可惜……”
赵二伯脸上露出悻悻的表情:“都是那些可恶的外地人。”
“什么外地人?”宝宝问。
赵一踞虽然听说过卧龙湾的故事,却不知这件事,忙问:“二伯,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
“这也未必是真的,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赵二伯见开了口,索性继续说:“我也是听老一辈的人说,有一年来了几个外地看风水的人,他们看出了樟河有龙气,所以起了坏心,想要把龙引走,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把龙镇压住了,那头龙惨叫了七天七夜,终于受不了,就飞走了,从此咱们樟河的风水就坏了……一辈不如一辈了。”
赵一踞听了这个故事,浑身没来由地有些冷风森森。
宝宝睁大亮晶晶的双眼:“那些外地人好坏,龙好可怜啊!没有人去救救他吗?”
赵二伯觉着童言无忌,也不想跟个五六岁的孩子多嘴,于是笑笑没说话。
四奶奶却和蔼地说:“傻孩子,当时哪会有人知道这些呢?”
宝宝很失望,大眼睛里多了毫不掩饰的伤感,好像随时都会哭起来,妻子忙过来安抚。
赵二伯自言自语地说:“要是这故事是真的,那些外地人虽然心坏,倒也有些真本事,居然能把龙镇压住,要是现在找到他们就好喽。”
四奶奶问:“找他们干啥?”
赵二伯看一眼赵一踞,讪笑:“我就随口一说,要真有这些能人,或许可以把龙找回来呢?”
“找回来?”四奶奶却说:“我看是找不回来了,老一辈都说,当时龙是喜欢卧龙湾的水好地方好,才停下来趴在水里歇一歇,现在呢?它就算回来只怕都认不出来喽!”
老太太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挪着一双小脚往外走去。
夜晚,赵一踞想到白天的所见所感,虽然是才到樟河的第一夜,但他所受的打击,却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
宝宝因为初来乍到,却十分新鲜,又因为听了四奶奶所讲的故事,不住地央求赵一踞跟妻子带自己去海边捉鱼找龙。
妻子看出赵一踞心情不佳,总算安慰着宝宝睡了,才悄悄地问赵一踞:“怎么样?”
赵一踞苦笑:“没什么,宝宝想去海边,明天咱们就去海边看看吧。”
他之所以回到樟河,是因为周副院长的提醒,同时也唤醒他心中儿时的那个梦,父亲的离奇遭遇让他难以忘怀,虽然希望渺茫,但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就当作是可笑的故地重游吧。
大概是换了地方,这一夜赵一踞难以入眠,老宅里腐朽的味道熏得他头疼,隐隐地仿佛还传来了卧龙湾垃圾场的恶臭气息,虽然老宅距离卧龙湾还有一段距离,垃圾的味道未必会传过来多半是他心理作用,但这仍让赵一踞心神不宁。
他的脑海中不停地出现卧龙湾一片狼藉的场景,以及小青山满目疮痍的样子,这就是他的故乡……本以为回到了故乡,现在才发现故乡早就变得陌生甚至不复存在了,他最终连一点熟悉而眷恋的影子都将留不住。
卧室的窗户是老旧的木格窗,里头镶嵌了玻璃,因为年久失修有些窗玻璃都开裂甚至破损了,赵一踞听见外头夜鸟掠过扑棱棱的声响,夹杂着遥远的海岸上传来的仿佛是潮涌的声响。
他依稀扑捉到一丝童年的味道,与此同时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哀愁涌了出来。
思绪纷乱,黑暗中,赵一踞缓缓地叹了口气,终于闭上双眼。
这夜赵一踞模模糊糊地做了个梦,在梦中他好像在拼命地追什么东西,或许是龙,或许……是赵清那千万的遗产,他无法分清,正在难舍难分疲惫不堪的时候,耳畔响起了一声尖利骇人的哭号,把赵一踞从混沌的梦中生生地拉回了现实。
他汗毛倒竖地睁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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