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主难辨真假
谢洛衡把谢怀尘带到一处农舍,这处农舍居然是小阎罗曾经的家。
谢怀尘瞅着灰扑扑的土坯子, 打满补丁尚且干净的素被单, 简陋的桌椅,还有一只缺口的黄陶碗, 搂着小阎罗就是一声长叹。
阿奴小时候过得也忒惨了。
小阎罗似乎不以为意, 还搬了张小板凳给谢怀尘坐。他熟练地从井里打了口水, 端着小黄碗舀了舀,然后偷偷摸摸咬破手指,滴了一滴金红色的血。
谢怀尘虽然闻到了血味, 但思及小阎罗的手受了伤,也没在意, 一口喝了干净。
就在这时, 脑海里的系统君突然出现:“哇,宿主你好厉害。”
谢怀尘将碗放到桌上:“你怎么又出现了,之前不是一直不在?”自从他来了天都,系统君九九就一直没出现过, 他一度以为这个蠢东西又迷路了。
系统君九九:“人家要升级嘛QAQ还要下载更新包, 这边信号太差啦,就……花的时间久一点点。”
当然它不会告诉宿主,其实是上次被天衍宗主发现真身,受了重伤,于是只能哭唧唧地去闭关修养。它觉得自己闭关也就一眨眼的功夫, 没想到宿主这边都半个月了。
系统君九九选择岔开话题:“话说宿主你真厉害, 谢洛衡头顶的红条框居然有二十!你怎么做到的?!”
它记得之前进度条还是负数, 急得它直打滚。可如今一眨眼就变成了正数,简直革命性成功!
谢怀尘沉默了。其实他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自从来了天都,进度条就变成了正。而且方才谢洛衡说名字时,进度条直接涨了一大截,把他都看傻了。
这让他想起画中境。明明‘柳厌青’对谢洛衡来说只是个认识了一个月的陌生人,而‘谢怀尘’是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兄弟。但陌生人身份居然比兄弟的身份更容易加真诚度,不得不说这是一种讽刺。
九九:“宿主加油!你见过道心了吗?”
谢怀尘掩饰性地垂眸:“……还没有。”
九九有点失望:“居然还没有?宿主你要主动点!道心是一枚玉佩!肯定在谢洛衡身上,你可以这样……那样……再这样……”
九九说得兴致勃勃,谢怀尘却听得漫不经心:“九九。”
“哎?叫我做什么?”
谢怀尘:“如果我不想做任务了,会怎么样?”
九九:“宿主你怎么了?受刺激了?”
谢怀尘:“……没有,只是问问。”
这边谢怀尘正拿着水碗同识海里的九九说话,另一边谢洛衡却是走走停停,到处寻找幸存的魂魄。
既然清河村民全灭,那总该有魂魄留下。找到一缕游魂,问问前晚到底发生了何事,一切也就了然。
但谢洛衡万万没想到,清河村居然一缕游魂都找不到。
繁复的道印将所有尸体覆盖,浅蓝光芒下没有一星魂火。
这根本不正常。
通常人死后魂魄还要流连阳间七日。如今不过两日,三百多人却找不到一缕残魂?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三百冤魂被人超度了,要么魂飞魄散。
谢洛衡揉揉眉头,感觉清河村的死因越来越玄乎,这么个小村庄,何德何能让魔族杀得神魂俱灭?
而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
“啾啾啾!”
一种类似于雏鸟的清脆叫声拉回他的思绪。
正如谢怀尘所说,清河村不但人被杀,鸟兽也统统死绝。来了这里之后连个虫鸣也听不见,如今哪来的鸟叫?
谢洛衡抬眼,正看见一个巡衣卫抱着一堆毛绒绒的东西赶了过来。那些毛绒绒的东西正是一只只雏鸟的脑袋,个个张着小嘴讨食,红豆大的眼睛左看右瞧,煞是可爱。
“报,属下们在一处农院发现了九头鹰的雏鸟。”谢洛衡吩咐过只要看见活物就上报,于是巡衣卫看见九头鹰第一时间就抱了过来。
谢洛衡愣了愣:“九头鹰?”
