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珍小姐看似惊讶得合不拢嘴的凝固表情中,徐书烟找到了一瞬间的快乐之后又陷入了无尽的头疼里。
他意识到现在不是光顾快乐的时候, 转过头头疼地对顾容说:“我什么时候同你有约, 别瞎闹。”
这语气自然中带着熟稔, 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 但是苏曼珍却再一次地被她之前认为的那种难以忍受的难堪侵袭, 她几乎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徐书烟:这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能够对顾容说不尊敬的话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之后, 又堂而皇之地拒绝他, 甚至让他“别闹”?
涂了洋货口红的红唇一张一合, 却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出来。
顾容被揭穿了阴谋诡计, 却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都没有, 只是走上前道:“你这个人不要不知好歹, 最近西北前线战事吃紧了, 上头顾首不顾尾,倭贼战线不断往南方压进,这些日子不会太平, 你平日里就不要出门了。”
记忆里顾容一向是个话不太多的人,哪怕是婚姻还续存的时间里, 他也鲜少同徐书烟说这么多话。
所以徐书烟理所当然地当他是放屁。
“这古盐城小得不能再小了,他们来这做什么?”
“古盐城再往南一些挨着南海,这里有白初敛,还有我,你说他们来这做什么?”顾容像是不愿意解释太多, “总之你听话。”
这话到了后面已经有了一些温柔的好言相劝的意思,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 可能男人说话最温和的一次。
然而徐书烟只觉得他有些荒谬——听话,他顾容凭什么要让他听话呢?
“不让我出门,你却下午和小姐们喝下午茶?”
徐书烟也就是想要顶嘴而已。
没想到问题一出,顾司令这下却真的露出了一丝丝的笑意,那双漆黑的瞳眸闪烁出细碎的光来。
“怎么了,你不愿意我去?”顾容嗓音低沉,没等满身鸡皮疙瘩的徐书烟否认,他便自顾自地解释,“我只是正巧同许老板一起谈事,并不做别的,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
周围的气氛十分暧昧,在场每个人回过味来后,表情各有各的精彩。
徐书烟正想解释他没有不高兴,在话到了嘴边的一瞬间却猛然地明白过来,顾容就是故意的——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是眼下男人翘起的唇角饱含的恶意可是太让人熟悉了,当他不怀好意的时候,总也是露出这副表情!
……这个人,有毛病吧?!
大家离婚之后,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将近十年,他凭什么来阻止他寻找第二春?!
自己不过日子还不让别人过了?!
徐书烟原本也未必就想答应许焉的邀请,毕竟那日之后这人把他晾在一边不闻不问就是意志不坚定的表现……但是架不住顾容这副胸有成竹捣乱的样子实在气人,所以脑子一热,无视了这人满面春风,他回头对许焉淡淡一笑:“晚上还是想吃中餐,不知道许老板方便不方便?”
显然没想到徐书烟忽然杀了个回马枪,顾容脸上的春风得意算是僵住了,唇角抖了抖,放平下来。
许焉却是轻轻笑了起来,点点头道:“自然听你的。”
自己选选的,哭着也要认下去。
徐书烟已经不耐烦再陪这些吃饱了撑着的人继续唱这出戏,又转头礼貌地冲买了他旗袍的雇主小姐点点头致意后,做出抬脚准备离开的姿态。
人到了玄关,又被顾容出声叫住。
徐书烟回头,见此时男人脸上没有了之前那样放松的调侃,深不见底的眼眸盯着他,目光复杂得看不出他的想法……只是他的脸色是阴沉的。
“阿烟。”他淡淡道,“我那天的提议,多少也是有些认真的。”
磁性的嗓音传入耳中,像是怀有微力鼓动耳膜后颤动心弦,心中漏跳一拍,徐书烟望着顾容。
最后,他也只是说——
“我知道了。”
……
晚上再出门的时候,街上多了许多的官兵,大多数都是白府上的人,在街上张贴一些安全告示,徐书烟凑近了发现是指向某条街道最近的防空洞路线图。
顾容没有撒谎。
看来这边,全巢倾覆,焉有完卵,这边远江南小镇的安生日子,如今怕是进入了倒计时。
街上人们面色惶恐,许多往中原地带还有家属可以投奔的人们收拾了东西已经准备要出城,然而大多数人连祖坟都在这里,自然去无可去——
徐书烟去餐厅之前先去自己手里那一条商铺巡视了一圈,这一次的“徐扒皮”给所有人免了三个月的租钱,大家都感恩戴德,早餐铺的那位更是握着他的手,乐呵呵地说,我就知道,小徐老板总是个好人。
你看,乱世之中,大多数人还是愿意为了个人利益展颜……并非是他们感受不到亡国带来的恐惧,而是他们这些小屁民,日子总是这样,过一天算一天。
