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领着三千精兵蛰伏在城西郊外的树林里, 伺机而动。

　　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有斥候来报, 说是城楼上炸了。

　　魏翎从副将手里夺过一支铜皮千里眼往城墙上望去, 除了一望无际的滚滚浓烟外便再也看不清别的了。

　　消息一出，燕王身边的副将就有些坐不住了：“王爷, 如今袁将军遇袭生死未卜。此时若再不出兵从背后包抄，怕是要来不及了……”

　　副将一片赤胆忠心还没兜到一半，就见燕王扭头问斥候道：“蛮子还剩多少？”

　　斥候抱拳回道：“禀王爷, 余下的还有近六成之多。”

　　足足比他们多了一倍。

　　魏翎不由得蹙眉，他心里同样清楚，袁承也已经是尽力了。

　　而迟迟等不到城墙那边发来信号, 也怪不得副将会往最坏的打算想。

　　若此时守在城墙上的是旁人, 或许他也会当机立断出兵将剩下的蛮子一并围剿。可守城的是袁承，魏翎在心里不住的想：他所认识的那个袁承, 真的就这么甘心轻易葬身于此吗。

　　副将见燕王犹豫不决, 还想再进言，却被魏翎一挥手给驳回了。

　　“王爷！”副将心有不甘, 唯恐燕王一时妇人之仁错失了良机。

　　“再等等。”魏翎两道剑眉皱成了一团, 看上去很是难舍难分。他面色凝重地盯着还在不断冒烟的城墙, 只说了一句话。

　　“我信得过袁承。”

　　城墙那头。

　　袁承大难不死的从一片飞沙走石中醒过来时, 已是过了片刻。

　　而那个以命相搏的蛮子早在炮火中被炸得粉身碎骨，血肉横飞。到最后也分不清是哪块肉渣了。

　　等袁承回过神来, 先是艰难地舔了舔嘴唇。却感觉嘴里像含着铁锈, 随即吐出了一口混合着沙砾的血水。

　　幸存的士兵们接二连三地从飞扬的尘土里拔起了头, 正忙着在眼前尸骨成山的惨象中搜寻着袁承的身影。

　　方才袁承距离蛮子最近，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还有命活下来实属万幸。

　　袁承心想等回头逢年过节了还得到列祖列宗灵前多上一柱香，好感念他们的在天之灵，才能让他得此福泽庇佑。

　　可眼下蛮子压城之势迫在眉睫，即便是袁承刚从鬼门关里捡回了一条命也容不得他再多作休息。

　　虽是侥幸活了下来，可刚才那一炸几乎把袁承的耳朵都炸聋了，眼睛里也是叠影重重，看什么都是成双成对的。

　　袁承正想起身，可身上却好像顶着千斤重，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袁承本以为是城墙上崩下来的石块，刚想抬手将身上的重物推开——不想竟摸到了一具死气沉沉的尸体。

　　那尸体徒然被袁承一推，从嗓子眼里呛出了一口血。

　　袁承见他还有气，赶紧将他搬过来。原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列祖列宗，而是挺身出来舍命相护的王五。

　　王五疲惫不堪地睁开眼，见袁承还活着。尽管眼前的袁大哥与自己一般同样是那么狼狈，他却还是心满意足地笑了。

　　从前即便是大敌当前，袁承仍旧一往无前无畏无惧。纵是以寡敌众，他也从未绝望过。如今面对濒死的王五，他竟出乎意料的泛出了一点心酸。

　　那一点心酸也许是来源于这个年轻人在墙垣上笑着同他说自己才于月前下了聘，叫他到时定要来参加自己的喜宴。

　　又或许是被那句死生契阔的‘山河国破，何以为家’戳中了心窝子。

　　袁承懊恼地垂下头，他恨不得时光回溯，好让他能赶在蛮子引爆之前就将他碎尸万段。

　　王五攒足了力气才勉强将一只手伸到袁承面前，总算是被袁将军回手将其牢牢攥住了。

　　“……袁大哥……”

　　王五吊着最后一口气，气若游丝地问出了困惑在心中的疑问：“……你究竟是……”

　　袁承的耳朵被炸得半聋，周遭的喊杀声连成一片他却仍听不到半点声音。最后只能从王五那两片微微张合的唇瓣中读出他想问自己究竟是谁。

　　袁承借着沉重的喘息声艰难的平复着心中的大悲大痛，哑然了片刻才回道：“西南总督，袁承。”

　　只见他刚说完，王五眼中最后的一缕光也随即逝去，终如吹灯拔蜡一般合上了眼。

　　袁承颤抖地将头埋得一低再低，恨不得把脸贴到那摊早已凉透了的血泊中。不一会儿就听见这位将军嘴里含着悲鸣，发出了一阵长嚎。

　　长嚎声啸动山林，盘旋于残破不堪的城墙上方久久不去。

　　城墙上但凡还没被炸死的多半也被炸聋了，交流全靠吼，不然连自己说的是什么都听不见。

　　城墙下的竹梯还在往上搭，蛮子们就跟坟头里冒出的阎王小鬼一样，正不惜余力的往上爬。

　　存活下来的将士们很快聚到了一起，他们捡起地上的刀剑长矛以御外敌。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第二个蛮子跳上来将他们炸得稀巴烂，也不知自己在这次死里逃生后还能活多久。