九头鹰是一种凶猛的灵禽。之所以称呼它为九头鹰不是因为它有九个头,而是哪怕把它的头砍下九次,它也不会死。九头鹰恢复力极强,脚被砍就长脚,头被砍也能长头。惟有将它的心脏一举刺穿,才能真正杀死这只妖兽。
因此,南域有一种习俗,少年若要证明自己独当一面英勇无双,就必须杀死一只九头鹰,将它的双眼挖下来作为证据。冠礼上一向以拥有一双九头鹰的眼睛为荣,只要能杀死这样一只妖兽,村里人都会为新诞生的英雄欢呼鼓舞。
而如今九头鹰的雏鸟出现在这。
那么一定是有人杀了九头鹰,顺便把雏鸟也带了回来。
可是清河村无一活物,为何偏偏九头鹰的雏鸟活了下来?
谢洛衡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丝线索,这雏鸟能活下来,只能说明它们是在屠杀之后才出现的。
或者说,屠杀之后,有人把它们带了回来。
谢洛衡跟着巡衣卫去了发现雏鸟的院落。那是一间极为简朴的四口之家,家中两代人同居,如今都已魂归地府。
“此户人家是否有将成年的男子?”谢洛衡问。
“回大人,户籍显示此户有两个儿子,哥哥叫方衍,弟弟叫方讫,皆未行冠礼。”
看来带回九头鹰的应当就是这兄弟二人。
“二人可有尸体?”
巡衣卫诡异的沉默了一下:“有。”
谢洛衡心道,居然死了,这唯一的线索又要断。
然后巡衣卫又道:“二人死于屠村之前,尸体被埋于后院,死状……颇为凄惨。”
清河村众人皆是全尸而死,但唯独方家兄弟例外。
他们是被分食而死。
方家后院恰巧立了两座新坟,棺材里躺着方衍和方讫。因为兄弟俩已经被埋进棺材,巡衣卫只当他们是在屠村之前正常去世,于是也没有深究。
结果后来发现了九头鹰的雏鸟,一路向下查,他们才找到兄弟俩的坟。新坟挖开,尸体暴露,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兄弟俩明显不是正常死亡,四肢残缺不堪,面部狰狞,更像是死前被什么东西啃噬,最后惊恐断气。
谢洛衡见到尸体时,兄弟俩已经只剩半边身体。如玉的手指拂过惊恐的眼,谢洛衡发现了魂踪。
找了一整天没有找到的东西,如今在这两具残尸上终于窥见一斑。
**
昏暗的地窖里,一只灯芯静静燃烧,灯火将将欲熄。
咚,咚,咚。
敲门声仿佛催魂符咒。
兄弟俩崩溃地大叫,面对未知的恐惧他们目眦欲裂,整个地窖被搅得天翻地覆。
砰,门终于开了。
有人静静站在门外。
弟弟第一个冲上去,狰狞的面目仿佛要与那人同归于尽。
下一息,那人手中玉光大亮,耀眼的光芒将弟弟悉数包裹,再无寸进。
哥哥见弟弟被制住,再也顾不得其他,也大叫着冲向那人。那人一声长叹,另一只手又结一印,却是将哥哥从头到脚紧紧困缚。
嗒嗒,嗒嗒嗒。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过来了。
兄弟俩惊恐不已,仿佛已经看到死的结局。
“大人,这两只厉鬼便交由属下来办吧。”这时,一个青衣人走来,恭敬行礼。
“不用,他们虽是厉鬼,但也有机会渡化,还是我亲自来审。”温和的声音将恐惧冲淡。
哥哥这时候才发现,抓他的人的声音并不是爹爹的粗嗓门,而且这人只是困住他们并没有杀意。他战战兢兢抬头,想看看这到底是何方神圣,然后就撞进一双如玉的温眸。
谢洛衡将方家兄弟俩的魂魄缓缓收拢,源源不断的灵气安抚着他们的恐惧。
“不必害怕,”他说,“我乃界主善尸,此来是为你们讨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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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尘趴在一张瘸腿的八仙桌上,此桌虽然有破布垫着但并不牢靠。他晃一晃脑袋,八仙桌就跟着晃一晃,八仙桌上的两只小人也跟着哆嗦一番。
“好了,你不要吓唬他们。”谢洛衡制止了谢怀尘的恐吓行为。
谢怀尘:“我没吓唬他们,我就只是有点无聊。”
小阎罗家也太寒酸,能坐的地儿就这么一张桌两张凳。他在这茅草屋里待了一下午,身上简直要发霉。
“这就是你找来的厉鬼?怎么像个兔子似的?”谢怀尘接着说。
谢洛衡看了眼桌子上缩在一起的方家兄弟,那惊惶的眼神的确不像两个厉鬼,倒像两个被吓坏的孩子。
“他们是在地窖里发现的,状态十分惊恐,而且一直用自己的魂火点亮地窖里的油灯。”谢洛衡解释道,“这种近乎疯癫的害怕应该与他们生前记忆有关。”
谢怀尘凑近那两只魂魄,此时他们都被困于锁灵阵里,大小与一只黄陶碗无异。
“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这么害怕?”谢怀尘问。
做弟弟的又往哥哥身后躲了躲。
谢洛衡安慰他们:“不必胆怯,清河村一夜被屠,我们只想知道魔修为何来清河村,你们又是如何死的?”