去餐厅的路上徐书烟有些心不在焉,他想到了他的挚友白大帅和前夫顾容,这种时候,他们必然笑不出来。
到了餐厅,许焉已经在包厢等他,凉菜都上了,很是丰富。
“外面都乱成了一团,”徐书烟一边脱外套一边笑着道,“许老板这般铺张浪费,被人看见了,恐怕是要被人嘲笑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
“世道再乱,饭总要吃的,”许焉脸上带着他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坐。”
徐书烟坐下了,许焉叫人上菜,两人就着小菜喝了两盏酒,席间气氛总算是恢复了一些自然。
就好像他们从未有过断绝联系这件事,大家也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尴尬的话题,然而另外的一些事显然却是避无可避,毕竟今晚他们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好好的把问题解决的——无论到了最后,这事儿的终止符究竟是感叹号还是句号,哪怕是个省略号,那也总比是个问号来的好。
三杯两盏下肚,徐书烟也吃了些东西,一转头望着许焉,见他也含笑望着自己,心中一动不禁感慨:这位公子哥儿笑得倒是真好看,只可惜这笑容如同挂在脸上的面具,从未真诚。
或许也曾经真诚过,只不过并不是对着他徐书烟而已。
“许先生叫我来,是有话对我说。”
徐书烟问,算是就此打开了话匣子,进入今晚的正题。
“这就成了许先生?”许焉笑着,看似颇有些无奈。
一句话却把徐书烟说得不耐烦起来,毕竟好歹他也曾经试图真诚交往,若对方从头至尾未曾动过哪怕一丝真心,那他未免尴尬——如今的他也不耐烦再再这样陪唱:“许先生,鄙人只是一个小小的裁缝,只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确实有些神奇过人之处……但那都是些无伤大雅风月事儿,断不得生死,也通不了阴阳,您若是试图从我这得到什么,挽回什么,那你恐怕是找错人了。”
许焉听他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说了一窜,也不惊讶也不恼,只是一笑:“你都知道了。”
徐书烟微微蹙眉,“嗯”了声。
“顾容告诉你的。”
“不全是。”
“他前段时间调查我,没想到顾司令如此关心我到连死人的事儿也打听的那么周到细致。”
“用不着这么阴阳怪气的,都说了不全是,许焉,我看得到你身上的姻缘线有过曾经被墨子线连接,如今又再次断开的痕迹,”徐书烟飞快地说完,又停顿了下强调,“从一开始,你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秒,就看得到。”
徐家人,可视除却徐家人之外任何人的姻缘线,这是从出生就带着的本事。
然而天机不可泄露,所以凡尘世界,他们只能装聋装瞎而已。
所以他一开始就知道许焉接近自己另有目的,只是……
这次许焉真的有些惊讶了:“那你还——”
徐书烟有些尴尬,总不能说,因为我有些寂寞,而你的条件实在是不错,所以我盲目自信了一下可以用爱的感化让你知道人总是要往前看,甚至明示暗示你要不要来一段走心又走肾的罗曼蒂克恋情……没想到你老人家得了暗示之后,选择十天半个月避而不见。
呸。
正想说些什么,没想到这时候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身深色军装的顾司令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金戈铁马往那一坐:“因为我这前夫颇具备冒险精神,不相信爱情又总想试那么一试看看这玩意是不是真的让人那么绝望……”
徐书烟“嚯”地转过身,瞪着怪物似的瞪向挨着他坐下来的顾容——后者自顾自地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喝了一口皱眉扔了勺子,评价:“太咸。”
徐书烟一时间找不到世界上是不是还有能比他更讨厌的人。
作为不速之客,顾容却怡然自得的很,抬起头冲两人微微一笑:“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说不管就不管。
徐书烟再也懒得多看他一眼,干脆转头去看许焉。
“阿洋,她死了。”许焉说,“死前她来过古盐城,说是遇见了奇人,今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只是那之后尚未等我们完婚,她便染了重病——”
徐书烟脸上有些泛青,想说你青梅竹马死透了找我没用你得去找姓赵的(前提是他们肯理你),憋了半天挤出一句:“你朋友来找我只为续缘,后来她英年早逝,同我半点关系也没有。”
许焉抬头望着徐书烟,显然是不信。
顾容轻笑一声,端起茶。
徐书烟还没来得及发脾气问他阴阳怪气笑什么,许焉就问出了一个看上去像是顾容意料之中的问题:“阿烟,你说的墨子线,姻缘线,我统统不懂——我只是一个粗俗的商人,最擅长的便是货钱两清的道理……你不能责备我因此起疑,当初阿洋来找你替我们的缘分出路,你,又从她那里拿走了什么呢?”