　　遭此一劫，戍守在城墙上的将士死伤大半。余下的那些也不过是残兵败将，一个能打的也没有了。

　　一时间，袁承像是被人在脑门上贴了催命符。他知道自己就快守不住了。

　　“传唤兵呢？”袁承吼道。

　　不知是谁将地上躺着的一具尸身翻了个面，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人群中有人回道：“将军，传唤兵已经死了！”

　　就连传唤兵都死了。

　　袁承看了一眼边上的尸体，伸手从那具早已凉透的尸体胸前摸出了藏在前襟的信号弹，就近塞给了一个将士：“去叫燕王来给老子擦屁股！”

　　谁知那个将士同样被炸聋了耳朵，没听清楚：“将军，您说什么？”

　　袁承气沉丹田，用上了当年在襁褓里吃奶的劲吼道：“老子说让你把燕王叫过来！该擦屁股了！”

　　这回别说是墙垣上的士兵，就连城墙底下的那些蛮子都听见了。

　　“上面在喊什么？”

　　“什么燕王？燕王在哪里？”

　　西夷这些年来没少挨燕王殿下的毒打，自然就结下了不少血海深仇。燕王二字就跟刻入他们骨血里的剧毒一般，仿佛稍有不慎便会毒发身亡。

　　更何况如今听了袁大将军这一茬，不少蛮子早已是心惊胆战，开始自乱阵脚。

　　这时，袁承看到了正朝这边缓缓走来的沈六。沈六因为驻守在北面离得较远，这才福大命大的逃过了一劫。

　　随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袁承冲沈六吼道：“小子，你那双眼睛还看得清吗？”

　　沈六咬着牙点头道：“看得清！”

　　“很好。”袁承回头命人将剩下的那桶火油抬到城墙上，然后给沈六递去最后一支箭。箭头前端捆着一团浸了火油的茅草。

　　袁承交代道：“一会儿我会让人发射信号弹吸引蛮子的视线，届时再让人把这桶火油推下去。”他转头看向沈六：“你要做的，就是用这支带火的箭在油桶落地前给我把它射穿了。”

　　沈六恍然大悟：“你是要我引爆它，炸死蛮子？”

　　袁承用一种孺子可教的眼神看着沈六：“靠你了。”说完便伸手在沈六肩头拍了拍，拍出了临终托孤的味道。

　　沈六临危受命，只好拉紧了长弓，时刻盯着面前一望无际的长夜。

　　袁承一声令下：“上——！”

　　蛮子们这才注意到城墙上有道火光正拼尽全力地窜上高空，在天上炸开了一团足以将星河夜幕都照亮的烟火。

　　墙垣上的将士合力一推手，将装满火油的木桶整个推了下去。

　　就在那片火光照亮天际的一刻，沈六的目光以极小的幅度往北面偏离了片刻。随即利箭脱弦，带着一道流火紧随其后地朝着木桶坠落的方向飞去。

　　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油桶在半空中就炸开了。

　　余下的火油也都着了火，在空中四散成一个个小火团。炽热的火焰瞬时化作天罚流星，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一时间哀嚎四起，就如同人间地狱。

　　被烧着的蛮子正忙着蒙头捂脸四处逃窜，偏在这时，就听见从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袁承面无表情的站在城墙上，眼神平静的看着燕王殿下领着千军万马来给他擦屁股了。

　　说实话，也不知道是谁给谁擦屁股。

　　袁承万念俱灰的想着：搞不好，魏翎这次也只能是来给他收尸了。

　　这时，不知从哪窜出来一个蛮子想从背后偷袭他，结果被袁承反手就是一刀，连带着脖子都给抹平了。

　　袁将军此时已是精疲力尽，再锋利的刀刃如今也只能因为后劲不足委屈地卡在了蛮子倔强的颈椎骨里。

　　滚烫的鲜血从蛮子被砍断了半截还连着半截的血口里喷薄而出，将袁承彻底染成了一个浑身是血的魔物。

　　袁承闲来无事时曾替自己想过很多死法，他以为自己会死在大漠，又或许会死在边疆。不曾想真有那么一天时，自己竟是葬身在盛世太平的天子脚下。

　　就好像牡丹花下死对于袁承这种一心只记挂着家国天下的人来说是种屈辱一般。

　　从前生不由他，如今死也不由他。

　　就在这时，沈六指着西北角的一团黑影冲袁承喊道：“袁大哥快看！那边来了一波人！”

　　袁承顺着沈六手指的方向，伸长了脖子去看。他侧过头将不怎么中用的耳朵往外贴，隐约听出了夹杂在马蹄声里的精兵重甲声。

　　随着那团黑压压的人影拨云见月，众人终于看清了猎猎帅旗上写着的‘莫’字。

　　带领这支莫家军的不是别人，正是镇远将军府家的大公子莫景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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