闻言,做哥哥的终于颤了颤,缓缓向前。
“村子……原来是被魔修杀的?”方衍抖着嗓子问,声音仿佛是要哭。
谢洛衡抿唇:“你不知道?”
方衍抹了把眼泪:“不知道,我和阿讫一起去抓九头鹰,结果晚上回家就发现村子里的人都死了。”
谢洛衡接着问:“那你们怎么死的?是否看见魔族中人?”
方衍似是想起那晚的经历,狠狠打了个冷颤:“我……我们谁也没看见,当晚就把爹娘埋了,可……可是第二天爹娘又活了!爹爹要杀我们!他要吃我们!”
原来方衍与方讫那天晚上一起去了妖兽林。
凡是少年,心中都想成为人人认可的英雄,而九头鹰的眼睛就是最好的行冠礼。他们打听到九头鹰的出没地点和出没时间,就偷偷摸摸出发了。捕杀过程自是狼狈不堪。
可是当兄弟俩疲惫却兴奋地满载而归时,村子里死寂一片。
他们推开家门,准备偷偷将九头鹰的双眼放在爹爹的床头。清河村贫瘠,能够入道的修士几不可寻。若有谁家儿子能猎杀一只九头鹰,便是全家乃至全村的荣耀。爹爹一直期望两个儿子能争下这口气,若爹爹知道他们真将九头鹰的眼睛带了回来,必定欣慰不已。
结果兄弟二人一进门,看见的是爹娘的尸身。
他们甚至连凶手都没见过。
村庄里寂静无声,兄弟俩哭着敲村长的门,敲副村长的门,敲陈婆婆的门,嘶喊春姨的名字……没有一人回应。所有人都死了,打更的伙夫倒在路上,看门的黄狗死在门前,惨白的月光映出湖面成片的鱼肚皮。
他们哭着在自家后院挖了两座新坟。
一个给爹爹,一个给娘亲。
九头鹰的双眼放在坟前作为祭品。
然后一直跪到天亮。
结果没人知道,天亮才是真正的梦魇。
新盖的坟头开始耸动,青色的手从坟里陡然冒出。死去的爹娘从土里爬出来,血管根根发黑,眼中浑浑噩噩,仿佛地狱来的索命鬼。
听到这,谢怀尘心里重重一跳,打断对方的话:“你是说你爹娘第二天变成了阴尸?”方衍描述的场景与他画中境里见到的阴尸实在太像,谢怀尘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阴……阴尸?那是什么?”方衍一脸茫然。
谢洛衡也对这个词十分陌生:“什么是阴尸?”
“额……”谢怀尘没想到七百年前原来还没有阴尸这种说法,于是连忙摆手:“没什么,地方语,专指一些诈尸的情况。”
方衍心有余悸:“是的,就是诈尸。”
谢怀尘:“那你们后来怎么了?”