许焉说完,又颇为真诚地补充:“或许一开始我真的抱着不太好的目的接近你,但是长期接触下来我未满又动摇你并不是那样邪恶的人……阿烟,如今我不过是想要搞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十几天你都在琢磨这个。”
“是。”许焉大方承认了,“还因为忽然被揭穿另有所图,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我从来不要雇主任何东西,他们都是自己拿自己的东西来换的,”徐书烟淡淡道,“原本你和你的那个青梅竹马该有二世或者三世情缘,如今你身上的姻缘线已经断了,想来你也应该知道,这大概就是说你们下辈子遇不上了——墨子线不能改变月老祠注定的东西,你们今生续的缘,不过是预支下辈子应有的……当然,这件事我也是要告知实情后雇主点头才会做。”
一时间,许焉没说话。
倒是顾容长久以来的困惑得到了解答,露出个心满意足的表情——他倒不是什么好人看不得前夫杀人放火,只是想到徐书烟这辈子坑蒙拐骗,贪财爱钱,统共没干几件好事,若是在墨子线这事儿上持续缺德,死后怕不是要下个地狱才算完。
良久,只见许老板缓缓点头,没有说太多其他的,只是淡道:“如此,那我知道了。”
徐书烟见状,知道这个话题大概是到此为止了。
而他与许焉大约也就到此为止。
徐书烟看了眼桌子上的菜,可惜还没来得及动几口,颇为惋惜……但是让他在这坐着,他也实在是食不下咽。
如此这般,他站了起来,正想要就此告辞,一抬头对视上桌对面男人的眼睛,却发现他正认真地看着他——眼中未必有太多深情,然而却也有掩饰不住的挽留之意……
许焉抬手拂了下身上的衣物,徐书烟这才注意到今天他穿的,正是那日他从他府宅取来的那件衣物。
“阿烟,那日是你亲自去给我取了外套来。”许焉温和地,用的是称述句。
“是。”
徐书烟言简意赅地回答。
“那日有一阵雨下得很大……”男人说着忽然止住了话,他温驯地看着徐书烟,过了一会儿,那擅长的笑容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脸上,“阿烟,我还没有忘记她,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或许我们可以——”
“呯”地一声。
是碗筷摔在地上的声音。
对话中的两个人同时止住转过头,只见顾司令好整以暇坐在那儿,修长的指尖懒洋洋地弹了弹衣领——
一地狼藉,他连“不好意思”都懒得敷衍,脸上悠哉地写明了:就是我扔的,怎么着。
他笑了起来,只是那双眼中有薄怒和冰冷。
“你们倒是真够不计前嫌的。”
顾容淡淡道——
“一个未婚妻尸骨未寒,一个前夫就坐在这,这就开始肆无忌惮地畅享起未来……”
徐书烟还想说什么,比如痛骂一声这个神经病又忘记吃药不分场合地发作,然而就在这时,另外的声响打断了他的话——
那是一声响彻长空的空袭警报声。
从古盐城存在至今,徐书烟的记忆里,这警报的声音从未响起,如今就在耳边如雷鸣一般,刺耳而悠长,如同死神催命咒语。
顾容和许焉皆是脸色一变站了起来,而这时,在很远又或者很近的地方,有战机飞过嗡鸣声——
那声音就在头顶。
紧接着,“轰隆”一声,整个建筑都开始震动起来。
水晶吊灯剧烈摇晃,人们尖叫的混乱里,灯火通明的酒楼忽然陷入了一阵黑暗……
徐书烟陷入瞬间的茫然,当他感觉到有一点墙体灰尘掉在他的鼻尖,耳边响起的是不详的墙体破裂声——
最后,徐书烟只看见黑暗中,有一抹修长高大的身影向他扑过来,摁住了他的头,将他压在自己的怀里。
天花板塌下来的时候,整个世界就像被抽空了声音,重归于寂静。