“我和阿讫都很害怕,立刻跑了。结果门外也有诈尸的人,村子里的人将家里包围,爹爹带着他们来追我们。我们没处躲就……就……”方衍说不下去了,方讫缩在他后面也抖个不停。
谢怀尘没继续问。
其实很明显。两个孩子,一堆阴尸,结果能是什么样?肯定是被吃的渣都不剩。
但两个孩子历经千辛万苦杀了九头鹰回来,就只为给爹爹争口气,让爹爹夸他们一声好儿子。结果阴差阳错,等待夸奖的人得到的却是永生的噩梦。
谢洛衡皱眉:“所以你的意思是,清河村前日晚上被屠,第二日又全体复活?但我们今日看见的都是死人,并没有你所说的复活迹象。”
谢怀尘也搭腔:“对啊,第一天死了,第二天活了,第三天又死了?诈尸也不带这么诈的!”
方衍护着自己的弟弟,摇头:“两位大人,我说的句句属实,也没必要骗你们。如今我和阿讫成了这副鬼样子,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这是真的。”
谢洛衡见他这副作态不像作假,思索片刻:“可能……这村里的死尸的确会复活,只是时机未到?”
谢怀尘见鬼似的看着他:“别吧,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待的是个鬼村?”
谢洛衡笑了笑:“难道天不怕地不怕的柳少爷会怕鬼?”
谢怀尘不客气地回:“你这天下无敌的善尸不也怕一簇小黑火?”
这说的却是之前小阎罗捣鼓地狱业火,谢洛衡把他们骂了一通的事。谢洛衡没想到对方居然还耿耿于怀。不过他也懒得斗嘴皮子,毕竟两人刚刚还因为这事打了一架。
谢洛衡看看八仙桌上凄凄惨惨戚戚的方家兄弟,觉得这两只厉鬼需要处理一下,虽然他们看起来比普通游魂还要怂。
“你们虽为厉鬼但戾气不重,还有机会引渡黄泉。明日我便为你们超度,送你们转世投胎。”谢洛衡指指外面将暗的天色,“黄昏不适合送魂,明早我再送你们罢。”
这意思便是要亲自为方家兄弟引路轮回。
这话谢怀尘听着没什么感觉,但身为鬼魂的方家兄弟却是感激涕零,当场跪在桌上长揖不起。
众所周知,六域轮回三百年前就断了,新的轮回之主还没上位,死去的魂魄面临着魂飞魄散的结局。但也不是绝无轮回的可能。只要有一位境界高深且修习生死道的大能为其引路,魂魄也可以转世投胎。
而谢洛衡恰巧修生死道。
只是六域之大魂魄千千万,要是修习生死道的大能们一个个引路恐怕这辈子都可以待在黄泉不出来了。而且引路轮回也极耗修为,若不是至交好友,大能们一般也不会出手。
所以谢洛衡能出手对方家兄弟来说是莫大的恩德。
方家兄弟俩磕了几个响头,又喊了几句“恩人”。正巧小阎罗从门外进来,看见这阵势,好奇地往这边打量。
谢怀尘第一个抱上他:“这么晚才回,别是去偷梅花糕了?”
小阎罗脆生生答:“我给爹爹立了坟,还磕了头。”
谢怀尘这才想起,自打来了清河村一直没带小阎罗认尸,他爹也是清河村人,这会儿估计尸体都凉透了。
谢洛衡倒是一直记得这事,所以方才派了巡衣卫带小阎罗见他爹爹,也算是让小阎罗尽最后一份孝道。可惜小阎罗的爹找不到魂魄,要不然明日还能一起引路轮回。
谢怀尘心疼:“哎,你别伤心,要不……明天我给你买梅花糕?”
小阎罗一本正经:“阿奴不伤心。厌青哥哥,桌上是什么?看起来像小兔子。”一边说一边凑头去看。
谢怀尘解释:“这是清河村死去的厉鬼,一直哆哆嗦嗦,你……别用手戳!小心他们咬你!”
小阎罗冰蓝色的眸子对着方家兄弟眨呀眨,似乎在沉思。而方家兄弟看清小阎罗的一刹那,两个人都表现出极大的惊恐。
“你你你……”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
谢洛衡略微不满地扫了他们一眼。
小阎罗在清河村的处境他是打听过的。因为生来异瞳,清河村人都认定小阎罗是怪物,对他避如蛇蝎。可听人说是一回事,方家兄弟在他面前如此作态又是另一回事了。
谢洛衡沉声道:“阿奴如今地位尊贵,尔等不得无礼。”
这地位尊贵到底有多尊方家兄弟自是不懂,但恩人都发了话,他们也不敢再言。只是弟弟依然躲在哥哥身后,那样子抖得更厉害了。
小阎罗似乎也认出这两只魂魄,惊呼一声:“方衍哥哥,方讫哥哥,原来你们在这里。”
声音听着煞是单纯无辜。
方衍颤颤巍巍:“是……是的……”说到最后声音小的听不见。
小阎罗苦着脸:“你们果然还是讨厌我,死了还要讨厌我。”
方衍抹一把冷汗:“不……不是……”
谢洛衡见此情状不由得暗自叹气。方家兄弟可以说是小阎罗最后能见的“亲人”,可这“亲人”相见似乎并不美好。“阿奴,我要出去一趟。”他打断双方无意义的对话,“让厌青哥哥陪着你,好么?”
谢怀尘:“你不是才回来,怎么又要出门?”
这俩厉鬼还是谢洛衡送回来的呢。
谢洛衡无奈:“超度魂魄之前要将尸身安葬于无凶之地,我既答应方家兄弟为他们投胎转世,自然也要安排一下他们的骸骨。”
谢怀尘表示大善人还是快点去拯救世界吧。
小阎罗也表示他只要厌青哥哥,洛衡哥哥拯救世界加油!
谢洛衡被这一大一小弄得哭笑不得,最后披着晚霞奔向了停尸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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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置尸体的地方在清河村头。
搬运尸体这种体力活本来也不需要巡衣卫们,但这次清河村是被魔修所屠,为了防止意外,尸体还是交由巡衣卫看管。
方家兄弟的尸骸是从坟里挖出来的,在太阳下暴晒了一日,如今已腐烂得不成样子。
一个巡衣卫看了后嘀咕:“你说这埋的好好的,为什么还要把人挖出来?”
另一个巡衣卫压低声:“别乱说话,挖出来是为了查案。”
同伴不服:“你看这尸身,肯定死了不下半个月,半个月前死的人能跟这次屠村有关系?”
谢洛衡本来正在推算适合的埋骨之地,但他修为已至洞虚,所到之处自成一域,巡衣卫的窃窃私语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本来他不欲听人闲言,但这两个巡衣卫的谈话内容恰好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心里一咯噔,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个傻。
方家兄弟的尸身他看过,惨不忍睹,而且已经开始腐烂。
尸身如果弃之荒野,半个月足够成为一堆白骨;但尸身如果放进棺材,半个月可能只腐烂一半。
而他下意识把方家兄弟的尸身与暴尸街头的村民对比在一起,也就是说他忽略了方家兄弟的死亡时间。
魂魄是没有时间概念的,问他们什么时候死的,他们只会觉得死亡恍如昨日。所以方家兄弟也没有说谎,问他们清河村发生了何事,他们只会说死前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谢洛衡蓦然醒悟——所以方家兄弟说的并不是前晚发生的事,清河村很久之前就已经被屠了!
那么很久是多久?十天?半个月!?
谢洛衡一拂衣袖,洞虚期的领域瞬间扩散,然后他划破虚空转瞬消失在清河村头。周围的巡衣卫面面相觑,不知道善尸大人受了什么刺激,怎么突然哗的一声人就没了呢?
谢洛衡去了方家的地窖。
当时方家兄弟就是躲在这里,身为魂魄却像人一样躲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还用魂火点燃照明用的油灯,说明他们是真的惊恐。
但重点不是惊恐,而是油灯。
方家地窖里储藏了不少酱料,浓香隔着老远就能闻到。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地窖,墙壁还是一层秸秆一层土覆上去的。地窖里有个铁质的大油灯,油灯已经生锈,灯芯也已燃尽。
谢洛衡发现油灯底下落了一地烛灰。
灯芯是普通麻烛,是将麻去皮后的麻秸缚成的束。这种麻烛不经用,所以要常换。但这一地烛灰……至少也是燃了半个月。
半个月。
方家兄弟的魂魄在地窖里躲了半个月,而半个月前正好是他们发现小阎罗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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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尘无聊地教小阎罗法术,小阎罗则献殷勤似的给谢怀尘喝糖渣水。
谢怀尘拿这浑浊的水无奈:“这东西喝了会坏肚子吧?而且里面怎么又有血味?”