黑暗中,有温热的液体从上滴落在脸上,粘稠又腥热。
徐书烟的鼻尖抵着温热的胸膛在微弱的起伏,宇宙仿佛都消失在眼前,只有他鼻尖那一点,触碰着男人胸前冰凉的金属徽章,稍微有那么一丁点的存在感。
……
这一切,若是放电影,或许不过是几秒或者一瞬间。
他甚至来不及对顾容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个字。
……
几日后。
天刚亮透,徐书烟便匆忙赶往医院。
医院里很安静。
没有大病的病人都挪了出去,住院病房里躺的大多数是兵蛋子。
有白府的,也有顾容手下的。
之所以能分辨出来,是因为他们身上染血的军服都还没来得及脱下来,有些是和伤口黏合了没那么好脱,有些是忙乱起来又疲惫至极,到了医院就直接晕死在了病床上。
徐书烟一路走向走廊尽头的那个病房……
因为里面住的人非同寻常,所以走廊两旁站满了值班的士兵,徐书烟走过的时候,他们投来严格又警惕的目光——
好在徐书烟运气不错,在被人拎起来扔出去之前,他碰到了拎着个热水壶匆忙走过来的小唐副官。
“干什么,干什么,都别瞪了,这是夫人!”
小唐副官匆忙走过来,抓过徐书烟把他往顾容的病房里带——
那些士兵们面面相觑,这才隐约想起好像曾经听人提起过这么一号人,纷纷露出了恍然又抱歉的样子……徐书烟被拽着走了两步,又回头冲那些目光放松下来,冲那些疲惫的士兵们安抚地笑了笑,示意他们没关系。
平日里,老百姓羡慕当兵的穿着军装佩戴枪,威风又体面。
可到了这种时候,偏偏是威风又体面的这些人,站在所有人的前面,所谓的“保家卫国”不过四个字,到了他们的身上就成了具象化的东西——
在泥巴地里爬,战壕里浴血奋战,有时候,他们可能是从死人坑里爬出来的人,亲手将亲朋好友的尸体从自己的身上推开。
刀剑无眼,战场上从来不分高低贵贱。
而他们这些寻常的老板姓,又怎么能受得起这些人的道歉目光?
徐书烟有些恍然间,耳边,大概是很远城外的方向,又响起了一阵惊雷声,就像是惊蛰那日在天边炸响的春雷。
好像脚下的地也跟着颤动起来。
然而外面春日正好,哪里有雷鸣呢?
这炸弹爆炸的声音,纵使这些天已经习以为常,走在前面的小唐副官还是忍不住脚下一顿,续而开始抱怨起来:“古盐城都乱成一团了,白大帅带人出了城,这会儿估计正打得火热……我们的人还在来的路上,最快明天,可能后天能到,到时候那些倭贼——他娘的!”
小唐副官絮絮叨叨,一边拉着徐书烟一边往走廊尽头走。
徐书烟心思却飘向了别的地方。
他恍然响起那日在一之隔的地方炸开的炮弹,硫磺硝烟,还有轰然倒塌的建筑……他的眼前却只有那一抹深色的军装和冰冷的徽章,顾容抱着他,没有发出哪怕一点声音。
世界上大概没有任何一瞬间,比那一瞬间更叫徐书烟感觉到恐惧。
黑发年轻人想着,慢吞吞地收回目光,拉车了下小唐副官,压低了声音问:“他怎么样了?”
前一秒还在喋喋不休的小唐副官忽然停了下来,他转过头,用复杂得目光看了徐书烟一眼,后者心中“咯噔”了一下。
“不太好,尚未脱离危险。”小唐副官停顿了下,“北边的人还不知道这事儿,若是司令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他话还没说完,身边的黑发年轻人已经先他一步,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愣神之间,小唐副官只听见他低低地说了句“他不会有事”,语气如此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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