不是他说,最近小阎罗给他倒的水都有血味在里面。
小阎罗捧着自己依然受伤还包扎着的小手,泪眼朦胧:“厌青哥哥嫌弃阿奴!”
谢怀尘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我最喜欢阿奴!”说着将碗里的糖渣水喝了一口,“你看!我喝了。”
小阎罗开心地在谢怀尘脸上亲了一口。
“厌青哥哥最好了!厌青哥哥真甜!”
谢怀尘哭笑不得,哪有夸人说对方甜的?小阿奴果然还得多念念书。
另一边,方讫缩在锁灵阵的一角,拉着哥哥方衍的袖子颤声道:“哥哥,那……那不是阿奴吗?”
方衍腿都快软了:“是……”
方讫不可置信:“阿奴……他不是被我们杀了吗?!”
刚说完,冰蓝色的眸子就扫向这边。
方衍恨不得缝紧弟弟的嘴:“别乱说!我们没有杀人!我们是干净的!明天就能入轮回!”
弟弟被哥哥如此痴狂的模样吓了一跳。
“可……可是……就他没死……”
方衍将弟弟死死捂住:“那位大人就要超度我们了,你现在说这个,万一……大人反悔……”
方讫缩了缩,不敢再言。
屋子里,有人轻轻哼笑一声。
谢怀尘正用灵气操纵着一只小蚂蚱跳来跳去,他一边将这最简单的操纵术示范给小阎罗,一边不满地喊:“喂喂,那两只厉鬼,你们在嘀咕什么?吵死了。”
吵得他都不能专心施术。
两只厉鬼不敢应声。
小阎罗好心接话:“厌青哥哥不要生气,我也给你跳小蚂蚱看好不好。”
谢怀尘欣喜道:“这么快你就学会了?”
小阎罗学法术总是特别慢,看着他干着急,没想到这次这么快,难道阿奴开窍了?
小阎罗乖巧地点头:“嗯嗯,这个我会。”说着,藕白的小手一伸,无尽轮回之力扩散,细细的冰蓝色丝线将谢怀尘全身笼罩。
谢怀尘只觉天地一暗,随即体内的魔气压制不住地上涌,一种名为嗜血的欲望在胸腔里翻滚,全身都仿佛失去了控制。
小阎罗冰蓝色的眼睛大亮,厌青哥哥比他想象中的要好控制的多,他甚至有种错觉,厌青哥哥的魂魄与他的魂线天生匹配。
“厌青哥哥,”他高兴地攀上谢怀尘的脖子,“你最好了,帮我一个忙,杀了那两只厉鬼。”
小孩子的话总是直接且残忍。
方家兄弟听到小阎罗要杀他们,原本平静的表象再也维持不住。明明谢洛衡在的时候小阎罗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那位大人一走,小阎罗就暴露了爪牙。
“阿……阿奴……你别这样!我们已经死了……你放过我们吧!”方衍瘫坐在八仙桌上,对着小阎罗和谢怀尘求饶,“大人!仙君!神仙!您行行好劝劝阿奴,我们……我们再也不敢了!”
两只厉鬼不住讨饶,然而谢怀尘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小阎罗抱着他的脖子,白嫩的小手指动了动,谢怀尘便乖顺起身,抱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八仙桌。
不过动作略微僵硬,眼中隐有血丝,看着倒像被驱使的傀儡。
方家兄弟也意识到不对。这位红衣大人方才明明有说有笑,这会儿怎么突然跟个提线木偶似的?
“大……大人?”方衍试探地喊谢怀尘。
这位红衣大人一看就是个好说话的,所以他第一反应是找他求助。然而谢怀尘不给他回应,眸中红芒隐露,瞳孔却涣散没有聚焦。
“你……控制了大人?”方衍护着自家弟弟,语气有几分了然几分绝望。
小阎罗低下头,冰蓝色的丝线在他手中游走。“嗯,”他笑了笑似乎心情颇好,“厌青哥哥比你们都乖顺些。”
闻言,方讫哇地哭了出来,惟有方衍还不住磕头:“阿奴,是我们错了,我们不该和你抢九头鹰!也不该动了贪念对你下手!那九头鹰本来就是你杀的,我们错了错了……你看在我们已经死了的份上饶过我们吧!”
一边说一边将八仙桌磕得摇摇晃晃,哀泣声断断续续。
其实这件事对方家兄弟也是一个折磨。
清河村被屠的那天晚上,他们兄弟二人跃跃欲试地去捕杀九头鹰,结果到了目的地却发现被人捷足先登。小阿奴浑身是伤地站在月光里,脚下躺着九头鹰的尸体。瘦弱的身躯一瘸一拐地蹲下,用利刃挖出代表勇气的鹰眼。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村子里一向被人唾弃还忍气吞声的小杂种,居然能单枪匹马杀死一只九头鹰。
九头鹰是有领地的,方圆十几里地一般只会有一只九头鹰。也就是说死了这一只,下一只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现,而且就算出现,他们兄弟俩也没把握一定杀死。
而小阿奴居然做到了。
那一刹他们都有一种嫉妒乃至惊慌。
嫉妒,因为等小阿奴拿着鹰眼回去,村子里的人必定对他刮目相看,甚至会搭起高台庆贺少年英雄的诞生。惊慌,却是因为小阿奴在他们眼里……从来都是最弱的小杂种。
村子里的大人们都把小阿奴作为训诫,不让他们跟小阿奴玩。小阿奴自己也像个怪物,不爱说话不爱见人,整天把自己缩在茅屋里,打他一下他就哭,还是那种娘们兮兮的哭法,连个声都没有。
所以村子里没人瞧得起他,他那冰蓝色的眼睛也摆明了他是偷情生下的杂种,连同情都不必。
然而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杂种,居然带回了九头鹰的双眼。方家兄弟有些惊慌,平日里谁没吐过那杂种一口唾沫?谁没偷偷在杂种娘亲洗过的衣物里撒过尿?这么个天天被他们欺负的人若有朝一日踩在他们头上……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那就只能拒绝。
反正小杂种杀了九头鹰,如果他们再抢了小杂种,那九头鹰应该也算他们的战利品?
于是,少年们将本该刺向九头鹰的利器刺给了阿奴。
方衍不敢抬头,只一个劲认错:“我们当时不想杀你的,只想抢了鹰眼了事,结果没想到你那么虚弱,一下就死了……不对不对,你没死!对,你没死,你还活着,你大人有大量别杀我们,我们已经遭了报应,清河村当天夜里就被魔修屠了……”
说到最后方衍已是泣不成声:“清河村就剩你了,看在大家从小长大的份上,你……”
“方衍哥哥你误会了,”小阎罗打断方衍的唠唠絮絮,冰蓝色的眸子弯了起来,“清河村是我灭的,大家都死了,我是因为感激才给了你们特殊的死法。”
方衍怔了怔,脑袋似是没转过弯:“你……你灭的?”
小阎罗眨眨眼:“多亏你们让我得到轮回之力,本来想感谢你们,但你们太贪玩了,拿了九头鹰的眼睛还要拿九头鹰的雏鸟,于是我只好先灭了清河村,等你们回来再给你们惊喜呀。”
方衍颤了颤,面露癫狂:“你你你……”
小阎罗笑得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事情都知道了,想必哥哥们也没有遗憾了吧?厌青哥哥,你送他们一程。”
那语气彷如真正的阎罗之主,单个魂魄的湮灭在他看来微不足道。
冰蓝色的丝线动了动,谢怀尘抬手,然而抬到一半又放了下来。小阎罗怔住,又牵动丝线企图让谢怀尘动起来,然而抱着他的人毫无动作。
方家兄弟在锁灵阵里疯了般嚎啕大哭,阎罗的话在他们听来就像是在说“因为你们杀了我,所以我杀了整个清河村来复仇”,这种诛心之论让这两只厉鬼彻底崩溃,连魂魄都似要溃散。
但小阎罗不在乎这两只蝼蚁如何发疯,他只看着谢怀尘——红衣少爷面露挣扎,似是极力要摆脱阎罗的控制。
小阎罗安抚性地抱了抱他,然后用还没长齐的小虎牙狠狠咬破了手腕。
鲜红的血汩汩不断地流出,其中甚至夹杂了几缕金红精血。然后他献殷勤似的将自己的血喂给了谢怀尘。
谢怀尘呆滞地站在八仙桌前,任由小阎罗折腾,然而识海里已经打翻了五味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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